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一直认为自己是得天眷顾的那种人。
从她记事的时候开始,无论是什么样的事——从通晓各国语言,到掌控除魔师的技巧,再到将金家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能掌控的祭神铃炼化——只要她认真去做,认真去学,那么就没有她做不到的事!
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天才,任何意义上的。不管是其他人的,还是她自己眼中的她,评论都只有“天才”二字。而在金铃十六岁以后,她更愿意称自己为——被天道眷顾的人。
看,在气运的方面,她有输过任何人吗?有谁能够开启了聚魔阵,以身为祭后却没有魂飞魄散?有谁能够进入了死界后还生生逃离?有谁能够在闯入世界的夹缝中还能够逃离,来到生者的世界,甚至获得一项特殊至极的能力?
——她的运气一直这样地好,或者说,她的实力一直这样好。
而在感情上,她有她深爱着的人,也有深爱着她的人——虽然事后证明那只是错觉——但是金铃却一直坚信她得天眷顾。
所以,既然她得天眷顾,那么她所做的任何决定肯定都绝对是正确的……因为她被天道眷顾着,不是吗?她从没有任何犹豫,不管是在杀死她血缘上的亲人的时候,还是在将自己当做祭品的时候……不,这些太沉重了,换个轻松点的——比如说在她准备告白的时候,也没有犹豫过,事实上,她甚至都没有想过失败的可能。
所以,综上所述,大家应该都能看出来,金铃在是个天才的同时,也是个彻头彻尾的中二病。
中二病其实并不可怕,因为普通人中二也大多就披个床单以为自己是超人的化身,带着美瞳就以为自己是黑暗的拯救者而已……这些都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有能力,又中二的人。
比如说金铃。
所以在她好不容易从世界的夹缝中逃出来,准备进行自己那屡次被打断、命途多舛的告白,却又一次被个不知好歹的人给打断之后,她心里到底窜起了多少鬼火,大概也就金铃自己知道了。
——其实公正说一句,那真不算是打断。
就算是“打断”,那么被打断的也绝对是艾尔薇拉而不是金铃。
在当时,艾尔薇拉其实正在同那位名为卫守的修罗族老管家说着些什么,二者神情都十分凝重,但就在这时,找到两眼发花都没找到卫源的金铃却一头撞了上来。
于是在两人一言不合动手开打之后,两人都觉得十分冤枉委屈。
至于卫守?
不好意思,两人都没有注意到。
于是,就这样打了一路,终于觉得不耐烦的艾尔薇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人引到了阿法尔斯的所在,打算让阿法尔斯干掉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但是她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竟然认识阿法尔斯的上一个转世,更没有想到在变幻了面容和气息之后,这个女人竟然还能一口道破阿法尔斯曾经的身份……裴夏!
但对于金铃来说,她心中却更为惊骇。
刚刚已经说过,金铃在从那个世界的夹缝之处逃脱时得到了一种极为特殊的力量——鬼瞳。而这种力量也是金铃一口道破阿法尔斯曾经身份的原因。
在除魔师的世界里,曾经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死者眼中的世界,其实与生者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在它们眼中,没有形态各异的人类、妖魔,没有花草树木,甚至没有天空与大地……在他们眼中有的,只有一簇一簇的、直指最初始的灵魂形态的火焰。
除魔师们并不明白那些死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眼睛,也不明白这样的眼睛对于那些死者来说到底占据着什么样的地位。除魔师们唯一知道的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拥有着奇特的眼睛的死者都消失不见了。而那名为“鬼瞳”的眼睛,自然也随着那些死者隐没。
但这样的眼睛却被去世界的夹缝进行了一月游的金铃得到了,连金铃自己都觉得出乎意料。
在得到这双眼睛之后,强大不强大,金铃暂时还没看出来,但不方便倒是多了许多,特别是在来到生者的世界,一眼望去全是鬼火的时候,那种不方便越发明显。
不过她是谁?她可是金铃啊!所以她也只是苦恼了那么几天,那双名为“鬼瞳”的眼睛就彻底拜倒在她脚下,收发自如!
如果不是特意使用,是绝不会再出现那种放眼望去满世界鬼火的情形了。但在方才,在看到阿法尔斯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睛却自发地模糊了那人的相貌,忽视了那具皮囊,看到了一个充斥着血色魔气的身形。
就是这样的身形,竟让她有一瞬间以为那就是她一心喜欢的卫源!
这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会有一天将别人与卫源弄错?!
