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楼里,一楼大厅的台子上,说书的先生正说着武松打虎,台下空荡荡的,唯有靠近台子的一张梨花木方桌前坐了一穿着水蓝色冰丝袖松竹双面纹的小儿。
小孩十来岁的年纪,面白如玉盘,五官俊秀,虽未张开,却以看得出几分颜色。他身边毕恭毕敬的站着个中年男子,并时不时低头附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换换换,给小爷换,小爷要听三国演义。”底下一道童声传来,说书先生脸一黑,低头看去,果然又是那坐在大厅里的小儿。
李牧云横眉立眼丢出一锭银子,小孩拳头那么大,少说也有十几两。
说书的自己给自己宽心,不过就是个小娃,虽是嚣张跋扈了一些,但到底看在银子的面子上,他想听什么,自己就说什么?
想着,拉开了架势,刚说到魏蜀吴,又是一锭银子砸下来,“换。”
一旁候着的掌柜的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连忙朝台上的说书先生使眼色。这小祖宗从早晨就进来,一进门就砸了二百两的银票把大厅里清了场,还特意要人从松鹤书馆请来了说书先生,说是要听书,这不,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愣是换了十几个剧目。
掌柜的迎来送往见识过不少达官贵人,瞧这小娃的气势,也知道身份特殊。况且前几日木偶新娘惨死案闹得沸沸扬扬,谁不知道大理寺右卿的柳大人身边跟了个十来岁的小祖宗。
“这位小爷,您到底要听哪出戏?要不您给提点提点?”掌柜的陪笑道,那说书的先生已经脸色黑白,拿堂木的手都直发抖,真怕一不留神甩出来,伤了这小祖宗。
李牧云心里火气一股一股的往上涌,猛地一拍桌子,“小爷要听木偶新娘。”
掌柜的一愣,“什么木偶新娘?”
李牧云不怀好意的笑,勾住掌柜的脖子,附身凑到他耳边说。
掌柜的连连晃头,“小爷,这事可不是谁便说的,外衣引来那恶鬼可是不好了。”
李牧云嗤笑一声,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小爷就想听,你就给我讲讲,讲那个什么隋炀帝的恶鬼索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掌柜的摸了一把额头冷汗,李牧云端起茶杯,超空旷处喊了一声“阿大!”一道黝黑的影子悄无声息的落在掌柜的身后,冰冷的刀锋抵着他的脖子。“怎么?现在想讲一讲了么?”李牧云学着柳木生的样子翘起二郎腿,“噗!”的一声打开折扇。
掌柜的哪见过这阵仗啊,都听说书的说王公贵族身边有暗卫,来无影去无踪,杀人如麻,见血封喉,六亲不认,没想到今天真真是见识到了。“我说,我说,小爷饶命。”
李牧云一笑,朝阿大使了个眼色,阿大退到他身后,低垂着头,默不作声,存在感很低。当然,这是李牧云的想法,掌柜的完全不认为这个神出鬼没的‘阿大’存在感,相反的,他就像一把搁在他脖子上的刀,只一个轻微的小动作,自己就会血溅当场,这感觉实在称不上美妙。
“你可以开始讲了。”李牧云捻了颗点心塞进嘴里,“呸!糖多了。”
掌柜的抹了抹汗,“好吧,既然小爷想知道,老朽就跟你说说。”
“堕马镇最开始不叫堕马镇,这里是淮阴城外的一个小镇,大概一百多年前,这里是一个木偶村,村里一半以上的人都是以做木偶为生,当年隋炀帝下江南经过这里,还曾钦点过这里最有名的木偶师亲自做了木偶去船上表演。”掌柜的娓娓说道,李牧云脸一黑,“你讲的这些我都知道。那个木偶师叫汴梁,后来太祖太原起兵,打到淮阴的时候,因为战乱,村子里许多壮年都被拉了壮丁,太祖登基后,木偶村几乎已经没什么青壮年了,后来新郡太守上任,把木偶村改名成了堕马镇。”
掌柜抬头看他,本想糊弄几句,没想到他竟然知之甚详,“小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牧云一愣,“难道还有隐情?”
“那是当然。”
“什么意思?”
掌柜的苦着脸,一边抹汗一边说,“小爷只知隋炀帝赏了汴梁,却不知这汴梁有一个女儿。”
李牧云虽然才不过十来岁,可生在皇家的孩子总要比市井的孩子早熟,宣王爷又常讲太祖皇帝伟业,难免要提及一下这位荒淫无道的隋炀帝。
“隋炀帝看上了汴梁的女儿?”李牧云双手支着下巴,笑得眉飞色舞。
掌柜的心中暗惊,到底是皇家的孩子,天性薄凉啊!“是。”
“那隋炀帝得手了?”
