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日,日军仍然没有攻城。而我们这边,长官也没有下达任何指令。战争的前线安静的如此反常,让人心里发慌。
那天晚上付辛博偷偷跟我说,防线上安静的就像坟场一样,他有些害怕,让我多留一会儿。于是我跟长官请示了一下,说晚些自己回去。长官知道我的脾性,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便准许了。
如果说是打仗的话,付辛博倒是不怕的,但是他害怕日本人就那样无声无息没一点动静,让人一点主意都没有。守到晚上十点,我有些困了,便跟付辛博说了声,下了防线。回厂房的时候我没有走大路,而是抄近道,走的狭窄弄巷。维城东城区弄巷横七竖八,很容易迷路。幸亏我对方位记性很好,摸着走了一遍之后就完全熟了。
我穿过两条小巷之后,在一个交叉口,隐约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我顺着哭声传来的方向向南走,在一个小巷口停了下来。那个小巷口再往南走几步就是东宝兴路,东宝兴路上的灯光隐约可以照到小巷。而且我从防线上下来之后一直走的都是黑乎乎的弄巷,所以当时小巷里的场景我一眼便看清楚了。一个穿着普通的青年男人右手拿着一把短刀架在一个穿着体面的女人的脖子上,左手飞速地在那个女人身上搜索。那个女人没敢反抗,只是在哭。那个青年男人小声呵斥几声说,你再哭老子就杀了你。那个女人见那个青年男人凶狠,强忍住哭泣,变成了小声哽咽。小巷距离东宝兴路没几步,所以很明显,当时那个女人是被那个青年男人从东宝兴路上拉到小巷,然后才被抢劫的。
我见到那幅景象,大概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便伸手去给步枪上膛。我拉了几下枪栓,枪膛里面却空荡荡的,那时才想起。那几天日军迟迟没有动静,我怕枪走火伤着自己人,就把枪里的子弹卸了下来。我又伸手到腰间的弹夹里拿子弹,但那弹夹里也是空荡荡的,连一颗子弹都没有。我急忙又转身向小巷里望去。那个男人把那个女人钱和首饰都装到一个粗布缝制的小袋子里之后,还不满足,又在那个女人身上乱摸了起来。在这个世界上,别人当着我的面骂我是一条狗我都能忍,但看见一个女人被欺辱,我忍不了。我怒上心头,没再多想,端起枪冲出去,大声喊了声:“不许动!”
那个男人看见我,没有放下刀,而是迅速把那个女人拉过去,挡在了他前面。他把刀架在那个女人的脖子上,跟我说:“兄弟,我也是迫不得已,这年头谁都不容易。你把枪放下,我不伤这个女人,怎么样?”
我说:“那我们两个一起放下。你放下枪,我放下刀。”
那个男人见我一直用枪瞄着他的头,疯狂地喊道:“放下枪!我叫你放下枪!”他已经失去了理智,刀狠狠地勒在那个女人的脖子上,已经划到了肉里,鲜血顺着刀口往下流。那个女人疼得直哭。我用眼睛盯着他,慢慢地把枪放在了地上。
“把枪踢过来!”那个男人又喊道。
我盯着他的眼睛,瞄了一眼枪,故意一脚踢在了枪杆上。步枪后重前轻,我踢下去的力道看起来不小,但那把枪在地上转了几圈,仅仅停在了我和那个男人的中间。他拉着那个女人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弯身去捡枪。那个女人身材修长,那个青年男人却相对较矮。他要弯身捡枪,右手里的刀子便会松开一些。我向那个女人打了个手势,在那个青年男人手刚刚碰到枪的时候,猛地冲了过去。同时那个女人向下一缩,然后向后一退,从那个男人臂膀下面钻了出去。我用脚踩住枪,猛地在那个男人身上撞了一下。那个男人踉踉跄跄退了几步,见到那个女人脱了身,跑到了我身后,就挥着刀像疯了一样向我扑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捡起枪,他已经扑到了我跟前。他先竖劈了一刀,我侧身躲开,随后他又回手斜向上劈了一刀。他挥刀毫无章法,再加上刚开始的时候看见我紧张神情,我想那晚应该是他第一次抢劫。
在那个男人回手又要看过来的时候,我冲上去扼住了他的手腕。没想到他手掌一翻,刀口转向里,刺进了我的小臂。我咬着牙,忍着痛,右手抢上去,掰开刀子,然后左手拉着他的小臂,右手握住他的手,刀尖对着他,向他身上刺去。那个男人右手被我困住,左手急忙抢上来把刀子往外推。他没我力气大,连退了好几步之后,突然脚下一滑,向后倒去。
