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通往洛阳的官道上,一辆驴车晃晃悠悠的驶在泥泞的小路上。
进了雨季,细细朦胧的小雨下了两天两夜,驴蹄子踢踢踏踏的踩在泥洼里,飞溅起的水花打在水洼里,混合着细细密密的毛毛雨,悄无声息的化成了一点点荡漾开来的涟漪。
驴车不大,跑得挺快,车辙上也每见坐着赶车人,水蓝色布帘里探出一根竹竿,一端拴着一根粗麻绳,下面吊着根儿胡萝卜,正好垂在灰驴眼前。
胡萝卜随着驴车的晃动前后摇晃着,引子拿驴疾步狂奔着。
车厢里,花凉百无聊赖的倚着车辕打哈气儿,对面的唐次正懒散的倚在车壁上翻看一本有些破旧的手抄本,从昨天晚上看到现在,油灯都换了两次油。
“唐次,这得什么时候能到洛阳啊!”她瞧了瞧他的脸,眼眶下已经生了两轮黑眼圈,到有些憔悴了。
从江淮到洛阳,多远的路程啊,她从葛家出来,连回家跟舅母和舅舅打一声招呼都没有,就这么平白消失了,怕是以后江淮都没得花凉这个人了。
思及此,心里不免生了几分荒凉之感,看着唐次的眼神儿不由得哀怨了几分。
明明不久前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好嘛,稀里糊涂的就成了个小寡妇。
“小寡妇,唐次,你说,我这怎么就成了个小寡妇了?”她瘪了瘪嘴,塞了块硬邦邦的馒头进嘴里,看着唐次抱怨。
唐次放下书,抿唇笑了笑,“离开江淮,谁知道你的过去?”
花凉不乐意,心道,真真是个木头疙瘩。我在意了别人去做什么?还不是在意你呢?
可这话可说不出口,先前她那般被嫁进葛家,他也未曾想着要娶了她,现下她都成了下了架的老黄瓜,真真是爱他在心口难开。越是这么想着,看他的眼神儿就越哀怨,恨不能汪出两滴泪来。
“就像你么?”她瘪了瘪嘴,不甘示弱。
唐次抿唇不语,继续拿起书,不错眼儿的看着。
花凉说得对,就像他一样,离开了一个地方,抛却了一些回忆,这么些年,他可不就是这么过来的?
“你从哪儿来?来江淮干什么?”花凉挪了一个地儿,朝他凑过去,伸手抢过他手里的书,笑嘻嘻的支着下巴看着他,“你给我说说,你真就是个花匠?我可从来没听说你是打哪儿来的。”他就好像突然出现的一样,等她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她的邻居了。
一个漂亮的有些过分的邻居。
他说他是花匠,可她瞧着不像,断案的本事可比话本子里的青天还利害。
唐次打了个哈气儿,修长的身子卷缩在狭窄的马车里,稍稍动了动,双腿擦过她的腿,隔着薄薄布料的肌肤带着点点热烫。
花凉连忙挪了一下腿,脸上有点热。
“不记得了。”他淡淡的开口,淡得仿佛是这江南的烟雨,让人看得到,摸不着,一不留神就湿漉漉的了。
花凉有些泄气儿,可就这么个人,就这么个性子,你近了,他就远了,两个人最好保持着一个他觉得安全的距离,不去问过去,不谈感情,他愿意带她从那么个地方离开,她就该千恩万谢,可她不想这样的。
似乎是想抗议,花凉一股脑坐直了身体,虎着眼睛看着他,“我们为什么要去洛阳?长安多好呀,热闹,繁华。听惠阳楼的说书先生说,洛阳虽然繁华,但是是非多,太宗皇帝迁了两次都。”
唐次低头看了眼被她捏在手里,有些褶皱的书,眉头挑了挑,“去搞明白一些事儿。”
花凉一愣,“什么事儿?”
