后来还是志成提醒二姑和二姑父该去看他姥姥了,二姑臃肿的身体才从炕沿上蹭下来。这时,志成揭开了塑料袋里面的秘密,装的是六个火龙果和五六斤分量的橙子。二姑给我们家拿出两个火龙果,剩下四个重新装起来,那当然是要给二妈家和奶奶各两个。父亲说,买点儿桔子就算了,这玩意挺贵的,又花钱!父亲向来分不开橙子和桔子,火龙果他也许见过,但肯定不知道它的名字,只好轻轻地踢了它们一脚,称其为“这玩意”。二姑眯缝着眼睛,用卖乖的口气说着便宜话,也没多买,尝尝味儿行啦!二姑父又邀功似的讲述了火龙果的购买地,就在供销大厦,并且将它们昂贵的身价“不小心”说了出来。爸妈以及二妈一听,果然露出了惊骇的表情,估计这表情足够二姑和姑父他们俩受用一段时间。二姑父把两瓶“金六福”拿了出来,告诉父亲这酒好喝,三十多块钱一瓶,而且在很多电视台作了广告呢!父亲拆开纸盒,提出一瓶端详着,眼睛像是近视眼没戴眼镜那般调整着焦距,妄图透过玻璃看出酒的品质,来验证二姑父所说的话。最后父亲说,这酒看起来不错,中午就喝它了。二姑父仿佛领了赏钱似的得意着,又好像遇到了识货的人,朝父亲投来赞许的目光。
二姑他们一行四人走后,父亲将一瓶“金六福”摆在饭桌上,对我说,再好喝,还能比“茅台”好喝?他的表情像个小孩子,稍微探过身来,说悄悄话似的,令我茫然无措,只能嘻嘻地傻笑着,算作认同。此时,饭菜准备的都已差不多了,鱼和炖肉以及米饭都弄好了,要炒的菜也洗干净切好了,只等人到齐后便炒菜开饭。眼下只剩大姑他们还没到,我便让父亲打电话问问,也不知道丽姐到底来没来。父亲看看石英钟,差一刻钟十一点,就打了电话。从父亲的问答中可以得出他们来了,还在路上,接电话的人好像是大舅。挂了电话,父亲说,等会儿再炒吧,他们骑摩托来的,娘儿仨,就他大姑还有长文长武(丽姐的两个弟弟)。丽姐没来,我如释重负。母亲问父亲,我大哥咋儿不来。父亲说他家里来了以前的老朋友,走不开。母亲说,今年怎么有人来看他了,我记得自从前年他退休后,以前巴结他的那些人连个影儿都见不着,还真新鲜。父亲说,我也没细问,不知道是哪个,肯定是叙叙旧的,现在谁还求住他啥了,一点权力都没有了。母亲嗯道,是那么回事啊!
大舅以前是县税务局的一个科长,官虽然不大,却是个肥差,过年过节少不了送这送那的,连子女也得到了不少好处。不过自从他退休后,一切就变样了,除了再没人找他以外,小表兄长武的工作也受到了影响。原来他在工程队搞技术,负责测量,挺清闲的活儿。结果,大舅下来不到半年,他就被人顶了。人家的后台比他硬,他能有什么办法,只好猫腰撅屁股,抡镐握锹,实打实干起了活儿。虽然心有不甘,可还是得踏实地干,要知道想干这差事的人也能排出几里地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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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十七个人,坐了两桌:男人一桌,女人一桌。母亲和二妈照例是要炒完菜,做好西红柿蛋花汤才上桌的,从我记事起,她们俩便对这种不成文的家规一直恪守不渝。虽然有时他们也曾抱怨过,但内心其实早已没所谓了,只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这么多年伺候老小都已过来了,还计较它有什么用,况且她们完全能够从生活的其它方面得到弥补、慰藉和满足。
自从我有了工作,亲戚们就拿我当成大人看待了。小时候那些看起来只有大人才有的行为正一件件在我身上按部就班地实施。男性亲戚们见到我,会给我让烟,让我喝酒;女性长辈则一直为我的终身大事操心,看见我一个人就总想找个各方面都差不多的女孩与我成双配对。这时,才觉出长大原是这般无奈和无趣,所以很多时候我对他们的发难都怀着抵触情绪。
