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回家过年(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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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只好听话地盘腿坐到上面,父亲将绳子拽过肩膀,开始迈着小步试探性的往前跑,他的背影让我想起旧时的车夫。我就坐在上面看着他,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他身上那件破旧的皮夹克好像越穿越大,完全套住了多半个身子。父亲说过,人过了四十就要往回缩,一年比一年干巴,一年比一年轻,最后剩下一堆皮包骨,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父亲今年五十二,想必早已往回缩了,想到这儿我忽然特别地失落和无奈,像有好多手伸进胸腔往外掏着,心里瞬间空荡荡的,连滴血也没有。正想着,父亲的步子放开了,速度也渐渐快了。坐在上面的我有些担心,我让他慢些,小心跌跟头。他却说没事,而且逞能似的越跑越快,让我更加不安起来。好在他可能感觉到累了,终于有了收住脚步停下来的意思。冰面的光滑和惯性相互作用使得他不能自如地控制住自己的脚步,只能一点点地减速,而坐在上面的我由于什么东西都没拿,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他终于稳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看我,但爬犁并没停下来,正在朝着他撞去。见此,他赶紧靠边迈了几步,没想到一只脚没站稳,失去了重心,竟然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儿。我连忙站起来,跑过去掺他,他咧着嘴哎哟起来,埋怨自己老了,太笨了。他的语气和奶奶捡拐杖时如出一辙,充满负罪感,这让我非常难受,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妹妹直爽,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毫不客气地说,谁让你拉着他了,自讨苦吃。父亲说,你又拉不动他,我不拉谁拉,爬犁又不是光给你一个人玩儿的。父亲的话很容易让人多心,但妹妹一点儿不生气,她说,那我们俩一起拉你吧,让你也享受一下。我怎么没想出这个好办法呢,真是的,听了妹妹的建议,我赶紧让父亲坐到上面,自己拽起了绳子。父亲推脱不下,不安地坐到了上面。我和妹妹一前一后配合着用劲儿,钢丝与冰面的摩擦声均匀而平稳,缓缓的,充满节奏感。父亲微笑地享受着,好像忘记了疼痛。我突然感到久违的心安与满足,只有心甘情愿的付出,不计回报的付出,才可能有此感觉。

6

初三,小娟来得挺早。我正打算去二妈家等着迎接她,她却和妹夫提着一大堆东西来给父亲拜年了。妹夫做小买卖,平常开着小型农用车追集卖水果,所以这次他拿来了很多水果,除了苹果桔子还有猕猴桃和菠萝。小娟胖了,肚子还不是特别显山露水,却有了隐约的气势。见我看着她的肚子,她稍显害羞地笑笑,然后问我何时回来的,工作怎么样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妹夫可能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父亲问一句,他才答一句,好在妹妹开着电视,闹哄哄的,才不至于冷场。坐了一会儿,他们要回二妈那头,我和妹妹都跟了过去,父亲说他快吃饭时再过去。走在路上我就想父亲肯定在检查小娟拿的什么酒吧!

母亲在帮二妈做菜,二伯在烧火做米饭,厨房里飘着肉香和米香。二姑和小姑他们也都来了,正在屋里看碟,是部老掉牙的香港片。奶奶坐在炕头上茫然而又满足地看着大家有说有笑,脸上的表情追赶着大家的情绪而变化,却总是慢了一拍,往往她的笑容才凑热闹似的爬上来,大家却已收了笑容,开始另外一个话题。小娟和妹夫忙着把属于二姑和小姑家的拜年礼分给他们,自然又是一番寒暄。二姑父和妹夫吹着牛皮,说起了当年他卖水果的经历,妹夫有些拘谨的在旁边洗耳恭听。小姑父盯着电视像妹妹那样傻笑,手里攥着一把瓜子,不时往嘴里扔着。

