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我遇见一位漂亮姑娘,有贼心没贼胆地恋上了她;十八岁那年,由于我的贼心自杀未遂,正索性破釜沉舟培养贼胆的时候,姑娘却远走高飞了……
午后阳光正好,我坐在靠窗的餐桌边,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口气。送完餐转身离去的胡杰听见了,又折了回来,向我投来征询的目光。
“你说说,会不会等到哪天,我终于既有贼心又有贼胆了,一回头,姑娘没了!”
他一把举起手里的托盘挡住脸,只探出两只惊恐的眼睛,左顾右盼:“贼,贼,贼在哪里?只要不劫色,我什么都可以交出来,收银机在吧台后面,密码是……”
“行了,行了。”我打个响指打断他的话,指着自己的脸,问,“我想当个偷心的贼,你说说看,我有这潜质吗?”
他由头至尾认认真真将我打量了一遍,摇着头道:“看不出来,不好说。你可以问问老大,他是专家,你知道的。”
“雷仁人在哪儿?”我问。
平时我一来,他一定第一时间冲出来神侃他的爱情经,今天我都坐下半天了还不出现,明显不是他的风格。
胡杰小声“嘘”了一声,眼珠子斜向一边。我顺着看过去,身着白色厨师服的雷仁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以他惯有的“妇女之友”表情,问向对面一脸愁容的年轻女子。
“想让我帮你做点什么?”
雷仁常跟我说,女人含羞带怯时的样子最迷人,有如云中月、雾里花。此刻他对面的女子正是一副犹豫不决、含而不发的表情。我想,这也许是她的第一次表白,同时也是雷仁第一百零一次被表白的现场。
而对于表白经验值为零、表白又迫在眉睫的我来说,这是个绝佳的学习机会,不容错过。端起桌上的白水,我朝他们的方向挪了挪屁股。
“是……是这样的,我……我……我老公有了小三!”
女人果然是种危险又善变的动物,我从来就没搞懂过。那女人说的“小三”两个字尖锐得能划破玻璃,我一口喷出嘴里的白水,猛咳嗽了几声。雷仁鄙视地斜了我一眼,转回头,顺了顺自己高耸入云的厨师帽,高深莫测地对她笑道:“这个好办,有我在。”
雷仁这个兄弟,我向来是佩服的,不管是他诡计多端的脑子,还是只为女人打转的花花肠子。一会儿工夫,他就把那女人哄得忧色全无,甚至充满希望地走出店门口。然后,他得意扬扬地走了回来,我佩服地冲他竖起大拇指。他半路招来琪琪耳语交代了几句,然后坐到我对面,皱起眉,“你今天怎么回事?从进店里到现在一直魂不守舍,我喊你半天都没答理我。癌症晚期了?鬼上身中邪了?”
“老雷,我又和她重逢了!简直像在做梦!”
“哟!”他眼珠子一亮,挥着胳膊,左右招呼开,“胡杰、琪琪快来看呀,我们建筑业技术宅男、伟大的都市苦行僧陈远,他开窍……等等,”他猛然顿住,凑近我,压低声音,“你说的她,是女字旁的她,不是单人旁的他吧?”见我没好气地点点头,立刻又高声张扬道,“陈远他真的开窍啦!思春啦!2012世界末日死而无憾了!”
“低调,低调。”
拦他是拦不住的,我只好故作云淡风轻,但显然我刚才的那句话,已经彻底暴露出我一颗多年纯洁无比的心止不住地心猿意马了。其实,我也不怕跟他们坦白从宽。老雷是多年的兄弟;胡杰长得尖嘴猴腮,但内心憨态可掬;琪琪年纪不大,却古灵精怪。两个人都是他的得力战将。没准,他们还真能帮上我什么忙。
胡杰闻讯,急匆匆跑过来坐下,速速摆出饶有兴致听故事的姿态,老雷更是等不及地催促道:“她是谁?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我……她……一言难尽啊!”
“胡杰!”
“到!”
“削他!”
“是!”
胡杰真的起身,捏着拳头要揍我。我忙从怀里掏出样东西,呈于掌心,请二位手下留人。老雷接过去,翻转在手指间,仔细审视了会儿,奇怪地问:“不就是支普通的老钢笔嘛。咦,林海容,有故事?”