“当然没有。”
“然后呢?”
掌柜的抹了抹汗,“那姑娘不从,隋炀帝把人留在船上一夜,听船上的老公公说,第二天人被发现吊死在床上,手腕上,脚腕上穿着木偶线,吊在床梁上,浑身上下没穿一件衣服,却跟挂了个血葫芦人一样。汴梁第二日见到送回来的女儿就疯了,据说,那姑娘本已订了亲事的。”掌柜的越说越小声,李牧云越听越胆寒,想到江家二小姐那个死状,吓得脸色煞白,一把推开掌柜的,“呕,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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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时分又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唐次和花凉坐在草春阁的凉亭里,柳木生那里进展得如何一概不知。
花凉打了个哈气,趴在桌上双手支着下巴,眼皮子上下直打架,“唐木头,你说,柳木生能找到凶手么?”
“不知道。”唐次说。
对面院子里的夹竹桃本已含苞待放,经了这场雨,很快就能开起来,只是不知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花凉直起身子,“你怎么会不知道?你走的时候跟柳木生说什么了?”
唐次但笑不语,一名小厮急匆匆从回廊尽头跑过来,离了大老远就喊,“唐公子,花姑娘,柳大人招呼你们过去,说是,说是,案子结了。”
花凉腾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撩起裙摆就要往出冲。唐次伸手抓住她,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而后才护着她冲进雨幕中。
头顶的袍子上还残留着他身上温热的气息,淡淡的青草香若有似无的撩拨她的神经。花凉微微扯了扯唇,往他怀里靠了靠。
唐次身子微微僵了僵,无可奈何的低头看了眼怀里的花凉,往右扯了几分,她便又贴了过来,再往右,再贴过来。“花凉!”
“啊?”花凉躲在衣袍里闷闷出声,憋着笑。
“你再挤,我就撞到花丛里了。”唐次淡淡道。花凉一撩袍子,见他笑得双目弯弯,气得一跺脚,“唐木头,你戏弄我。”哪里就有花丛了?分明已经进了回廊,再不用披着外袍了。
回廊外雨声滴滴,唐次微微红了耳垂,敛了眉,一本正经的扭过头,扯过她手里的袍子重新套在身上,一眼不发的跟着小厮往前走。
到了新房门外,虚掩的门里柳木生一个人坐在八仙桌前,其他人早就散了。
小厮通报一声离开,唐次迈步进来,花凉有些好奇,“柳大人,案子结了?谁是凶手?”
唐次和花凉离开后,柳木生按照唐次说的办法,把所有人都集中在大堂,然后没人发了一张椅子,让大家都坐在椅子上,把鞋全部脱了。
一开始柳木生还没明白具体是怎么回事儿,将信将疑的办了,直到看见江蓝抹袜上的污渍才恍然大悟,难怪现场找不到任何脚印,原来凶手进入新房时根本就是光着脚跳进去的。但因着昨夜下雨,新房的地板被人踩了许多灰尘,白色的抹袜踩上去,很快在脚底留下了灰迹。
案发后,所有人都慌张凌乱,事情紧急,这个帮凶大概是觉得袜子穿在脚上不会惹人怀疑,便没有第一时间,或则说,没来得及把袜子和内里沾了灰迹的鞋处理掉。
“是江小姐?”花凉大惊,“江小姐看起来柔柔弱弱,对妹妹也是姐妹情深,怎么会联合秦娘杀害自己的妹妹?”
“这就要从几个月前的灯会开始说起了。”
一天之前,也就是昨天夜里。
柳木生从江府出来,人还没走出百米距离,便被一人一马拦住了。那人一身酱紫长袍,头戴冠玉,身姿修长,浑身带着一股子书卷气。他连滚带爬的从马上跳下来,几步冲到柳木生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大人,大人,是玉儿出事了么?玉儿她怎么样了?她真的死了么?”明明前几日说好了要与他一同离开,明明婚期定在明天,可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没了?冯筠是不能相信的,可捕快手里抬着的担架还渗着血,这还能是假的么?
他一把推开柳木生,三步并作两步扑了过去,抖着手拽开担架上面的白布。
柳木生愣了愣,拉过一旁的捕快,“这人谁啊?这二小姐的新郎也每见这么悲泣的。”
捕快也有些懵,心说这冯公子怎么跑出来了?
“回大人,这人正是江家大小姐江蓝的未婚夫婿,名叫冯筠。”
“冯筠?”柳木生摸了摸下巴,有意思,小姨子死了,当准姐夫的哭成个泪人,真真是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