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左靥茫然站在了原地。
那段古怪的记忆碎片,那在只有黑与白的记忆中比鲜血更耀眼的字条,那群退去时像来时一样诡秘的鬼傀儡,还有姜诀说出那一句“是同一个人,但却又不是同一个人”的奇异笑容在左靥脑海中如同走马灯一般一幕幕闪过,然后飞速旋转起来,最后通通隐没不见。
左靥又开始走了起来,而这一次,变成了她拉住金铃。
用严厉的目光将金铃未说出口的抗议掐死,左靥轻呼一口气,无数人类无法见到的黑色妖火轻飘飘地从口中飞出,慢慢上升,最后隐没在蓝天之下。
——真是令人感到恐怖的妖火啊……
金铃“哇哦”一声,笑嘻嘻地瞧着这些普通人类所无法见到的妖火。
“真不愧是连修罗族都惧怕的……嘻嘻……”金铃用手捂着唇,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而左靥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无法将多余的注意力分给这位古古怪怪的老仇人了。
——薛瑶瑶说的那个“林哥哥”,左靥一直都是知道的。
在两年多快三年前的时候,那个在老师眼中典型的好孩子,无论是刮风下雨,甚至是生病,只要还能够走动,就绝不肯请假的乖宝宝薛瑶瑶,竟然罕见地将近十天都不曾去学校。
出于……好吧,是出于担心,左靥循着薛瑶瑶的气息,来到了第一中心医院,看到了气息微弱,近乎死去的薛瑶瑶,还有那个人——因为头部被钝物击打,严重失血下被救下来,但依然被判定为植物人的人类少年——林昀。
而这个林昀,据当时看到的人说,他在被薛瑶瑶扶到医院的时候,身上既没有一分钱,更没有身份证明,就连他叫做林昀这件事,也是后来从薛瑶瑶口中得知。但是这个人到底从何而来,住在何地,父母亲人是谁,这却是连薛瑶瑶都不知道——简直就像是从天而降。这两年多以来,一直是薛瑶瑶默默地垫付着这个叫做林昀的人类少年的医疗费,尽管左靥并不知道这些高额的医疗费从何而来,但看薛瑶瑶没不勉强的神色,左靥也就没有继续关注下去。
可是林昀死了。
他竟然死了?!
他怎么可以死!!
就算左靥并没有如何关注,却也知道在学业如此繁重的时候,每一周都会雷打不动地抽出时间去医院照顾林昀的薛瑶瑶,是多么期盼这个少年的醒来。
可是那个人类,他不但没有醒来,还死了?!
他怎么敢!
“冷静点,瑶瑶。”光说无用,左靥强自按捺住焦虑和愤怒,“我马上就到!”抿了抿唇,左靥放缓了语气,但别扭的性格却让她怎么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只能硬邦邦地低声说道:“不要慌。”
挂断了电话,一缕黑色的妖火落在了指尖,悄声诉说着什么。
“果然是在第一中心医院吗……”紧紧地拧眉,黑色妖火没入指尖,左靥喃喃说着,转身就要往泸城的中心走去。
一把拉住了左靥,金铃诧异挑眉,“诶?!你还真的要去啊?!不是吧,听你的话,不就是死了个人类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赶紧跟我除魔去啦!你都答应了我的!”
左靥脚步一顿,身上的气息开始危险起来。
金铃头皮猛地发炸,明明左靥也没有任何动作,金铃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远远地向后跳开,向后飘开了老长一段路才停了下来,心有余悸地瞧着左靥那双掩藏在镜片后的不属于人类的竖瞳。
气息喘匀了,金铃立马叉腰,相当不怕死地冲着左靥不满跳脚道:“喂喂喂!我说!你在干嘛啊?!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吧?!”
神色阴沉地看着金铃,过了好一会儿,左靥脸色终于缓和下来。
知道若不说出足够的理由,是绝对无法打动金铃——这个不仅仅出身除魔世家,就连本人也禀行着除魔师的理念,笑颜如花也掩盖不了骨子里的冷酷的人,左靥用平淡的语调,平铺直述地描述她昨天闯入幻境时所看到的那一段记忆碎片。
金铃神色沉了沉,但又马上笑了起来,“啊呀~这样呀~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莫非你怀疑那个入魔的三世善人,就是那个林昀?”
