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人生的每一段都值得留恋,小时候的事我差不多都给忘了,现在总爱想起像你们这般大的时候,二十啷当岁,那时候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找你们奶奶给我说媒。小姑微微向上抬着头,眼睛眯缝着,像憧憬,又像追忆,总之是愉悦的,带着一点儿炫耀。
那时候小姑一定很漂亮吧!妹妹说。
当然,你小姑我那时候可是响当当的美人,十里八村都有名儿。小姑一点都不害臊地自夸道,嘴角随之上扬。
切,我们仨几乎同时对着小姑嗤笑,妹妹更是做呕吐状,说,容我先吐会儿,小姑你也太能吹了吧,我们又不是没看过你年轻时候的照片,哪有你说得这么邪乎?
就是,在咱们村没准还能排上号,十里八村那么多人,你怎么肯定你最漂亮?小娟质疑道。
不信就问你们奶奶去,看我有没有撒谎,他们都说我像一个唱歌的,是谁来着,让我想想,就在嘴边上怎么想不起来了,就是唱“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那个女的。小姑一本正经,有点急,好像说的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一样。我暗笑,心想至于如此激动吗?不过她这么一说,我就知道她没撒谎,如果仔细端详的话,小姑的眉眼跟董文华的确有些相像,特别是五官的摆放,紧急集合似的,拼了命往中间那一小块地方挤。可是像董文华也不能算漂亮啊,认真一想,可能是那个年代的审美观有问题吧,毕竟不像现在遍地的明星和偶像,于是出来一个唱歌好听的,脸盘也算过得去,人们就认为是个标准!于是我说,不用问我奶奶了,我信,你说的那个唱歌的是董文华吧,你们俩还真是很像。
我的话称了小姑的心。
她神气地说,还是我大侄儿见多识广,没错,就是董文华。
那你相过几回亲?小娟问,她对董文华可能没印象,于是换了问题。
忘了,前前后后看了总有二十多个吧,最后挑了苏庄子那个当兵的,谁知道他那么笨,做买卖净赔钱,你们说我还跟着他有啥意思,不离婚咋办?谈到第一个小姑父,她的语气里满是无奈和悔恨,却有意装成若无其事的表情。
这时,有人在喊我们。父亲站在二妈家大门口叫我们回去,说是该吃饭了。我们断了话题,往回走。父亲一直在门口等着我们,眼睛半眯着朝向我们和太阳,周围布满密匝匝的纹理。
其实并不到吃饭的时间,不知父亲为何叫我们回来。东屋的桌椅已经摆好了,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瓜子皮,踩上去吱吱作响。人们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气氛安宁祥和而又不失热烈,仿佛一辈子就是这样闲聊着过来的。欢快的电话铃声应景儿似的响起来,坐在旁边的我接起电话,几乎所有人都朝我看过来,连电视的声音也被调低了。是一个陌生的男声,听起来起码得有六七十岁了,他问我是谁,我如实相告,他又问父亲的名字,我又告诉了他,这次他高兴起来了,问我奶奶在吗,说他是我奶奶的堂弟。于是我便叫奶奶来听电话,奶奶一脸茫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还有人找她。父亲怕奶奶没听懂,便给奶奶解释,徐州来的,我大舅。这次奶奶弄清楚了,她扔掉拐杖,精神焕发地迈着大步朝电话奔来,二姑和老姑欲搀扶奶奶,却都被她此时的表现惊呆了,伸出的手讪讪地收回来。奶奶颤抖着接过电话,含混的“喂”了一声,对方可能再问她,她哽咽着说,是啊是啊。我搬了一把凳子放在奶奶身旁,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来说话,可她的精神全放在了电话上,对我的一拍毫不理会,我只好坐在旁边听她说话。奶奶很是激动,像个失散多日的小孩终于见到亲人一样打着哭腔说话,眼睛随之蒙上了一层混浊的泪雾。不知谁把电视关了,屋子里异常安静,大家默不做声,只有炕头的那只猫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谈话中,奶奶提起了爷爷,说他已经走了四年多,然后又说起一些我没听过的人名,大概属于他们姐弟俩共有的记忆吧!说到子孙时,奶奶很是欣慰和喜悦,情绪不再那么激动,告诉对方不用惦着她,她过得很好,然而——真的很好吗?尽管她经常对我唠叨她很知足,吃得好,冻不着也热不着,儿孙也不嫌弃她。可我看得出来,她并不幸福,尤其是爷爷死后,她熟悉的那个世界也随之消失了大半儿。她曾经试图从他的儿孙那里得到情感上的共鸣,她为此努力过,但她最终发现那是不可能的,她走不进他人的世界,别人对她的记忆又是那么陌生。于是,她不得不认命,她不再奢求精神上的需要,转而将物质的满足违心而又无奈地当成生活的全部。她不愿将自己的烦恼说给别人,不想让远在天边(徐州对她来说就是这样)的弟弟为她担心。在倾诉上,她几乎将我当作唯一的对象,说她夜里一个人睡很害怕,常常看见爷爷站在门口看她;说自己毛病太多,不是腿疼就是肚子疼,隔三岔五就要吃药输液,还不如趁早死了;她说男管女三年里(意思是到了古稀之年的夫妻,如果男的先死,那女的不出三年必将随他而去,也不知道奶奶哪里来的这些说头),到现在已经四年多了,爷爷为啥还不把她带走。奶奶说这些的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安慰的话显然是浪费唇舌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当祖孙二人面对人生的真实和残酷时,无言是多么合情合理啊!