我重重点头,正要开口,琪琪提着个偌大的黑色密码箱,火速前来,把密码箱塞进老雷怀里,忙故意撒娇似的嚷嚷:“开始了吗?开始了吗?我有没有错过什么?”
“陈远和老情人重逢了,故事才开始,你不到不敢继续。”胡杰一脸谄笑,给琪琪让出位置,被不买账的琪琪嗔了句“德行”,笑得越发痴呆。
老雷打开密码箱,边鼓捣着翻出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边指示我:“长话短说,言简意赅。”
我深沉地靠回椅背,双眼悠远地望向窗外远方,慢腾腾地开了口:“故事是这样的……”
可能每一所高中校园都需要一位女神,作为我们这些青春热血都迸发到脸皮上的男生的精神领袖。林海容无疑就是我们学校里最漂亮不过、最完美不过的那位女神,被我们这群“先进”的集体,集体暗恋着。
我们每天最热衷的话题是林海容跟几个傻逼说话,对几个傻逼笑;最乐此不疲的比较是在校外有幸偶遇林海容几次,她擦肩而过时的距离有多近;最兴奋的赌局是林海容会穿哪条裙子来上学,是白色小花的那一条,还是蔚蓝如海洋的那一条。
而我,则最喜欢她穿那条嫩绿色的长裙,扎一条黑色长辫,眉眼如画,像下凡的仙女。我自以为和那帮庸俗的人不一样,独独喜欢她这样的娇容,如同是为我而精心穿着,独一无二。我也从来不愿参与他们对林海容的热切讨论,像玷污,像亵渎。而是克制对她的朝思暮想,专心学习。因为她成绩非常好,我坚信,自己必须优秀,这样才有资格喜欢她。
其实,我喜欢林海容很久很久了,久到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久到她一定早已忘记,久到我一直记忆犹新。
高一新生入学仪式,我作为新生代表,要上台发言,当时很紧张很怯场。她是本校直升的优等生,被安排主持入学仪式,台上表现大方端庄。轮到我上场时,她把话筒递给我,那一刻,她对我微微笑,眼神清澈,小声说了句:“加油。”
用最庸俗的词语表达我当时的感受,非“意乱情迷”莫属。用最浪漫的文法演绎,就是“仿佛有束光照亮心房,一直无知的我才恍悟,原来世界可以这般美好,只因她笑,万物明朗”。
我喜欢她,没有人知道,这是秘密。男生的秘密总是源于女生,因为对于十几岁的我们,十几岁的女生太神秘,像个谜。我还有另外一个足以令我沾沾自喜的关于林海容的秘密。每天上学,我总会提前出门,故意绕到她必经之路的早点摊子吃油条、喝豆浆,等待她骑车经过的那十几秒钟,像在做美梦。
偶尔,她会不经意地向我这边回眸,眼神交汇的瞬间,我会扭头躲开,手足无措到忘记付钱,蹬上自行车朝学校相反的方向狂奔,肆无忌惮地笑得好似狂人。这就是我一天最珍贵的片刻,能让我回味无穷。
我喜欢她,目光每每总是不自觉地追随她的身影。记忆里,那是上课铃声突然响起的一天,我见她从操场边奔跑向教学楼,便跟在后面,看到女神也会慌张,不禁莞尔,能做的却只有加快脚步以便追随。她又突然驻足,扯着断了的书包带,懊恼地蹙起了眉,蹲下匆忙捡起掉落一地的书本纸笔。我想上前帮忙,正犹豫着,她已经走远了,背影消失在教学楼中。
走到她刚刚驻足的地方,一支被她遗落的钢笔静静躺在路边的草丛里。我拾起来,手指摩挲过笔身刻着的“林海容”三个字,脑海中想象着她握笔写字的模样,该是娴静舒卷,美不胜收。
我想,这也许是一个契机,一个让我们重新认识的契机。
于是我拿着钢笔,心怀忐忑地站在放学后的校门口等她。她出现在校门口的那一刻,我几乎心跳欲裂。不及迈出脚步,她身边却多出了另一个人,一个我不得不承认非常帅气的男生。他们并肩离开,有说有笑,相衬的背影是一幅很美的照片,我走不进去。
他叫马达,一个家世雄厚、长相帅气的男生,令我相形见绌……
“所以,你想追求一位有夫之妇?”琪琪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指上我的鼻尖,向我发难,“你想当男小三,这是不道德的!我代表所有女性同胞鄙视你!”