“不然你要怎么解释那两个住院,一个躲在连江雪老妖怪那儿半死不活的事?”左靥冷淡道,“我克不记得入魔后的三世善人,在狂性大发之下还会记得帮人报仇。”
淡定地瞧了左靥一眼,金铃捧着脸,无聊道:“算了吧,你死心吧,先不说那个三世善人是死灵,那个叫做林昀的植物人最多算是灵魂离体的生灵。你以为——记忆碎片是什么情况下才会出现的东西?”
左靥皱了皱眉,“记忆被打散……”
“那就是啦~!”金铃大大的打了个哈欠,“记忆都被打散了,那么灵魂更是早就……”
金铃摊手,左靥却瞬间明白了金铃未说完的话。
——在什么情况下,记忆会被打散?
——那自然是连灵魂都已经消失的情况下。
可是……
左靥猛地反应过来,“可是为什么林昀今天早上才死?”
金铃漫不经心地说道:“就算是生灵离体,肉体也不会死亡。而如果灵魂被打散,肉体一直无法得到灵魂的反馈,那么在灵魂消散的第三天就会死亡——这是常识好嘛!哼,我都说了我是最厉害的啦你这个半吊子!”
金铃絮絮叨叨的自夸在左靥耳中瞬间远去。
金色的阳光洒在了左靥脸上,分明是风朗气清的好天气,左靥却感到了冷。
第三天……
第三天?
两天前吗?!
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能够在阳光下行走的鬼魂……原来,是这样?!
原来竟然是这样吗?!
为什么她会忘记了?能够在阳光下行走的魂体,不仅仅包括活了多年的老鬼和特殊性质的灵魂,同样也包括——生灵!
在肉体未死亡便因为意外而脱离身体的灵魂,同样也可以行走在阳光之下!
难怪她那样轻易地就找到了那个鬼魂,难怪她那样轻易地就将那个鬼魂给打散了……
原来林昀会死……竟然……竟然是她的缘故吗?!
身形晃了晃,左靥后退一步,靠在了墙上,脸色惨白。
抬头迎上金铃诧异的目光,左靥沉默垂下头。
可是,还是不对。
思绪只是慌张了一瞬,左靥就冷静了下来。
——还是不对。
为什么他的记忆会出现在那个幻阵里?那个不知道来历的林昀跟那个三世善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那个入魔的鬼魂要针对那三个谋害了林昀的人?为什么那十二个鬼傀儡会在薛瑶瑶出现的时候消失不见?
——他们是同一个人,但却又不是同一个人。
那个入魔的鬼魂是死灵,而林昀是生灵,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左靥终于明白了姜诀的后一句话。
可是前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是同一个人?!为什么?!
除非……
左靥猛地怔住了,而就在此刻,一缕细小的黑色妖火从天而降,落在了左靥的指尖,焦虑地向左靥说这些什么。
但左靥已经不用听了。
她已经感觉到了。
——薛瑶瑶的气息,消失了。
“轰隆隆!”
随着一声人类无法听到的巨响,天色猛地暗了下来,方才还是晴空万里的蓝天不知道何时聚起了滚滚的黑云,沉沉地压了下来,隐约可见紫色的雷电如蛟龙般在云层中游走。
无论是妖魔,还是除魔师,此时此刻,都抬起了头,惶恐地望向了这一片如同末日般的云层。
这是雷劫。
换一个词也可以叫做——天谴。
可是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会降下天谴?!
无数能够看到这样的云层,并被云层中隐含的威压给压得透不过起来的妖魔鬼怪们,在这一刻,心中都生出了同样的惊慌和疑问——
发生了什么事?!
红石区,汜水街。
对那条街上的妖魔来说,那扇平时如同瘟疫一般避之不及的木门,此刻却成为了他们心中最后的救命稻草,都抖抖索索地围在了木门的旁边,用可怜巴巴的希冀目光,看着那件破破烂烂的屋子。但奈何那间屋子的主人平时积威太重,即使这些妖魔害怕得恨不得缩成一团,也不敢推开那扇风吹就倒的木门,去寻求屋子主人的帮助。
而在这个被汜水街的妖魔用热烈无比的目光注视着的屋子里,姜诀坐在床沿边,皱眉看着那个抱头缩在墙角发抖,一头短发如同火焰一样的少年,不耐道:“下去!我要睡觉了!”
“呜哇”一声,那个昨天还一脸嚣张跋扈的火发少年——也就是卫延——一听,扭头就扑过来,抱着姜诀的大腿——虽然下一刻就被毫不留情地踹开——内牛满面道:“可可可可可是那是雷劫啊!!!!雷劫啊!!!!雷劫啊怎么办啊先生(*1)!!!”
