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十月十六日午后,我从宋公馆回到了工厂。日军仍与前几天一样,只摆阵势却不强攻。我回到工厂,刚刚准备要上防线,便被长官叫了去。我原以为长官是要责罚我夜间私自外出一事,谁知他已经知道我是江西省省长的独子,言语客气之余向我传达了父亲希望我早日返回南昌的讯息。
当时,我们暂住的工厂四周没有设置岗哨,所以涵秋与宋瑾宜在夜间将我接走的时候没有人阻拦。但一名士兵擅自外出的事情还是传到了长官的耳朵里。长官从其他士兵口中大概得知了我犯的事,便威吓王信南与白豫西,要他们说出我的下落。王信南与白豫西见我久久不回,知道我那边还没办妥,生怕长官以杀人罪处置我,便向他说出了我父亲的身份。
那名长官的军衔也不过是个中尉,如果我这个江西省省长的独子在他的手下战死,那他日后只有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所以听到我父亲的身份后,那名长官立刻把责任全推到了他的手下,然后向他的上级报告了我的事情。那时父亲得知我弃学从军还犯了事的事情后,顿时又生气又担忧。他立刻返回电话,命我尽快返回南昌。自从退学之后的十几天来,我以为我与涵秋处理事情的时候做得很好,谁知误杀抢劫犯一事还是让我父亲得知了我退学从军的事。我知道我退学的事情瞒不太久,父亲迟早会知道,所以已经大概做好了打算,但我没想到父亲会得知地那么早。
听到那名长官的话后,我很生父亲的气。做省长的明明是他,又不是我,他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所以我生气地回答长官说:“这件事我自会与家父解释,长官不用担心!”说完我便气冲冲地出去了。
长官见事情演变成了我与父亲的抗衡,也不好多说。那天下午我上防线,长官给我安排了一个很安全的位置。在那个位置连日军都看不见,我很不愿意,但服从命令是军人的第一天职,我没办法,只有去了。
第二天凌晨,东边天际刚刚泛白我们便起床了。在去防线的路上,走到一个小十字街口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把我拉进了小弄巷里。那人是涵秋。涵秋见四下无人,转过身喘着气跟我说:“跟我走。日本人的轰炸机和援军要来,维城要失陷了。”
我问他道:“怎么回事?不是说日本人的轰炸机和军队大都在淞沪战场上么?”
“日军久攻维城不下,便向其他部队请求支援,这几天他们就是在等。日军派来了三架轰炸机,还有七千多援军。轰炸机和援军一到,他们一面轰炸一面重火力强攻,维城的国军支持不了的。”涵秋依然喘着气,紧张地说。
“那政府准备怎么办?我们有多少援军?”我又问涵秋。
涵秋看着我,过了一会才说:“我们没有援军。国军都在淞沪战场,政府不愿意分散兵力来守护维城。”
当时听到涵秋的话,我心里猛地一沉。我们舍弃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守住防线,可是政府只一句话便要放弃这里。
我问涵秋:“我们都走了,维城的二十万百姓怎么办?”
“轰炸机要来的时候,政府会拉起警报让百姓躲进防空洞。至于……”后面的话,涵秋没说出来。日军在东北三省犯下的滔天罪孽众所周知,如若他们攻陷维城,势必也会烧杀淫掠,甚至屠城。
“我不走!不打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哪一方会赢,我要守卫这里。”我坚定地告诉涵秋。
“你不走也得走。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瑾宜他们家已经连夜走了,我们家正在收拾东西,一会儿你和我一起走。”涵秋说得也异常的坚定,就像命令似的。
我听见他说景家正在收拾东西准备逃走,顿时愤怒了。我抓起他的衣领,把他撞到身后的墙上,愤怒而又失望地说:“你怕死?”