金铃凝神细看,那充斥着血色魔气的身形却又消失不见,让她瞧见了那人的相貌。
虽然这个家伙相貌大变,疑似去做了整容手术,但是奈何这人的眼神实在太过令人印象深刻……特别是令金铃印象深刻。像裴夏那种软得好像谁都可以上去踩一脚的老好人,金铃可是最讨厌不过了……
——卫源除外。
对于一个自己十分讨厌,却偏偏因为有个半妖在哪儿碍事让她不能顺手宰掉的人,金铃当然是印象深刻,深刻到看了两眼就看出了那人曾经的身份,让不明内情的人以为他们曾经有多么美好情深的过去……比如说艾尔薇拉。
眼看金铃挑眉想要上前,艾尔薇拉不敢去看阿法尔斯的表情,伸手拦下了金铃,蓝宝石般的眼睛注视着金铃,强硬道:“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金铃抬眼望向阿法尔斯,他一脸茫然,眼中满是疑惑和对于自己过去好奇的渴望。
但是他没有出声。
艾尔薇拉松了口气,金铃笑出了声。
十分爽快地跟着艾尔薇拉走掉,金铃在心中默默地想着——这才是她最讨厌这个人的地方啊。
对于身边的人无条件的信任……
愚不可及的信任。
就让她来看看,这样的信任会被摧毁到什么地步吧!
抱着看好戏的心态,金铃跟着艾尔薇拉走进了书房。但金铃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在这场对话之后爆发的那个人,竟然是她!
左靥再次走上了街道。
初春的暖风轻轻地吹着,柳絮飘得漫天都是,让过敏的人们低声咒骂,喷嚏不断。街道上的雪水被踩踏得半融不融,混合着泥土,参杂出了奇怪的颜色。
其实现在的春天并没有那些诗人赞叹得那么美,对于现在的人来说,春天变得越来越糟糕,越来越无趣。
对于那些人来说是这样,对于左靥来说……
也是这样。
一直被恨意支撑着活着的人,很容易被自己的恨意逼死在复仇的路上,又或者在复仇之后被那巨大的空虚逼死。而左靥,既没有死在复仇的路上,也没有真正完成她的复仇。
但她却感到了空虚,又或者说……空洞。
连江雪其实来得非常及时。他在她真正因为那无法诉说的恨意发狂之前,用他那蛊惑人心的话语,一点一点地将她心中那些曾经到以为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恨意消磨干净,而给了她最后一击的,却是那句话——
裴夏并不是姜诀杀的。就算他还未完全觉醒,他也不可能被姜诀所杀。
他是自己寻死的。
谁都拦不住一心寻死的人的。
左靥一直都知道。
所以七年前她没能拦住左毓世,七年后她也没能拦住裴夏。共同点是,她都是亲眼看到两人在她眼前死去,也直到他们死,也没有听到自己被抛下的理由。
心脏的位置剩下一个巨大的空洞。
空荡荡的,连痛都没有。
在那一瞬间,左靥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真是十分的失败。
她的母亲,那只猫妖死了。是她害死的,不是误杀,而是真真切切地被她所害死的;她的养父,那个人类死了,虽然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死,但是想来应该与她脱不了什么关系;她爱的人死了,被姜诀——她的亲生父亲杀死了,即使他只不过是推波助澜;而最后……
姜诀也快要死了。
所有的……所有的与她亲近的人,还有谁没有死呢?
左靥木然地站在一株枯树下,融化的雪水从树枝落下,滑入衣襟,但她却察觉不到冷。
她想了很久,她觉得,或许姜诀真的是对的。
她的母亲,白圆圆,从一开始就不该将她生下来。这样,那只猫妖就会依然跟姜诀活得好好的,或许还会生下另一个完全正常的孩子,那个孩子或许聪明,或许捣蛋,而他们就会像一对正常的父母那样,为了小鬼整天地头痛,但却会在不经意的时候露出幸福的笑容;或许左毓世那个笨蛋就会依然做着自己的半吊子除魔师,虽然每天都在揍人和被人揍之间渡过,但是他却依然会笑着,顺便时不时地将那些猫猫狗狗捡回家,让自己的家被那些流浪猫狗给占据着;或许,裴夏他……
左靥觉得自己的喉咙烧得厉害。
所以,她应该是真的不该存活在这个世间的吧?
左靥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躲在阴影之中,恍惚地想着。她想了很多……很多很多,最后想到自己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不清思绪。
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有个脚步声犹豫地靠近了她,然后停在她身前,迟疑道:“那个……抱歉……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