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密密的雨丝从洞开的窗棂洒进来,靛蓝色锦绣长袍的肩头****了大片,唐次微微叹了声,手中的花剪干脆利落的剪掉一片略显颓败的枯叶。
“唐先生,进来可好?”段白杨立身站在门前,目光若有所思的落在唐次的身上。
“尚好。”唐次微微抿了下唇角,微微敛眉,用细细的竹签挑下叶下藏着的一只小虫放到桌边的水碗中。
段白杨笑笑,走过去抬手落了窗,细雨的拦在窗棂外,室内便一下子静谧起来,只闻得见细雨敲打窗棂发出的“哒哒”声。
“我听敏书说,公子的身子不太健朗。”段白杨伸手拉过椅子,径自坐了下来,眸光含笑的看着桌案上的盆栽,“可是十八学士?”
唐次淡淡的应了一声,又用竹签挑了一条小小的茶虫。
这茶树本已成了破败的姿态,好在这些天被他娇养,渐渐的繁茂起来,竟也有了几条贪吃的茶虫。
“唐公子,你就不好奇我为何带你来这儿?”段白杨笑着说,唐次微微撩了撩眼皮,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怕是船上出了事儿。”他淡淡的说,目光若有所思的看着茶杯里悬浮的茶叶,眉头微微皱起。
段白杨“哦”了一声,“唐公子何出此言?”
唐次放下茶杯,仰头看了眼紧闭的窗棂,心里莫名的有些烦躁,“那天晚上,公子是特意让敏书姑娘将我从房中叫出的吧!”
段白杨笑而不语,唐次微微皱眉,脑中不由得浮现那晚发生之事。
当时他与敏书初步查看了齐禄的尸体后,段白杨便开始疏散甲板上的商客,从甲板回到一楼船舱后不久,敏书来找他,希望他能去甲板看看,她想到了一些不太符合常理的事儿,齐禄的死,恐怕并非怪物伤人那么简单。
走廊的的光线很暗,她穿着素白的单衣,身上罩着幂篱,淡淡的零飞香似乎随着她呼吸的一起一伏一点点沁入他的鼻端。心口莫名一阵不安,他皱了皱眉,脑中好似有什么一闪而过,仿佛曾经很多年前,也曾有人这么站在他门外,以楚楚可怜之姿问他;可否随他一同离开。
他答应了么?
他不知道,胸口突然一阵窒闷的疼,好像有什么生生错过了,那种撕裂一般的痛仿来得触不及防,他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
甲板上,齐禄的尸体还躺在原地,并无人挪动,偶尔一阵轻风吹来,空气中那种浓郁的血腥味久久不散。
宴席的酒菜也没有撤下去,敏书就站在他身侧,微微仰着头,隔着幂篱,他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她说,“唐公子,你觉得齐禄的死,真的是鬼怪杀人?”
甲板上的灯光昏暗,敏书身上的零飞香越发的浓郁了几分,他不由得有些充楞,直直的看着她,然后听见自己飘忽的声音在问,“你,是什么人?”
敏书轻笑不语,撩开幂篱露出一张清绝的脸,好一会儿,久到唐次以为她什么也不会说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口道,“怀竟,你果然不记得我了?”她语气熟捻,完全不像是只见过两面之人。
唐次微微皱眉,木然道,“不记得。”
敏书面上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却唯独记得我身上的零飞香?”
唐次微愣,点头。
“哈!”敏书苦笑出声,“怀竟,有时候我真的是恨你的。这么些年,也只有我才记得那些过去和回忆。”
唐次茫然的看着她,伸手按压住胸口的位置,疼得有些直不起腰。“你,你是谁?”
“我是谁?”敏书突然冲过去,从后面一把抱住他,温热的身子紧紧的贴着他的背,隔着薄薄的布料,他甚至能感觉得到她起伏的胸口和强烈的心跳。他微微缩了缩身子,胸口已经疼得不能自已,冷汗顺着额头“啪哒啪哒”落在脚边。
“怀竟,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不记得敏书了?”敏书清冽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空,一声又一声,仿佛一记记重锤狠狠的砸在他胸口。
“怀竟。是,是我么?”唐次咬着牙,猛地转身死死抓住她的肩,赤红的眼睛看着她,深深的,仿佛要把她刻进灵魂里。
这世上总是有一种人,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是这么直直的,认真的看着你,便足以让你为之粉身碎骨。
“是。”敏书笃定的说,秋水般的眸子灼灼的看着他,仿佛下一刻便要将他吸附其中。
唐次木然的看着对面的女人,“你是谁?”他再一次追问,敏书脸色微白,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这时,船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唐次身子一僵,猛地伸手推开缠上来的女人,抬腿就往一楼船舱跑。
“怀竟。”敏书突然惊恐的大喊了一声,唐次脚步微顿了一下,身子越来越沉,一股冰寒正从心口一点点扩散开来。
不要!