奶奶说了有一刻钟才挂掉电话。不知是谁将话题又扯向了爷爷的死,好像是二姑,她说她前几天又梦见了爷爷对她怒目而视,还朝她要饺子吃。
父亲说,你又胡思乱想了,哪有什么鬼魂,谁让那天你回家呀?父亲说的那天是指爷爷咽气的前夜,爷爷咽气的时候刚过零时,当时他的三双儿女除了大伯和二姑以外,全部在场。大伯不在情有可原,毕竟远隔千里,不能时刻守在旁边,而二姑不在场便有点儿说不过去了。在三个女儿中,她住得最近,其实自从爷爷不能下炕后,她也守了十多天,可是偏偏那天她回家了,结果没能见上爷爷最后一面,按照农村的说法,爷爷没得她的济。所以二姑心里一直愧疚不已,于是在寒日鬼节过年忌日等这些与死去的人有关的日子里,她拼命做得出色(多烧纸,买爷爷爱吃的东西上坟),但一切收效甚微,她还是经常梦见爷爷不给她好脸色看。
二姑担忧道,上次我烧纸的时候还跟他念叨着,别让他总给我托梦了,我早就知错了,那天不该回家,可是一点儿不管用。
奶奶说,人死如灯灭,能有个啥,都是心里想,以后别想就没事了,再说都四年了,他早该托生了。
父亲道,活着时候对他好就够了,死了干啥都是白搭,我算看透了,等我到了那一天,你们谁也甭给我烧纸,更别吹吹打打吃吃喝喝,烧成灰儿往大海一撒了事。
父亲这么说,大家都笑起来,可是父亲的脸严峻而又悲壮,一点儿不像开玩笑。他说,笑啥,我是说正八本儿的。他转而冲着我道,听见了吗,就这样做,还省事,想我了看看照片就行了,不过最好往南边水干净的海里撒,北戴河太脏。
父亲去过北戴河,我尴尬地看着父亲,不知如何作答,但我心里是同意这么做的。在我得知自己终究难逃一死时,我已暗暗想过自己的归宿——随水化为乌有。没想到父亲居然和我想的一样,看来在对待死亡这个问题上,我们同样悲观地乐观着。我不禁朝父亲多看了两眼,那张落寞的脸上弥漫着不合时宜的暮气,仿佛受到极大的打击后便一蹶不振。我想起了他在爷爷葬礼上的嚎啕大哭,那是临出殡,棺材将要钉上,父亲哭嚎着一句话:儿子没能耐,没让爸过上好日子啊……其实按照礼俗,儿女们应该一遍遍重复“爸爸得钉”直到封棺结束。父亲颜面尽失地哭泣让我为之颤栗,那时我才意识到作为一个上有老下有小土里刨食养家糊口的男人,父亲是多么不容易,他的压力我想不到,我也从没想过。我明白父亲缘何悲痛欲绝的这么说,因为我们家如果有足够的钱(每天五六百元左右),那么爷爷能多活一段时间。虽然爷爷说过,回家吧,糟蹋钱干啥,生死由命,你们那点儿钱都有要紧的事儿。可谁都能看出来,他是想再活几年的,毕竟他的晚年生活相对早年来说那么安定富足,每天的大米白面和偶尔的鱼肉也是以前梦寐以求的,让他非常知足。所以说,爷爷的死,父亲也是愧疚的。它不同于二姑内心的抱憾,它夹杂了父亲对自己半辈子的否定,这种否定的衡量标准归根结底到了一个“钱”字上。毫无疑问,爷爷的死让父亲重新认识了死亡,他豁然领悟到了宿命,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无能为力。或许父亲真的看透了世事,或许他一叶障目,看法过于片面,或许他太过悲观,然而关于人生,谁又能说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