在我第一次猛撞那个青年男人身上的时候,他身上装着抢来的钱和首饰的粗布袋子掉在了地上。也不知道那个粗布袋子里还装了什么东西,他后退的时候踩在上面竟然滑了一跤。我和他紧紧困着对方,他倒下去的时候,连着我也倒了下去。倒下去的时候他使不上劲,而我手上的力气也来不及收,结果倒在地上的时候刀子已经刺入他胸膛好几寸。倒在地上,他推着我的胳膊,想把刀子拔出来。我当时也很紧张,看见他那疯狂到了扭曲的脸,我也像疯了一样使劲推着刀子。我和他都抢着劲,刀子在他身体里摇摇晃晃地不断往里刺,从刀口涌出的腥热的血喷的我身上和脸上都是。我的力气本就比他大,再加上我在上面他在下面,刀子在他身体里越刺越深。他左臂抵着地支撑着我的手,右手伸出来掐我的脖子。
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子弹横飞的前线战场,来不及仔细思考,只是凭借着潜意识和少得可怜的理智去行动。当那个男人伸出手掐我的脖子的时候,我也伸出手去掐他的脖子。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停的手,只记得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青年男人早就没有气息了,那个女人也已经不知去向。
我坐在小巷墙根,点了根烟,心里空荡荡的。秋天的夜里,小巷阴冷异常。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把半包烟抽完之后,我迷迷糊糊地站起身,回临时居住的工厂去了。走在路上的时候,左臂上的伤口又开始流血。我从衣服上扯下来一块布,随便把伤口包扎一下,看见不再流血就没再管了。回到暂时居住的工厂,我铺开褥子,连被子都没盖,躺在上面便昏昏睡去了。
唤醒我的是涵秋,那时外面还一片漆黑,大约凌晨两三点。那时候我们一百来号人住在一个车间里,都是打地铺,彻夜明着灯。白豫西夜里上厕所看见我满身是血的样子,还以为我死了。他唤醒王信南,告诉他我突然死了。王信南责怪了他一声,叫他别胡说八道,然后伸出手来探我的鼻息。呼吸正常,脉搏有力,王信南也是满肚子疑惑。他叫了我几声,但我那时睡得很死,连动都没动一下。我身上的血不是我的那一定是别人的,白豫西和王信南怕我犯了案子,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他们知道我与涵秋素来交好,涵秋的父亲在维城又很有权势,所以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去找涵秋。
我醒来,涵秋正皱着眉头担心地望着我。
“出什么事了?伤到哪里了?”涵秋紧张地问我。
我那时刚刚醒来,还有些迷迷糊糊,要用胳膊支撑着坐起身来却发现左臂钻心地疼。涵秋扶了我一下,白豫西和王信南赶紧抱来被子垫在我身后。那时车间里已经又一部分人醒了,正好奇地看着我。我那时头痛的紧,身子又很疲惫,所以没答涵秋的话,只是长长叹了声气。
涵秋见我不说话,更是担心。他着急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话呀!”
“我杀了人。”我心里还是空荡荡的,只是简短地回答了句。
“为的什么事?杀的什么人?”涵秋又问。
我深呼一口气,想了想前一晚发生的事情,然后回答涵秋说:“抢劫犯,死的是一个抢劫犯。他抢了东西还要欺辱那个女人,我出手和他打了起来。刀子插进那个抢劫犯的胸膛是出于偶然,我去掐他脖子是因为他要掐死我。我杀了他,但并非蓄意杀人。”
涵秋见已经恢复以往的冷静,而且死的那个人是抢劫犯,我杀他是出于偶然,所以顿时松了口气。那时,宋瑾宜也慌慌张张跑了来。她穿着一身轻便装,黑亮的长发只用一个卡子夹着。她见我满身是血的样子,吓得差点叫了出来。
“怎么又满身是血呀?!”宋瑾宜还没走到跟前,就慌慌张张地问。
“身上的血是别人的,但他也受了伤。先找家诊所给他治疗再说。”涵秋代我回答宋瑾宜的话。他说着,已经站起身了。涵秋伸出手,我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宋瑾宜见我一跃而起,没什么大碍,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也松了口气。
从工厂出来,我和宋瑾宜坐到了涵秋的车上,瑾宜的车在后面跟着。在车上,我把前一晚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跟涵秋与宋瑾宜说了一遍。涵秋说:“军队里已经有不少人知道死了人的事情,所以瞒是瞒不了的。但是留下案底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让警察来查,做做样子,然后以桃代李在案底上写上一个虚拟的人名不就好了。警署应该最善于做这种事情了。”宋瑾宜说。