涵秋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不怕死!但死要死得有价值。如果能发挥我们最大的价值,就算死也值了。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们能做更有意义的事情。相信我,你不该在这白白送死。”
那时我们那些人志愿参军主要是由于两个原因。第一是日本人打了过来,第二便是我们请愿游行对政府毫无作用,要想抵御日军,只有自己动手。至于参军是不是我们能为自己的民族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我们都没有想过。
涵秋带我回到景府的时候,里面人声嘈杂,紧张却有序。个人的跟班,各房的老妈子还有丫头子正在几个管家的指挥下搬东西,合家上下只有子欣不慌不忙,还有闲情雅致弹钢琴。我上楼走到她房间,见房门半敞着便敲了敲。子欣转过身,看见是我,欢快的小鸟似的向我扑了过来。子欣向来清瘦,自我在民国二十四年第一次见她便是如此。民国二十六年她已十五岁,乌黑光亮的长直发披在背后,一双眸子清澈明亮,一派天真无邪。
“你来了!”子欣拉着我的胳膊,眸子中闪着快乐的光芒。
我笑了笑说:“我来了。和你们一起走。”
听到我说要和他们一起走,子欣高兴地跳了起来。我看了看她的房间,重要的东西都已经收拾走了,一架钢琴摆在阳台边上显得异常的突兀。
“前几天二哥和瑾宜姊姊去城东看你,我也想去。可是母亲说那里太危险,死活都不让我去。父亲和母亲说外面太危险,天天把我关在家里。现在就不得自由,以后就更不用说了。也不知道将来父亲会让我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子欣说到后面,眼眶中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眼泪。
“为什么是伯父让你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你有自己的权利自己选的。”我说。
“真的?!我可以自己选么?”子欣仰着头看着我,目光中满是希望。那时她当真还没看明白景伯父对我与她的态度。对于她的天真,我想笑,但还是忍住了。
“当然!伯父还算开明,就算他一开始不答应,你跟他闹一闹,再让涵秋和你大哥帮帮忙,他八成就答应了。”我故意说。
子欣灿烂地笑了笑,然后转过身去弹钢琴。她弹的是一首欢快的曲子,我坐在她身旁,看着她雪白的小手指在黑白键盘上翻飞。弹完那首欢快的曲子之后,她一面翻动小脑筋好像在思考什么,一面不停地重复按下几个高音白键,让钢琴发出风铃般清脆地“叮铃”声。突然,她的手指停了下来。她转过身,看着我的眼睛问我:“伏铭,三年之后你再娶妻子可好?”我明白她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子欣高兴地拍了拍手,然后又去弹那首欢快的曲子。不一会儿,楼下突然安静了下来,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我与子欣下楼去看,景府的大管家正在处置一男一女两个下人。我认识那两个下人。男的叫董阿山,是涵润手下的,女的叫王金玲,是景伯母房里的。那天董阿山与王金玲想偷了府里值钱的东西逃走,却不料被大总管抓了个正着。我记得那个大总管姓吴,涵秋出去处理一些事务,府里搬迁的事情暂由他说了算。我与子欣下到一楼时,董阿山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王金玲的双颊已经被打得红肿。董阿山与王金玲正跪在地上,吴总管正怒视着他们。
“大总管,求求你,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董阿山颤着声音,哭着求饶道。
吴总管“呸”了一声,说道:“不知羞耻,一对狗男女,下贱种子。难道还会留着你们,让你们再犯一次?”
董阿山与王金玲知道吴总管不会再留他们在府上,但也不会轻饶了他们,顿时吓得双手发颤。吴总管“哼”了一声,吩咐旁边的几名下人道:“把这对狗男女拉出去各打五十板子,然后把董阿山的双手废了,把王金玲卖了。”我听到吴总管的处罚,顿时吃了一惊。打五十板子已有性命之忧,再费去双手,在这乱世无异于是让董阿山一生受人欺辱,生不如死。而那王金玲呢?因为偷主子东西而被扫地出门的下人谁还会要?而那时那种当口,她又能被卖到哪儿去?
我与子欣刚到大厅,我想替他们求情,但我还没开口,王金玲已经哭着爬到了子欣身前。她拉着子欣的袖口哭着说:“大小姐,求求你了,饶了我们吧!”董阿山也知道再求吴总管也是无用,而子欣自小心善,便也爬到子欣身前哭着求饶。子欣问吴总管:“他们偷的是什么东西?”
吴总管回答说:“老爷的晋代石佛像。”
听到吴总管的答话,子欣也皱起了眉头,向董阿山与王金玲道:“你们偷什么不好,偏偏去偷父亲的石佛像。”董阿山与王金玲又哭着磕头求饶。
“晋代石佛虽然珍贵,但对这二人的处罚也过了些。”虽然我这个外人不便说什么,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张少爷您不知道。这尊石佛像是老爷最喜欢的。老爷费了千辛万苦才得来的。要是这尊石佛像有什么三场两短,连小的这条命也保不住了呀!”吴总管说。
我想帮他们,但那完完全全是景府的家事,若再多说那便是我多事不通情理了。
当时子欣也觉得吴管家处罚太重,但他们偷的偏偏是伯父的石佛像,并非小事,岂能不了了之。她叹了口气,说:“我父亲待你们不薄,你们却忘恩负义去偷他的石佛像。你们做错了事,必是要受到处罚的。你们已经挨了一顿打,勉强就算了。如今日本人要来,也不能把你们送到警署。你们跑吧!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能跑多远跑多远。”
董阿山与王金玲见子欣放他们走,便又哭着磕头,口中还不停感谢道:“谢谢大小姐!谢谢大小姐!”