“他们早就分手了。高中毕业海容全奖考入了美国一所知名大学,成为世界著名建筑设计师史密斯的学生。毕业这几年,她已经迅速成长为国际一流的建筑设计师。”我说着,无法抑制内心难以言说的自豪感,突然看见一个黑洞洞的镜头杵到我的眼皮底下。
“胡杰,你干什么?!”
“是老大让我拍的,说你这样的痴情汉,比中国最后一个太监还珍贵。”胡杰放下小型摄像机,看了眼故作沉思的老雷,无奈地耸耸肩,忙撇清关系。
琪琪好奇心大发,凌空扇了胡杰一巴掌,让他旁边凉快去,双手合十,两眼放光:“快说说你们久别重逢后的场景,一定特浪漫,特唯美,特有文艺范儿。”
我苦笑,眺望落地窗外远方若隐若现的响螺湾,不知该作何回答。
我是在这片美丽海滩边长大的孩子,这里现在已经成为国家整体战略部署中,待建的北方对外开放门户。不久的将来,响螺湾会继深圳、上海浦东之后,成为中国经济发展的第三极,成为全世界最大的金融商务区。
响螺湾变成了风水宝地,全世界的金融巨头们纷纷抢滩登陆。世界最大的银行索斯银行决定在响螺湾投资建设索斯洛克金融中心,一座仅次于迪拜大楼的世界第二高楼,并公开面向全世界招标设计方案。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独立设计师,我觉得自己义不容辞。
这是一个令所有业内人士梦寐以求的项目,全世界顶尖的设计师都慕名而来,甚至包括海容的老师史密斯先生,竞争空前激烈。
我没有了得的学历背景,但我仍坚持以个人身份参与竞标,且信心十足。因为我是响螺湾的孩子,我了解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片瓦、每一粒沙,我知道一座什么样的现代化建筑物才最适合这片土地,最能与它相映生辉。
可当我满怀斗志地坐在索斯洛克金融中心筹备处会客室,却听到负责人威廉先生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中国设计师在设计竞标中胜出的机会微乎其微,甚至婉言拒绝我的投标申请时,我捏紧拳头,隐忍下怒气,只狠狠问出三个字:“凭什么?”
“这位先生,请你保持你的风度。我们不否认中国建筑设计师的才华,可这次参与我们索斯洛克金融中心设计竞标的都是国际一流资质的建筑设计师,你的资历远远不够。”
威廉的话很得体,我却依然不能接受:“即便如此,我想我也有参与的权利。”
他站起身,欠身摆出送客的手势:“我们不想浪费您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没有任何协商转圜的余地,他完全是在侮辱一个独立设计师的尊严。我怕多待一秒钟,就会忍不住朝他抡拳头,狠狠揍他一顿。于是不再多看他一眼,愤然起身离开会客室,走到门边又忍不住低声抗议:“你们外国人在我们中国的土地上盖大楼,凭什么不让我们中国人参与!”
刚说完,一股清香拂过鼻尖,我抬起头,惊得无法言语。身着职业套装、依旧漂亮而越发自信的林海容走了进来,好像我的梦境变成了现实。我僵立在门边,她却没有注意到我。
有多少年没见了?她一定不记得。她是否还记得我?她一定不记得。她是否还记得那支刻有她名字的钢笔?我想,她也一定不记得了。
但是我什么都记得,即使她不再梳黑色长辫,不再穿嫩绿的长裙,更稳重更干练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而头衔是一位国际知名的建筑设计师。
“威廉先生。”她礼貌地开口,声音仍像多年前的那句“加油”一样沁人心脾。
原本黑脸的威廉,眼睛一亮:“林小姐。”
“我可以参加这次设计竞标吗?”她歪着头微微一笑,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俏皮。
“当然可以,谁都知道您是世界一流的建筑设计师,这次您是代表您的老师史密斯吗?”