看着被一脚踹开,然后又扑上来,再踹开,再扑上来的卫延,姜诀脸色黑得跟锅底似地。
突然地,姜诀微微一笑,用温和的声音,温柔地说道:“如果你再不放开,我就让你这一辈子再也成不了年!”
卫延一抖,火速松手,然后手脚并用地爬到角落,内牛抱头,缩成一团。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连江雪终于忍不住嘴角一抽,咳了咳,小声道:“那个……再怎么说卫延也只是幼年期的……”
姜诀眼神扫过来,连江雪闭嘴,扭头装死。
冷笑一声,姜诀斜睨了连江雪一眼,看着连江雪乖乖把掏出来的烟杆又塞进了怀里,这才冷声道:“这只蠢狗也就算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如同白玉美人一般的连江雪身形一僵,眼神飘来飘去,干笑道:“其实……我是想来……借住——没错!就是借住!”
姜诀嗤笑一声,连江雪顿时抖了抖。
——为什么他都成年这么多年了看到先生还是会发抖啊!!这绝对是童年阴影啊!
连江雪在心里内牛满面。
——但是阴影也好过被雷劈死!!
想到被雷劈死的后果,连江雪顿时振作起来,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姜诀,试图做一下最后的努力。
而作为将这个家伙从幼年期一直养到成年期的人,姜诀一看这蠢材的表情,就明白这家伙要做什么蠢事了。
果断上前一步,姜诀伸手,拍上连江雪的头,下一刻,那个白玉般的美人就变成了一条细细小小的白蛇,在姜诀手中惊恐地挣扎着。
连一句“滚”都懒得说,姜诀一脸嫌恶地甩手。就如同扔垃圾一般,那条美人蛇被姜诀一把丢了出去,远远飞开,不知道落在了哪儿。
转身,姜诀的目光落在卫延身上。
卫延瞬间喷泪。
嘴角抽了抽,姜诀随意指了个角落,下巴一抬,懒洋洋道:“滚去那儿呆着。”
于是卫延滚过去了。
看也不看乖乖蹲在角落数蘑菇的卫延,姜诀倚在窗边,出神地看着那沉沉压下,好像伸手就能触碰到的黑云。
慢慢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姜诀抬起手,神色恍惚,好想要伸手去触摸那恐怖的黑云。
似乎是被姜诀这种冒犯的举动触怒了,那无边无际漫开的黑云震动起来,发出了如同龙吟般的声音,下一刻,一道紫雷就从云层中窜出,凶恶地咬向了姜诀的咽喉。
恍然回过神来,姜诀轻描淡写地挥散那一道让无数妖魔闻之色变的紫色雷电。
黑云微微一滞,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但最终仍是没有再找姜诀的麻烦了。
轻嗤一声,姜诀微微合上了眼睛。
喃喃着,姜诀的声音几不可闻,“不要让我失望……”
对于非人类,或者非正常人类来说,此时此刻的情景,无疑是恐怖异常的,但是对于人类来说,最多也只是疑惑为何方才还无比晴朗的天气突然就阴下来罢了。
疑惑地看了看天空,裴夏微微皱眉,有些不安地关上窗。
“窗户怎么关上了?”躺在病床上的人一愣,扭头看向了裴夏,一张瞧起来就很是凶恶的脸上尽是不满,“打开打开!我都热死了!”
“不行!”想也不想,裴夏一口否决,更是连窗帘都拉上了,“医生说了,你现在不能吹风。”
“关你屁事啊!”病床上的人不爽了,“喂!你开不开?!不开我揍你啊!”
裴夏微微摇头,失笑道:“等你打得中我再说吧!”
“切!有本事你站着别动啊!”病床上的人瞪了裴夏一眼,奈何这一眼对裴夏来说实在是不痛不痒,于是他也只能不满地冷哼,“恃强凌弱算什么本事!”
——这怎么又扯上恃强凌弱了?
哭笑不得地轻叹一声,裴夏走到病床前,拉开了椅子,低头慢慢地削着苹果,声音温和道:“成风,医生有说过你什么时候能够出院吗?”
把手背在脑后,程成风一脸嫌恶地瞪了一眼裴夏手中的苹果,不爽扭头,“跟你没关系吧!”