他咬了咬牙,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想要挪动身体,可是怎么办?没办法办到,他明明听见了花凉的尖叫声,花凉……
记忆嘎然而止,唐次微微动了动指尖,对面的段白杨正扬眉看他,“何以见得?”
唐次抿了抿唇,面容木然,“花凉呢?”他冰冻前确实是听见了花凉的声音,等他再次醒来之后,人已经在这一方小院之中。
“我若是说船沉了,花凉死了,你可信?”段白杨面容含笑的说,微敛的眉眼没错过他脸上的一丝表情。
唐次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是什么样的,没有大喜大悲,也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他愣愣的看着段白杨,好像这十几天一直困扰他的问题突然得到了答案,只是得到了答案,如此而已。
“嗯。”他淡淡的应了一声,抬手拿起桌面的花剪,右手捻起一片半枯的叶子,“咔!”树叶轻飘飘的落在桌面上。
“伤心么?”段白杨突然问,唐次微微撩了撩眼皮,“为何要伤心?”他诧异的看着段白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
花凉死了,他伤心么?
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胸口微微有些窒闷,脑中有那么一刻的空白。
段白杨不觉莞尔的笑,“我见那位花姑娘似乎对你很是上心。”
唐次点了点头,“是。很上心。”花凉喜欢他,至少花凉是这么说的,那么个直白的小丫头,好像从来不会把情绪藏起来。
“在下以为花姑娘遇难,唐公子会很伤心,唐公子不喜欢花姑娘?”段白杨又道,目光灼灼的看着唐次,仿佛在期待他说些什么一样。
“不喜欢。”唐次淡淡的说。
“不喜欢,却要把她带在身边?”段白杨又问。
“她很可怜。”唐次皱了皱,不太喜欢他继续提及花凉。
段白杨抿了一口茶,“公子醒了几天了?”
“十一天。”唐次道。
“有什么打算?”段白杨又问。
唐次眨了眨眼,扭头看段白杨,“敏书说,我时日不多了。”身体上的变化他确实感受得到,自从这次冰冻醒来后,他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每天能清醒的时间不会超过三个时辰。
“哦!”段白杨应了一声,“我听说,官府的王大人在寻沉船事故的幸存者,已经在城中张贴了告示。”
唐次没回应,目光呆滞的看着面前的十八学士。
“唐公子?”
“嗯?”唐次猛地皱眉,“段公子的意思是,我要去官府一趟?”
“自然。”段白杨笑说,“朝廷拍了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来调查此案,我们既然是幸存者,自然要去官府的,只是前些天唐公子没醒,敏书把影响你治疗才没有带着你去官府,而我恰巧有事儿离开几天,现在总不该再耽搁了。”
唐次波澜不惊的看着段白杨,轻轻放下手中的花剪,突然问道,“我能问段公子一个问题么?”
段白杨耸了耸肩,“自然。”
“段公子以前见过我?”
“没见过。”
唐次“哦”了一声,捡起花剪继续修剪面前的花。
“怀竟。”屏风后突然绕出一道素白,敏书端着托盘走过来,“怀竟,你该吃药了。”
唐次侧头看了眼敏书,放下花剪,走过去端起托盘上的药碗,青花瓷碗中黑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郁的苦味,与她身上淡淡的零飞香混合成一股奇怪的味道。
他皱了皱眉,突然想到,花凉那姑娘似乎特别不喜欢吃药。
在淮阴的时候,她曾发了一场风寒,每次喝药都要捏着鼻子,未了还要扒着他要上几颗糖莲子。
“可是有糖莲子?”
敏书惊诧的“啊?”了一声,“怎么了?”
唐次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那么一问,皱着眉头看了眼药碗,所幸端起来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来,他微微愣了愣,好似又想起花凉皱着小脸朝他讨要糖莲子的模样。
唇角不自觉的溢出一抹浅笑,而后又极为快速的隐去了。
段白杨说,花凉已经死了,死在沉船事故中。
胸口莫名的微微抽痛了一下,他下意识的按住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