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史记·刺客列传》
“鲁句践,陪你的棋友,再玩一局。”
黑衣人从太子身后的影中走到光里来,握着一杖墨色的长剑。我见过他,我认识他,我曾败在他的手下。他丝毫不犹豫地想要拔出黑剑,太子拦住了他。
“住手,鲁句践。不要急。我还想和这个死人说说话。”太子丹不看我,他只看我的影子。“当我得知他的死讯,我便料想你会回来。”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你既然勇于不敢,又何必要杀舞阳?”
“‘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我需要钱,我和李斯做了笔额外的买卖。恰巧他的主子正缺一个发兵燕国的口实,那我就陪他们作一出戏咯。”
“你既然可以和他们做生意,为什么不好好做完我这笔?”
“他们只买我的活儿,你却要买我的命——命都没了,还拿什么收钱呢?贵生爱身,‘死后之名非所取也’。这世上,没什么值得我拿命去换。”
“哈哈,荆轲,你真不错啊,够能忍的,在我手下装了那么久!”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争,善用人者为之下。’”
“你说得玄而又玄,现在还不是要死!”太子转头向我。幽黄的灯光下,他的面容分外狰狞,之前让人感觉滑稽的木瓜脑袋和茅草头,瞬间变得异常凶恶惊骇。他依然坐在那儿,瘦小的身子盘曲着,顶着一颗鬼样的脑瓜。
他让我想起我杀掉的第一个人——那人大我一轮,是我在秦狱中结识的一位兄长。他幼时酷好读书,彻夜览卷,以至于成年后患上了严重的眼疾——要看清任何东西,都得贴着脸瞧,恨不得把眼珠抠出来拿着瞅。
“大兵之后,必有凶年。”秦兵攻打韩国的成皋与荥阳时,牢中伙食少得可怜,足以将人活活饿死了。当第四个狱友被饥寒折磨至死后,那间牢房里就只剩下我和他。他已受了风寒,又饿得不想动弹,我便照顾起他的饮食来,每日给他喂饭——给他喂一口,给我留两口。他有眼疾,看不见,以为配给的伙食真那么少。就这么着,他又撑了一个多月才咽气。临死前,他还不忘感谢我的悉心照料,感谢老天赐给他我这么个小兄弟。
他死了我也很难过——我不能再偷他的饭吃了。
太子让我想起他,不知是因为他们都很瘦,还是因为他们都很傻。
“荆轲,你也许杀得了秦舞阳,但你一定斗不过鲁句践——这你承认吗?”
“这我承认。我下棋下不过他,击剑击不过他,骂人还骂不过他——此三艺,我样样皆负于他。”
“那么荆轲,此刻,站在鲁句践的面前,你不胆颤么?”
“我胆颤。我心惊。我怕死。”
“这就对了。鲁句践,你可以亮剑了。”
鲁句践跃到太子身前,对我恭拳一礼。“荆轲,或者我叫你的旧名字——庆和,好久不见啊。”他须发茂盛,浓眉乌眼,黑衣裹身,简直就是一团会移动的黑雾。
“好久不见。鲁国的假句践,上次邯郸一别,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啊。”我轻轻一笑。
他对我点点头,意思是问我:准备好了?
我对他点点头,意思是说我:准备好了。
“荆轲,看剑!”
只见那团人样的黑雾中刺出一条黑线,墨色的剑鞘如飞矢般射出,划过我的鬓丝,直钻进我身后的影中。
三道白光——第一道是明目之眼白,第二道是皓齿之牙白,第三道是利剑之刃白。
黑雾聚成一团,似飘离了地面。
白光收入影中,似藏起了锋芒。
“哈哈哈,”太子笑了,“荆轲,你还不出手么?算了,你出手,也没用。”
只听“喀嚓”一声,鲁句践双脚扎地。又听“轰隆”作响,屋之门、窗、壁、顶均震颤欲裂。
“荆轲,”太子摇摇头,“没想到,你竟然不逃!罢了,逃也逃不了。”
光影互易其位,油灯火芯栗动。
影中白光复现!