唐次便不再说话,只是目光一直瞧着拿书。花凉低头看了眼书,这一看,倒是看出些不对劲儿来。
书是手抄本,蓝底线装,瞧着有些年头了,封面因被长时间翻阅,边角已经磨损得很严重了。
书封上也没有题字,淡淡看封面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翻开书页,抄书人大概是写得比较随意,字体有些凌乱,若非仔细瞧,倒还真有些难以辨认。
在江淮的时候,花家对面就是一家私塾,那教书先生娶了个胖婆娘,好些年也没孩子,所以特别喜欢小孩。花凉少时嘴甜,讨喜,拿私塾先生喜欢,便有事儿没事儿招她去私塾里玩儿,跟着私塾里的小孩儿一起念书。
三字经,弟子规,花凉不喜欢,学了字儿便偷偷去先生的书房里寻了些志怪和游侠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那些个志怪小说,有的是拓本,有的是抄录本,字体凌乱不一,一开始她也瞧不懂,看了好几年,慢慢的,倒是练就了一双好眼力,什么稀奇古怪的字体都看得进去。
她破有些得意的看了唐次一眼,在他懒散的目光下,小心翼翼的翻开书页。
书页的右上角用梅花小篆写着,隋615年,淮阴。
下面的字迹就比较潦草随意了,花凉看不出好坏,只瞧内容,一眼看去,里面竟是详详细细的记载了当年发生在淮阴城的一件离奇命案。
案子的受害人是当时的淮阴太守,郡太守张思德。
隋炀帝开凿大运河,行经淮阴,淮阴地理位置属于军事要塞,淮阴太守也向来得皇帝信任和重用。然而就是这么一位备受重用的重臣,竟然在八月十五中秋节的那天晚上,在自己小妾的床上窒息死了。
与之同床的小妾是一位扬州瘦马,第二天醒来人就疯了。
书上详细的记载了当时侦办此案的是郡守的一位下属官员,具体名讳没有提及,侦办过程很是粗野,先是大刑审问了那位瘦马小妾,后来就考问了当天晚上值夜的几个仆人,仆人的口供统一,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房间里也没有传出任何打斗的声音。
下面是仵作的验尸记录;死者死亡时间大概在三更时分,尸体表面没有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死者面部肿胀,嘴唇指甲发绀(带有红色的黑红色)脖颈上有掐痕,仵作无比了瘦马小妾的指印,与之吻合。
后附有当时的结案记录,死者系夜里熟睡之时被其小妾杨氏活活掐死的。
后经侦办,其小妾杨氏伙同死者的侍卫通奸,后因惧怕死者知晓,与八月十五晚上痛下杀手。
花凉看到后来,不由得眨巴眨巴嘴,看向唐次,“这书可看着有意思,这案子断的也武断,漏洞百出啊!你说,这是真事儿?”
唐次撩眼看她,“真事儿。”
“真事儿?”
唐次点头。
“那这断案的官儿可不妥。”说着,把书合上,倒是找到了午后闲暇时的谈资。
唐次笑了笑,把书收过来装到一旁的箱笼里。
细雨滴滴答答的敲打着车辕,硬邦邦的馒头隔得牙齿还有些酸,花凉打了个哈气儿,懒洋洋的把脚缩在襦裙的裙裾里,吸了吸发红的鼻尖,支着头,笑眯眯的说,“你看,这记录看着潦草,约莫着记录的人也不是很上心。可你说他不上心,他又肯定是在意这件事儿的,不然他不会闲的没事儿去记录这样一件事儿。”她学着他的模样,一边说,一边手指点着车壁,“先说这官儿,书上虽然没说这官儿的具体身高体重,但你瞧瞧我们县的朱县令,还只是个县令呢,身高虽不过五尺,但单单那肚子就有些分量了,这人做官做到了郡太守,肯定满肚子肥油啊!想来是个胖子,好吧,就算不是个胖子,一个大男人也比个小小娇女子身材高大雄壮,仵作的记录上又没说他本身有病,应该是身材健壮的成年男子。那小妾一个女子,怎么能毫无声息的就把人给掐死了。”
“许是他喝了酒。”
“那仵作就更不对了,喝了酒他为啥不写在记录簿上?”
“那就是没喝酒。”
“那就是有问题。”花凉笑着比了比脖子,“还有啊,你说小妾都敢杀人了,第二天为什么会疯?如果和奸夫计划好了,干脆直接私奔算了,杀了人还不跑,第二天又疯了,大大的有问题。”
唐次点了点头,转身撩开车帘,细细的雨幕洒进来,湿了半片肩头。
“唉唉!衣衫湿了。”花凉连忙放下车帘,“我看你还是别看那书了,可没意思,里面的东西误人子弟。”说着,笑嘻嘻的从身下的坐垫下面掏出一本游记,“我的私藏,借给你看?”
唐次笑着接过收进箱笼里,侧身靠在车壁上便不再说话。
花凉打了个哈气儿,把身体往车壁里缩了缩,额头一下一下点着膝头,浑浑噩噩的刚睡过去,车子一阵剧烈的颠簸,感情着,这赶路的小毛驴遇见了岔路口,车子冲进了岔路口中间的草坪。
唐次伸手撩开车帘,把拴着胡萝卜的竹竿往旁边移了移,驴子晃着脑袋调转身子,把车又拉上了右面的栈道。
花凉探头朝外瞧了瞧,栈道右面的草丛里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用朱漆大字写了淮阴两个字。
哦,感情着这就入了淮阴境界,约莫着顺着运河走,两个月后就能到洛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