“不,这次我代表滨海城建集团。”
她的回答肯定有力,面对威廉的疑惑,自信得不需要做过多解释。随林海容一同进入会客室的另一位小姐,微笑着接口道:“你好,我是滨海城建集团人力总监胡姗姗,林海容小姐现在是我们滨海城建集团设计总监。”
我很惊讶,呆呆地望着她,因为她不仅要和自己的导师同场竞技,更是要以本地设计师的身份出战。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有如芒星闪耀,而我在哪里,她不知道。不过那又怎样?她最后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仍让我牢记于心。
“‘当年我去美国留学的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报效我的国家。’”我无法准确模仿出她的语气,爱慕却无以复加,“所以,她不仅是我的梦中情人,更是我的偶像。”
良久……
“陈远,你真的很喜欢林海容?”老雷不太确定地问。
我点点头。
“她知道你喜欢她吗?”琪琪又跟着追问。
我摇摇头。
老雷鼻子里哼了一声:“人家姑娘恐怕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醒醒吧,她是天上飞的,你是地上爬的;她是出口转内销的,你是自产自销的;她是喝汽油的,你是喝煤油的……”
琪琪抢下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老雷再哼一声:“她的前男友很有钱,有钱到也许你根本无法想象,你知道吗?”
琪琪重复道:“癞蛤蟆想吃凤凰肉!”
算我倒霉,摊上一帮损友,可也不至于这么损人不利己吧!我严厉地看向老雷:“我没你那么庸俗。”又更为严厉地看向琪琪,“也没你那么现实!”
琪琪不服:“癞蛤蟆想吃唐僧肉!”
“嗨!”胡杰看不过去了,“你们干吗这么说人家!”
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仿佛又看到海容那张绝世容颜上张扬的自信与意气,忘我而痴痴然地自言自语道:“能够在她身边,让她看我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琪琪,”老雷面皮一皱,干呕几下,“借你胸罩使使,我想吐……”
男人堆里待惯的琪琪脸不红心不跳,白了他一眼,“没那么大。”
胡杰使劲挺起胸膛,大言不惭地道:“用我的。”
那俩人蹲一边吐去了,我这边仍在无限惆怅中,哀悼交友不慎哪!海容以后跟了我,怎么办,怎么办……
海容的突然出现,让我觉得像珍爱的宝贝失而复得,既有点难以置信又有点大喜过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抱了三天窝,整个人时刻恍恍惚惚,神魂颠倒,看见什么都能想到海容,进而傻笑。最高纪录是,一天换了三条内裤。
到第三天晚上,我才后知后觉,大彻大悟。缺少参与设计竞标的资格,我根本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海容。她虽然回到了我们的响螺湾,却依然仿佛人在大洋彼岸,与我山水相隔。文艺一点就是:我心里有她,天涯不过咫尺;她心里没有我,咫尺便是天涯。通俗一点就是:我陈远自个儿喜欢她不管用,必须人为创造机会接近她,告诉她。
这样,我在绞尽脑汁、苦于无计可施中,又度过了两个漫漫无眠之夜,终是于凌晨三点拨通了老雷的电话。
电话接通,我自动过滤掉那头长达五分钟的脏话,直接切入正题:“我想接近海容,主动追求她,雷老板有何高见?”
“雷老板决定和你明天见,上午十点,航母公园。”
他简短地说完,果断挂掉电话。我有种撞到枪口上的预感,再思量我这个臭皮匠万分需要他那个诸葛亮,毅然决定以身犯险。
果不出我所料,又是一夜辗转反侧后,我足足提前半小时出现在航母公园广场。太久不出门了,竟然觉得灿烂的阳光有些刺眼,像是只畏光的地下生物。再加上遍寻不见雷老板,我焦急地手搭凉棚,来回转悠,四下张望,引来不少行人的纷纷注目和小声嘀咕。尤其是花坛后面那个穿着土布对襟衣服的算命先生,已经捋着胡子盯了我好半天。
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我低头看了看身上T恤仔裤,还算干净。再往下看……蓝白拖鞋!我居然已经浑噩到出门忘记换鞋了!真担心自己害上了相思病,海容是病因,又毒又不致命,像练就了一种邪门的功夫,心法了得,但拳脚无力。
忙掏出手机,翻出老雷的号码,肩膀却忽然一沉,被人拍了一下。我顺势回过头,见是刚才花坛边的算命先生。他身子伛偻,比我矮去大半头,正撕扯着满脸皱纹,对我神秘兮兮地笑。
“大师,我信耶稣基督的。”我在胸前比了个十字,特虔诚无比地说,“阿门。”
“没事,交流学习,互通有无嘛。”
他的声音听起来明显是经过刻意压扁处理的,我再仔细瞧了瞧他半闭不睁的双眼,只见眼珠子贼拉亮,恨不得闪出智商一百八的光芒。我出手迅捷,一把扯住他的胡子往下拉,道:“雷仁,玩什么呢?”