削着苹果的手一顿,裴夏叹息一声,抬起头来,那双澄澈的眼睛很是为难地看着他,“成风,伯母她很担心你……”
程成风的表情一滞,那张本来就瞧着让人害怕的脸扭得更加凶恶,粗声粗气道:“好了好了!别给老子摆出那副死了娘的表情,看着就让人不爽……还有十天!十天我就出院了,成了吧?!”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裴夏将削好的苹果递给程成风,在得到一个不爽的瞪视之后,也只能遗憾地收回手,然后自己吃掉了。
程成风额上青筋一跳,怒吼道:“喂!!你今天就是来蹭病人的东西吃的吗?!”
裴夏无辜望去,“我不是来看你的吗?”
“看完了没?!看完了赶紧给老子滚!”
裴夏一边往外走一边遗憾摇头,“成风,如果你再说粗口,下一回我就去告诉伯母了。”
“滚!!!”程成风气得青筋暴跳,抄起身后的枕头就向着裴夏扔去。
微笑着接住又扔了回去,裴夏颌首,很是礼貌地说,“那我就先走了。”
在阖上门的最后一刻,程成风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喂!等等!你站住!”
裴夏转头,“还有事吗?”
迟疑了好一会儿,程成风声音越发凶恶,神情却很是别扭地说,“那两个家伙呢?!死了没?!”
裴夏不由得失笑。
这样别扭而口不对心的说话方式,可真是跟……
思绪突然滞住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从脑海中一闪而逝,快得让裴夏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幻觉。
“他们没事。”疑惑地摇了摇头,裴夏暂时将那个影子抛到脑后,轻声笑道,“卢宇他前几天也醒过来了,至于阿莫,他倒是没什么事。”
程成风不屑地冷哼一声,“那个老二,平时胆子就小,什么事都怂恿着老三上,自己倒是跑得比谁都快……我就想着这回应该没那家伙什么事!”
惊讶挑眉,裴夏道:“你知道这次是怎么回事?!”
“当然!”嗤笑一声,程成风傲然抬起下巴,“我是谁?!你难道以为我程成风会连揍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吗?!”
反手阖上门,裴夏拉开椅子坐了下去,“哦?可是我怎么听说……”
“鬼魂作祟?!”程成风嗤笑,“听那些蠢材扯淡!这世上哪有什么妖魔鬼怪的!真有的话老子怎么就没碰见?!”
裴夏微微皱眉,沉默不语。
——或许……是真的……
是真的什么?
裴夏茫然了。
说得兴起,程成风从柜子上拿下一个香梨,也不洗也不削,拿着袖子擦了擦就往嘴里送,“要说起这一次……嘿,老子还真认栽了!想我三年前敲了那小子一记闷棍,三年后我估摸着他也该养好了,这不,他一人一棍子就给我跟老三敲回来了。”
裴夏不赞同地皱眉,“你拿棍子打的?”
程成风心虚了一瞬,然后吼道:“有什么了不起的!那该死的小子还不是拿着棍子给我敲回来了!”
“可是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怎么可能有事!”程成风啧了一声,“陈风那小子……别看我,我说的是那个被我敲了一棍子的小子,他就姓陈名风!不然你以为我没事揍他丫的做什么?!敢跟老子重名还长得人模狗样的……喂喂!你再笑试试?!”
“总之那小子从小就不是个好货色,跟老子抢小弟就算了,这么多年回到泸城还敢跟老子装作不认识……呸!看老子不揍他丫挺的!”
叹息着掩去唇边的笑意,裴夏道:“总之,下一次见到,就给别人好好道歉吧。”
“滚!”程成风瞪着眼就吼,“想要老子道歉?!没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程成风突然心虚了一把,“虽然当时好像是流了挺多血的……”
“流了很多血?!”裴夏猛地站起来,眼神严厉地瞪视着程成风。
偷偷瞪了裴夏一眼,虽然不爽裴夏的语气,但是想到三年前那近乎恐怖的一幕,犹自心有余悸的程成风声音不由得弱了下来,但依然嘴硬道:“我怎么知道陈风那小子这一次怎么那么不禁打?!”
“总之这一次——”
“噗通。”
世界猛然沉寂下来,就像是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唯有一声心跳,在这个世界响起。
声音猛然间又回来了,树枝摇动的声音,门外急促的脚步声,还有这个房间中自己话语的回响。
“——你要好好给别人道歉!”
“喂,你适可而止啊!”程成风暴躁了,“我都说了——”
“噗通。”
又是一瞬间的诡异寂静,然后下一刻,又恢复了原状。
终于无法再按捺住心中的不安,裴夏连解释都来不及,同程成风匆匆告别之后,就走出了医院,出神地望着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的天空。
到底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