待了一会儿,我出了屋,朝前院走去。二伯家在村庄的最前面,出了前门,再往西走上一百米左右便是蓝泉河。刚迈出前门,小娟和妹妹便追了出来,小娟兜里鼓囊囊的,装着瓜子,她掏出一大把放在我手里,叫我嗑。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呢子外套,下摆被肚子撑得稍微绷起来,下身却是看起来很宽松的吊带裤子。妹妹拿手罩着小娟的肚子,逗她道,就要做妈妈了,准备好了吗?小娟很幸福地笑笑,看着缓缓流淌的阳光,没说话。我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话题,只能打量着眼前熟悉的一切,阳光里含着几分早春的明媚,雾一样从远处漫过来。池塘里早没了水,边上那几棵柳树的腰肢比以前更弯了。小时候我们几个兄妹常常坐在柳树干上戏水,那时候池塘里还有非常清澈的水,刚好没过脚面,边上生着碧绿的芦苇,鸭舌草开着淡黄色的小花。我们的脚丫子犹如鱼儿一样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荡着。真快呀,那些时光像浮云一般飘散,然后再也回不来了。正当我出神时,小娟冷不丁的对妹妹笑道,甭说我,再过几年,你也当妈。她的话像刀子一样划开了阳光,将我拉回真切的现实,我在心里打了一个寒颤。妹妹不屑道,我才不结婚呢,起码不会像你那么早就放弃人生,对生活妥协。小娟诡秘地笑了一声,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不过现在说啥都是假的,到时候你比谁都急,其实早晚都一样,除非你有本事,别落庄稼地儿。妹妹朝她撇撇嘴,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满。

几个月了?我明知故问,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不想如此沉闷。

三个多月,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小娟道,仿佛她已做过一次妈妈似的那般自然。

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我这个问话的倒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女孩好,头胎是女孩还能批下二胎的指标。

你还没生够呀?妹妹讽刺道。

你知道什么呀?小娟一副过来人的口吻,瞟着妹妹道,你又没结婚,也没要当妈,根本理解不了我现在的感觉。

你们仨说啥悄悄话呢?小姑的声音伴着她的人悠闲地飘到了我们身旁,就像天边的一朵云彩,悄无声息。我们三个回头对她行注目礼,报以一笑,都没说话。

娟儿像个大人了,一要当妈妈就长大了。小姑打量着小娟说。

小姑,你怎么不要个孩子,挺好的。

呵呵,就你小姑父那样儿,连个猫狗都养不活,他哪有本事养孩子。小姑苦笑,娟儿命好,比小姑强多了。她眼睛里的羡慕之情左顾右盼,扫得别人跟着不好受。

好啥呀,都有不顺心的地方,生完孩子我还到蜡厂上班去,还是自个儿挣钱花得方便。

嗯,孩子就让你婆婆带,每个月给她百八十块的就行。

可不是,现在她上班,家里事儿都归我做,一个月才给我五十块钱,够干啥的,还是自己挣钱花得仗义,哪怕我多给她点儿。小娟愤愤然,同时也是势在必得的。

田善利对你不错吧,我看那小子挺仁义。小姑朝着蓝泉河的方向走去,我们跟在后边。

还行,听我的话,有时候我打他,他也不还手。小娟满足地说。

不会是真打吧,你还敢打人家呀?妹妹插嘴。

那要看我生不生气了,有时候他妈要是惹我生气,我就把气全撒在他身上,打他也狠,横是我不能把自己憋坏了。小娟的话听上去像是泄愤,仔细琢磨却含着自豪,只有幸福打着底子,她才能以那样的口气和表情说出来,像是漫不经心地撒娇。看来她是掉进糖罐里了,起码她自己如此认为,相信小姑也听得出来。

他对你是真心的就行,过得不就是个舒坦日子吗,啥事儿都不能太强求了。我以前就是太要强了,否则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谁都瞧不起!小姑的话很伤人,明摆着责怪我们瞧不起她,但我们三个都未表态,只当没听见。

真看不出来小娟还敢打人,我记得她一直胆小怕事,向来都是挨打的主儿,想不到结了婚还长本事了。我心不在焉地想着,脚步已经踏上了蓝泉河的土埝。忽然就想起了儿时的那些暑假,那时我们拿着罐头瓶在草丛里捉蚂蚱,回去给鸡吃,好让它们多下蛋。有一种会咬人的蚂蚱非常厉害,牙齿锋利,而且像王八一样咬住便不撒嘴。它个头大,是我们捕捉的主要对象。有一次,一只草绿色的家伙咬住了小娟的大拇指,她妈呀妈呀地叫着,疼得差点儿掉眼泪。我想尽办法让那只蚂蚱松口,可直到我把它的身体从脖子处揪断,它也没撒嘴,只剩一个脑袋还牢牢地啃住小娟的手指。想起这件事,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小娟问我笑什么,我便把想起的这件事说了出来。我一边讲,一边注意着她的表情。她还记得这些事,一道随我回忆,一边做补充,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最后她感叹道,还是小时候好玩,无忧无虑,啥都不用想。

妹妹马上说,不好,小时候你们俩总是欺负我,根本不知道让着小妹妹。我和小娟也不反驳,只是冲着她笑,都明白她是正话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