“哎哟,哎哟,别扯,双面胶粘的!”他疼得直哼哼,腰杆将就着我越提越高的手,也挺起来了,恢复了一米八几的身高,将将和我平视,“怎么样,像不像算尽人祖宗十八代的绝世高人?”
没等我说话,他整整被我拉歪的胡子,开始围着我踱步,眉头一皱一皱的。我莫名其妙地跟他绕完一圈,沉不住气了:“你干什么?”
“陈远,你这几天是不是被狐仙给色诱了?”他停下脚步,眼睛紧盯着我的下三路,肯定地说,“精血不足啊!”
大庭广众之下,我尴尬得挡也不是,不挡也不是。他反而若无其事地摸出手机,走到一边接电话:“嗯嗯,十分钟后各就各位。我再最后确认一次,他贪财好色,做梦都想当官,还特迷信。好好,没错,就这样。”
挂断电话,他走回来,勾勾指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跟我耳语交代了几句。我有点懵,不太确定地看着他,
“能行吗?”
他一脸受辱的表情,伸出指头从脑袋一路指下去,最后定在自己的下三路,铿锵道:“我雷仁,从上到下没有哪处是不行的!”说完一个凌厉转身,走回算命摊。
老雷曾告诉我,他所向披靡的男性魅力,来源于他至高无上的男性尊严。用睥睨的目光看待女性,她们才能对你无限仰视,趋之若鹜。我陈远之所以不能赢得女性的恋慕,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常把她们看得太金贵、太特殊。
他错了,我只是把海容看得金贵特殊。至于其他人,我连看都没看过,高矮胖瘦,美丑白黑,与我何干?同时,我也是个善于反思的人,是不是正因为我太过另眼相待海容,所以更不敢轻举妄动,或者压根儿就是一动不动,担心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我靠,和林海容这盘棋,我能有胜算吗?
想得远了久了,蒙眬中听见老雷喊我的名字,我才回过神,三两步走到他的摊子边坐下。他点起根中华,猛吸几口,一张嘴,烟雾悉数喷到我脸上。我呛得难受,正想骂他,他又自作主张地拨乱我的头发,嘴里叨叨着:“再颓废一点,再衰一点。”
我怒了,拍掉他的手:“你他妈不带这么整人的。”
他不答理我,朝我身后望了望,压低声音道:“开始,开始。”
要不是有求于他,打死我也不会配合。心里骂了三遍“你个龟孙子”,我调整出感恩戴德的崇敬表情,抓紧老雷的胳膊,往死里用劲,
“雷大师,我倒霉了大半年,多谢你前些日子指点迷津。昨天上头通知,我连升三级当上了处长,从此官运亨通啊!我必须要好好报答报答你!”站起身,我拿出钱包,抽出两张大钞,腿肚子却被老雷踢了一下,我干脆把一把百元大钞全掏出来,往老雷手里塞,“雷大师,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你务必收下!”
他极端装模作样地摆摆手:“鄙人能帮你开示转运,证明你我也算有缘之人,切莫让些俗物污了我们的缘分。”
“嗯,唉,咦,嘶……”
我这一通郁郁不绝啊,象声词颠来倒去啊,脑袋左摇右晃啊。他又暗里踢我一下,借捋胡子的动作挡住嘴打暗语:过了过了。
“好吧,既然大师如此高风亮节,我对你的景仰……”话没说完,他立刻虚咳两声,暗示“可以滚了”,我得令收声,“我对你的滔滔景仰来日再表,大师,后会有期。”
作个大揖,我功成身退,躲到花坛后面,看到一对打扮入时的小情侣又坐到我原来的位置。
老雷半仙上身,眼睛像跳针般抖个不停,掐指算了又算,先夸女的有旺夫相,又说他们八字绝配,是天造地设的独一对。再支走女人,告诉男人他们的孩子将来必定位至高官,天机不可泄露。说得男人喜上眉梢,说等女朋友一回来立刻就地求婚。小两口手拉手乐滋滋地离开时,女的突然一回头,冲老雷扮了个鬼脸。
等两人走远了,老雷摸起胡子做高深状,长吁短叹:“女人哪,生来就是婚姻的傀儡,可悲啊,可悲!”