酒桌上,二姑父和长武表兄都要给我倒酒,父亲说让我自己倒。盛情难却,我想意思一下就得,瓶嘴才压下就想着抬起来,可是坐在我右边的二姑父手疾眼快,赶紧按住了。杯中的酒一点点上升,父亲坐在我左边,他连忙伸手抬起瓶嘴,四只手指顺势盖住杯口道,中了,他喝不了那么多,别倒了,浪费!二姑父只好作罢,但他又不甘心就这样撂下酒瓶,便给父亲添了一些。杯里的酒看起来也就一两左右,干掉它对我来说绰绰有余,但我不想多喝,于是小口的呷,反正他们没人知道我的酒量,就连父亲也不清楚。
二姑父和长武表兄一直谈得来,以前表兄在工程队有点儿小权时,经常用二姑父的拖拉机拉料,给他派了不少活儿。再者,大舅当权时,二姑父利用他的如簧巧舌没少从大舅那儿捞到实惠。所以,即使现在那爷俩大势已去,他依然怀着十二分的敬畏与他们相处,听母亲说中秋节时二姑和二姑父还去看过大舅了。今天,两个人酒逢知己般不时碰杯,说的话也仿佛都是推心置腹的。然后,他们一起将话题放在了我身上,说我工作好时运好有出息,口气里全是羡慕。二姑父还讲起了志成的境况,明着是拿他作对比,原意则是炫耀志成有本事,混得好。说是老板特别重用他,给他买衣服,买裤带,而且还让他跟老板一起过年,但志成坚持要回家,于是老板开着奥迪亲自把他送了回来。二姑父让我们看志成身上的衣服,站起来摸了两把下结论:好料子,花了一千多块钱怎能不好呢!最后又给我们描述了那个老板的阔绰与大方,二姑父不厌其烦的勾勒令我的眼前清晰地显现出暴发户的形象。
小姑父与我之间只隔着父亲,他很少说话,一直闷头吃菜,酒也是随大流地喝着。父亲见大家杯里的酒差不多见底了,于是起身到柜橱里拿来那瓶开了封的“茅台”。他故作神秘地说,让你们尝尝好酒,每人只能尝一点儿!说着,他从二姑父那边开始倒起来,二姑父见是“茅台”,就让父亲多倒一些,说他还没喝过正宗的茅台呢!父亲只好多给他倒了一些,大概有二两吧。给二姑父倒完,依次是长文表兄、二伯、长武表兄、志成、小姑父、父亲自己——我的杯子里还有不少,所以就不要了。父亲一个接着一个地倒过去,二伯和长武表兄那儿又多倒了一些。当轮到小姑父这里时,父亲将酒瓶放在耳旁摇了摇说,好像光了。小姑父举着杯子等父亲倒酒,他的表情充满了期待,听父亲说没有酒了,脸上有些尴尬之色,举着的杯子讪讪地欲收回来,却只是往怀里拉了一点儿又停住了。他大概觉得父亲会将瓶子对准他的酒杯倒置,试试看到底还有多少酒,父亲本来也许是有这个意思,可小姑父的杯子一往回走,他就利索地将瓶子盖好了,并且转身将其放回了柜橱,仿佛那瓶子也是不同寻常的贵重,也要珍藏一般。见小姑父这里没有倒上酒,长武表兄和二姑父都站起来要把自己杯里的酒分给他一些。刚才的尴尬神色已经了无踪影,他站起来再一次将杯子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收回装了酒的杯子,他将鼻子凑过去闻了闻,然后抿了一口道,嗯,是真的!在座的人都被小姑父的话给镇住了,难道他喝过“茅台”?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小姑父,以期他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慢悠悠地说,有一次包工头让我跟着他去吃饭,喝的就是茅台,五六瓶呢,就是这个味儿。他很是得意,双眼放着光,一只手自豪地摸着下巴,扫兴的是下巴光溜溜,没有“山羊胡”可以抚弄。
你还有脸说呢,差点儿丢了命!小姑不知何时从西屋来到东屋,站在了饭桌的后面。
哪有的事儿啊,你别瞎说八道!小姑父有点儿急,脖子梗着反驳。
嗳,到底是谁瞎说呢,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听人说了,你们老板喝不了的酒都让你给喝了,结果差点儿没把你烧死,住了好几天院才捡回一条命,就你那点儿破事儿有啥可说的。小姑端着一碗汤,手里的筷子指指点点,像个滑稽的指挥家。
被小姑揭了底,小姑父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在座的人也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二姑父对垂着脑袋的小姑父说,来来,喝酒,老板让你去陪酒,那是重用你,将来说不定你也能当上包工头呢!