涵秋笑了笑,然后转过身去了。工厂附近有一家日本诊所,我们没有去那里,而是去了宋公馆附近的一家中国西医诊所。那家中国西医诊所的医生姓周,是一名爱国志士,我、涵秋与宋瑾宜都认识他。先前在宣传全民抗日游行中,我们的同学被警察和士兵打得头破血流便是在那里诊治的。那天,周先生除去缠在胳膊上的粗布,足足为我缝了六针。临走的时候,周先生特意嘱咐我说,年轻人要学会冷静思考,仅仅依靠一腔热血是成不了事救不了国的。我笑了笑,又与他寒暄了几句便向宋瑾宜家去了。
把我送到宋公馆之后,涵秋便去处理事情了。我让他先去事发现场,让人在那里看着。如果事发现场变得一片混乱的话,那我说的话就会变成无凭的虚言,一时之间警署也难以放我出来。而且我还嘱咐涵秋,让他不要告知警署我的家世。倘若父亲知道我在维城犯了事,而且险些有性命之忧,必然不会让我再在维城待下去。
涵秋走后,宋瑾宜命一个管家去景公馆取来了一套我的便装让我换上。宋瑾宜的三个哥哥不学无术,整天游手好闲,不是与女人厮混便是赌钱抽大麻,我很不喜欢。宋瑾宜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命人去景府取我的衣服,而不是换上她几位哥哥的衣服。
在景公馆,我坐在窗前的沙发上,看着楼下的夜景,也懒得说话。宋瑾宜泡了杯咖啡,放到我手里。她看见我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很好奇,转过身问她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是在笑原来你也有这种时候。曾经那个建立日出文学社,掀起维城、曲城、龙岩三市呼吁全民抗日大游行,叱咤风云的张伏铭到哪里去了?”宋瑾宜幸灾乐祸地笑着说。
我苦笑了一声说:“叱咤风云我是愧不敢当。”
随后她又逗了我几句,见我脸色好多了之后,才真正问我说:“前些天去市政府情愿,警署和军队的人联合起来打我们,你和涵秋不是照样挡在我前面和那些人对着打。那时候双方都打得血洒满地,你不是还和往常一样冷静果断吗?这一次是怎么了?”
现在我已经不记得当时具体是怎么回答宋瑾宜的了。总之,当时我说完了之后,宋瑾宜也沉默无语了。我不后悔当初出手救了那个女人,但我后悔杀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受了刀伤之后并没有立即断气,是我把他活活掐死的。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触摸死人的鼻息,第一次触摸没有生命的躯体。他为什么出来抢劫别人的财物?难道不是因为乱世无法生存下去了才出来干坏事的吗?想到当时他看见我时紧张地神情,我的心里就闷得难受。至于在市政府门前与警察和军人对着打的事,我是丝毫的愧疚也没有的。警察和军人有他们各自的立场,我们学生也不能活活的被人打死而不还手。况且,那时候,警察还不如土匪。
那天,朝阳升起,一如往常。大约八九点的时候,涵秋打来电话,让我去警署做笔录。做笔录的时候,几名警察对我倒是颇为客气。不过平日里他们在大街上的所作所为我都是一清二楚,所以对他们却是一点好感也没有。做完笔录我便出去了,在那之后,那件事就像不曾发生一样。涵秋为我奔波了半日,不免还要破费几条大黄鱼(金条)。当初涵秋着手处理那件事的时候,我告诉他一切经费由我自己承担。但他知道我的储蓄早就在各种活动中用光了,那时又不能打电话向父亲要。他虽然也拮据地紧,但是景家就在维城,总有挪腾的地方,所以最后还是坚持由他来付。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样的世道,死一个没来头的市井混混,警察根本就不放在眼里。所以我总感觉那个时候的市井人物可悲,也可怜。
从警署出来之后,当天下午我便回了军队。涵秋和宋瑾宜想让我养好伤之后再上防线,但我一直担心防线会出什么事,所以与宋瑾宜的父亲寒暄几句之后便告辞了。当然,宋瑾宜的父亲并不知道前一晚发生的事情,宋瑾宜告诉他我是因为一些学校的事情才会深夜探访宋府。至于宋瑾宜是怎么圆谎的,我便不得知了。宋家的三个儿子都不争气,而宋瑾宜不但乖巧漂亮,在处理家族和生意中的事情上也从不让长辈失望,所以她说什么她父亲多半是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