“那男人呢?”我坐回他算命摊,好奇地问。
“看分谁了。”他答。
“你。”
“我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我。”
“你是……”
“等一下,我好像看见海容了。”
我猛眨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见海容正推着一个鹤发老人走了过来。她今天穿得很随意休闲,披着松散的长发。时不时低下头,亲昵地跟老人笑着说话,耳边长发垂落,她抬手随意一绾,有娇媚的风情,又可人极了。
看两人越走越近,我的心高提到嗓子眼,最终在他们从我身旁经过的那一秒,窝囊地埋头避开。
“你呀!”老雷充满鄙视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响起,“你的存在就是个错误,证明男人弱于女人的错误!”
我抬起头,懊恼而无力地辩解:“我今天太邋遢了,容易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走,听听他们聊什么。”
这是个好提议,我心里只大约犹豫了半秒,便迅速跟上了他的脚步。
海容慢慢地把老人推到码头边,轻轻拉高老人膝上的薄毯,然后在他身边坐下,两人一起眺望起海边停靠的雄伟的航母,静静的。我和老雷装作看风景的游客,站在离他们只有几米远的位置,一样静静的,不敢说话。
“海容啊,你那个男朋友马达也在美国吧,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老人突然开口询问,海容脸上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苦笑:“我们早……爷爷,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八遍了。”
老人“哦”了一声,笑着感叹:“人老了,记性不行,就爱絮叨了。不回来也好,那个马达一身公子哥气,我一直也看不惯。”
海容温柔地拉起老人的手:“爷爷,我本来想接你回美国的。”
“什么?”老人一下反握住海容的手,像个小孩一样摇头,坚决地说,“我不去!我还能活几天啊,万一回不来咋办?爷爷我可不想客死异乡。”
“爷爷!”海容埋怨着,起身推起轮椅,似乎不想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们去那边走走吧,风景不错。”
祖孙俩的背影在我眼中逐渐缩小成点,我却始终无法收回视线。和海容的偶遇,无疑像高中时我捡到她的钢笔一样,再次被我自我暗示成一次契机。这是不是表明,我们不是缘分浅薄的陌生人?
这只是三百六十五天中的某一天、某一时、某一刻,航母公园里的某一个角落,我们之前都擦身而过了无数个某某她、某某他,接着相遇。如果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如果缘分不够深,又如何相遇?
“你从他们的对话里,听出什么玄机没有?”
满脑子充斥着我和海容的深浅缘分,老雷猛然一问,我张口即答:“缘分!”
老雷无所顾忌地啐了我一口:“我是问玄机,不是问玄虚!”
我想想,乐开了花:“海容是个孝顺的好女孩,和我心里想的一样。”
“二货!”老雷咆哮了,脸上浮现出五个字:恨铁不成钢。他食指缠着胡子绕圈,又做出老谋深算的样子,“你没听出来林海容会随时回美国吗?你小子再不加把劲,果断采取狂轰滥炸的手段,还指望追去美国吗!”
他一说,我的脑子顿时清亮了,想起今天出门的正经事不正是找他出谋划策,共商“陈远追求海容”之大计嘛!顺水推舟,我就问道:“那怎么办?我总要先想法子接近她呀,时间紧、任务急的。”
他慢条斯理地抬腕看了眼手表,立刻惊叫一声,面露焦虑之色,可算真切体会到兄弟我的紧迫难安,懂得急我之所急、想我之所想了。他转身加快脚步,低头像在自言自语:“快迟到了,再不走要误大事了。”
这话听着不对劲,我追上他,忙问:“什么事?”
他一挥手:“车上细说。”
我当即又有种不祥的预感,很不祥,比接连两次奥运退赛的刘翔还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