小姑父自嘲地笑笑,什么也没说,举起杯来喝酒。父亲将小姑连推带搡弄出了东屋,气氛缓和不少,于是大家再次举杯。长武表兄非要敬我一杯,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推托之词,他伸过来的杯子便撞上了我的杯子,清脆的响声犹如一声令下,表兄先干为敬,还向踌躇的我亮了亮杯底。我不知如何是好,硬着头皮咽了两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嗓子眼里犹如一把火在炙烤着。我不得住了口,表兄一直盯着我,在杯底还没碰到桌面时,他有些气急败坏地说,别撂下,喝干了,都撞了,你要是撂下就是瞧不起我。父亲连忙夺过我的酒杯说,他喝不了这么多,我替他喝吧!不容表兄置喙,父亲仰脖儿就给干了。长武表兄不知该说什么,只言不由衷地称赞父亲深藏不露,令他刮目相看。这时,二妈端过一大盆米饭说,别喝了,菜都凉了,快吃饭吧,喝那么多一会儿又要难受。我赶紧盛了一碗米饭,表示不再喝酒。
吃过饭,大部分男士在酒精的作用下不得已选择了睡觉。父亲的整张脸,包括脖颈子、耳后根都是又黑又红,仿佛烂熟的李子,有着软塌塌的老皮。我知道父亲根本喝不了那么多,我只是不想喝,要是喝了准比他的表现强。母亲说我的脸也很红,我倒没觉得,头和胃也没有不适反应。两个姑父和两个表兄喝得都有些高,像父亲一样躺在炕上打着呼噜。二伯吃完饭便回去喂猪了,二两酒对他来说可谓小菜一碟。奶奶喝完汤,要回去躺躺,大家让他在这儿睡,她说睡不惯,坚持回去。大姑要搀她从凳子上起来,她笨笨地想甩掉大姑的手,不料原本握着的拐杖脱了手,摔在地上,呛啷啷连续几声,它才安稳地躺下来。奶奶一惊,怕是影响到炕上几个人的睡眠,像犯了大错似的叨咕着,废物,真没用,老不死的。大姑拾起拐杖,递到她手里说,没事啊,您看他们睡得比猪都香。的确是,炕上的几个人对此毫无反应,依然酣畅淋漓。
二姑提议放一下堂哥结婚时的录像,她想看看自己照成了什么样子,因为她参加了那场婚礼。我依言照做,熟悉的音乐响起。因为不想看,我便觉得没事可干,于是随手整理起柜橱的酒来。多了四瓶“古井贡”,不用问,肯定是两个表兄拿来的。柜橱的第二层都是酒,我决定将它们按照从高到低的顺序重新排列,顺便将一些空瓶撤出来。抓起那瓶喝剩下的“空瓶茅台”,感觉依然沉甸甸的,没想到瓶子会这么沉,我随手摇晃了一下。这一晃不要紧,我才发现里面还有酒。打开瓶盖,瞄准瓶口,我又晃了一下,真的,里面还有酒,而且不少,那父亲咋说干了呢?难道就因为小姑父给他拿来的是十块钱都不值的“玉田老酒”,如此使小性儿倒很切合父亲的作风。这么一想,我开始找那两瓶“玉田老酒”,果然不出所料,柜橱里根本没有它们的栖息之地,它们肯定是被父亲发配到哪个犄角旮旯了。
几个女人还在津津乐道于那场庸俗不堪的婚礼。二姑指着迎亲队伍最前面的那辆奔驰对我们披露鲜为人知的幕后花絮。她说大伯父原本想租奥迪,可是堂哥不干,他的理由是一辈子就一次,一定得办得风风光光,大伯父当然拗不过堂哥,最后选择了“大奔”。
二姑接着阐述自己的观点,她说,小昆(堂哥的小名儿)那也是为了让他媳妇高兴,大哥老脑筋知道个啥,小昆他们新买的这层楼花了三十多万,大哥才出了十万多块,剩下的都是老丈人拿的,人家比大哥过得好,是个什么局的局长,我记不清了。
二妈听懂了似的嗯嗯两声,问道,这媳妇儿家里没有姐弟啥的吧?二姑道,没有,要不咋对小昆他们这么好呢,将来老了肯定是靠着他们!
那小昆负担不轻呀!母亲说。
咳,老两口有的是钱,他们顶多忙点儿,比农村的负担轻多了。小姑道。
要不就说了,找对象就得找有钱的,能帮衬你的,别她比你过得还惨,轮到你反过来帮她,那苦头有你吃的,说不定就把你拉垮了。二姑说着,就把话锋对准了我,给我警告似的。
我不好意地傻笑,二姑劈头就问,有目标吗,害啥臊呀,25了吧,该找了。
我和他爸也着急呢,他就是不说。母亲敲着边鼓,妄图撬开我的嘴,她一直以为我没跟她讲实话。
不着急,反正在外边,还是赚钱要紧,有钱还怕找不着媳妇。小姑说。
二姑告诉你,别把漂亮看得那么重要,找就找家里没啥负担的,最好她能有个哥哥或者弟弟,那老家儿就用不着你操心了,身子弱的也不行,找个“药罐子”再漂亮也是个累赘。二姑凑到我跟前谆谆教诲。
听听你二姑说的,记着点儿,那都是经验。母亲笑道。
跟小昆似的,找个老丈人本事大的,要不你一个人攒钱买楼多不易啊!小姑感叹完,继续说,小昆以前处过一个当老师的对象,人头儿比这个好多了,不像这么胖,而且盘儿也挺靓的,就是一样不好,工资低,还是农村的户口,每个月都得往家里寄钱。幸亏他们后来黄了,要不小昆上哪儿遇到现在这个,那也是缘分啊!
二姑、二妈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母亲说,有多少钱倒不用要求,就找个一块儿上班的,俩人赚得差不多就行,没房子可以先租着住,等以后有能力了再买也不迟,没准儿房价还会落。
现在你手里能有个六七万了吧?二姑不确定地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