那件事处理完之后,我与子欣便又上楼去了。景府后院有一个小书库,专门用来收藏各人书房放不下的旧书。那时景府将要迁往南京,书库里的旧书多半是要遗留在维城的。我觉得太可惜,就专门下楼去挑几本带上。在书库,隐约听到几声沉闷的哭声时,我好奇地向窗外望了望。谁知竟然看见景府的几个下人正拉着董阿山和王金玲向大仓库走。他们二人身上都困着绳子,嘴里都塞着棉布,挣不脱,逃不掉,也喊不出,只有绝望地闷声哭泣。那时看到董阿山与王金玲被捉回,我立刻便明白了。子欣让吴总管放人,吴总管自然不敢违抗。但他又害怕无法向景伯父交差,所以就又瞒着子欣把他们二人捉了回来。
那几个景府的下人是绝不会听从我的话的,我等他们走过去之后,立刻从书库走了出来。我管不了景府的家事,但是子欣管得了,我只要告诉子欣,让那些下人在景伯父回家之前放他们走就行了。可是那天偏偏不碰巧,当我回到前厅的时候,景伯父与涵秋刚好一齐到家,吴总管正在小声向景伯父说事,景伯父顿时脸色一沉。我知道董阿山与王金玲没救了,只有暗暗叹息了一声“乱世鸳鸯命苦”。
至于后来董阿山与王金玲令人怎样了,我不知道。景伯父与几个办事的人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直到最紧急的时候才能走,董与王两个人是在我们走了之后被处置的。
府里重要的东西收拾完毕之后,我们便匆匆忙忙地出发了。景府一行人总共动用了三辆轿车三辆大卡车,最前面轿车里坐了景伯母、子欣的大嫂与侄子,第二辆轿车里坐着景公馆的几房姨太太,第三辆轿车里坐了涵秋、子欣与我。三辆卡车的第一辆坐了景府的十几名下人与几名管家,后面两辆卡车装载着府里的物品。我们没有走西门的大马路,而是从派克路绕到了金山路。我们刚刚进入金山路,维城的防空警报就响了。就在我们快要出城的时候,后面轰炸机的轰鸣声传来,我们赶紧下车躲进了附近的一个门洞里。
吴管家大声喊着让我们趴下,但是景府的二十几个人加上路上的五六个人,总共三十来个人全都挤在一个门洞里,全部蹲下已经很勉强了,哪里还趴的下。大家都蹲在地上低着头,把手遮在头上。我抬起头看了看,马路上还有人在慌慌张张地跑,脸上满是紧张与恐惧的表情。门洞里的人紧张地缩成一团,有几个景府的下人吓得全身发颤。看到我堂堂中华民族被逼成那种景象,我心里像被刀子割着一样痛。
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炸弹的爆炸声也在由东向西蔓延。日军投在金山路上的是接连两颗炸弹。那两颗炸弹“咚咚”两声炸开,顿时震得人耳不闻声。众人都吓得不敢吭声,直到飞机飞远才敢抬起头。两颗炸弹就落在我们东面十几米第一辆大卡车的旁边,路上有几个人被炸得血肉模糊,还有一个人被炸断了腿,正躺在地上大声惨叫。几个胆子大的人跑出去把他抬进了门洞,而我与涵秋几个人转身去敲那家的大门。
之前跑进门洞的时候,我们透过玻璃就已经看到了那家屋里有人。可是一开始我与涵秋把门敲的咚咚响,他们就是不开门。旁边几个人看不过去,破口大骂那家人没人性,没人心。那家的仆人透过玻璃看了看,见那个男人断了一条腿,血涌如注,赶紧回去向主子汇报了。虽然是在乱世,但毕竟大家都是中国人,可能那家的主人也实在是不忍心,最后还是让人把门打开了。
那个断腿男人被抬进屋的时候,吴总管跑来说:“二少爷,张少爷,咱也赶快走吧!”
也许是先前门洞子里声音太吵,也许是因为我之前的注意力都在那个断腿的男人身上,直到吴管家说话,我才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我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哭声是从弹坑旁边的两具尸体下面传来的。我跑过去,小心翼翼地翻开那两具尸体。一个十来个月大的孩子正躺在地上扯着嗓子哭。那两具尸体一男一女,差不多都是二十三四岁年纪。他们的下半身基本上都炸没了,因为背对着炸弹,所以正面还完好,只是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他们两个一定是在炸弹落下之际,纷纷用身体护住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才会幸存下来的。我叹了口气,把那个孩子抱了起来。吴总管见我伸手去抱孩子就猜到了我的想法,他抢上来说:“张少爷,咱们现在这种情况……”
“一个孩子,车上难道装不下?到了南京之后,我来养!”我说。
吴总管还要劝我。涵秋瞪了他一眼说:“你还不闭嘴!难道把这个孩子扔在这里不成!”
吴总管见涵秋责备,便不做声了。出了维城之后,六辆车一直向西奔驰。我抱着那个孩子的时候,她一直哭的没完没了,但一到子欣怀里便不做声,乖乖地睡去了。
我打开车窗向后望了望,距离维城已经很远很远了,仅仅可以看到一点黑色的影。外野里的桂花稀稀落落,远远没有维城城里的壮观。我又回头看了看,虽然离开维城也就意味着我与景公馆的矛盾瞬间化为乌有,但是看到渐行渐远的那座城,我心头还是酸酸的。在那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渴望再闻到维城的桂花香,也没想到那次离开维城竟是一去不归。我走了,在那桂花盛放的十月,真的走了。
民国二十六年十月十七日,也就是我们离开的那天傍晚,维城失陷。在日军飞机轰炸重炮掩护的重压下,国军不敌,只好边打边退。至傍晚,维城南面防线与东面防线相继被攻破。维城民富粮多,日军以维城为后方据点,再次掀起了对上海的大规模进攻。国军节节败退,最终在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撤出淞沪战区,上海沦陷。
至于那个孩子,她便是我的长女张穆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