未看清第一剑出手,一套剑已尽而收招。
一声惨叫,血溅四壁。
“呵呵呵,庆和,”鲁句践恢复了人样,“就这样吧。”
太子丹伏地哭嚎,他四肢筋骨具断。
“剩下的,”鲁句践一跃,已在我身后,“都交给你了。”
我向前走两步,站在滚地挣扎的太子丹身前,呆呆地看着他。
“别忘了,这回剁鸡爪儿的钱,”他捡起鞘,收起剑,“和上次我帮你们招待田光父子的,和上上次我替你们伺候鞠武的,咱最后可是要算总账呢。”鲁句践拉开门。
“我没忘,记着呢,还有这次的指路钱。”
“哦,对,这次要没我,你也找不到这儿来。”他出门,却又探回身子,问:“庆和,高渐离假扮成宋人,准备去刺杀秦王,为吕不韦报仇。你怎么看?”
“你呢?”
“没钱收的买卖,我可不干。”
“那就是了。”
门“咵”地合上了。鲁句践消失在夜里。
太子丹满面奔泪,泪水洗花了血污。他疼得四体疯抖,像正被切首的田鸡。他竟丢弃了亡走的念头,被手脚失去了知觉的知觉吓痴了。
我拾起灯火,蹲下仔细看他,着迷似的瞧那伤口。
“你看什么看你?你这无耻奸狗!”他倒还能骂人。
“鲁句践剑法冠世卓绝,非我此生所可及者也。”
“你……你们……你……庆和……你是齐人!齐大夫庆封之后!你……你是来报我昭王时乐毅伐齐之仇的吗?”他倒还在思考。
“什么?”我被他临死前的奇想给惊着了,“我干嘛要为那五十多年前的破事儿劳心?国仇非我家恨,即便齐国被灭,又与我何干呢!”
再说了,我根本不是齐人。
再说了,我也不算是卫人。
我在秦国狱中的时候,被我欺诈饿亡的那位兄长,在饥馑之年到来前,常教我唱诗之卫风。他告诉我:吕不韦是卫人,我们歌吟卫风,有朝一日,他掌权后必会救出我们。我跟他学了很多,从六艺的皮毛到卫国的语文。那时的我,十三四岁,成日和他待在一起,很快就变得越来越像他,以至于后来我们认作兄弟。他给我讲过许多故事,他的故事,他说他的祖先原是齐国的显贵,后来奔楚,再后来奔卫,而他,则是一个生于卫长于卫的卫人。“卫人很厉害,”他说,“杀妻求将的吴起,就是卫人。吴起曾为鲁将,为魏将,为楚将。卫国虽弱,卫人却强。”我害死了他,但我没有忘记他对我说的话。“练好这首《河广》吧,大声唱。等吕不韦当上了相国,他就会来救我们。”伴着我的歌声,吕不韦真来了。为了获得自由,为了重见阳光,面对吕相国,我冒顶了身边饿死者的名字——庆和。
我捧起太子丹自佩的王剑,抽剑仔细端详。
“你******不要乱动!你以为你是谁呀你!”
我是谁?
我很想记得我最初的那个名字、我真正的那个故乡。可我记不起。我只能记住那些被我重复过无数遍的谎言:我叫荆轲……我是卫人……我叫庆和……我是齐人……
我举剑,闭目,喘息。
“你他妈你算是谁?”
站着的我,和倒着的他,都是人,都会死。而我的死,又将会是什么样?我的死,和他的,有什么不同?
“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是谁?”
我听见太子口中不住的诘问与怒骂,落眼瞧时,他却早已咬断了自己的舌根。
“你是谁?”黯夜冷冽的空气中,一个不存在的声音问着我。
我是谁?何处是我的故国?我又该去向何方?
“你是谁?”我幻听了。我要斩灭那在幻中发问的鬼。
我挥出手中剑,斩向太子的喉。
我从生之国来。
我向死之国去。
“我是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