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车,老雷只简明扼要地告诉我,他现在急着去处理那天在他餐厅里抱怨老公养小三的那个女人的案子。我调侃他妇女之友的业务真够忙的,比他餐厅老板这个正职还像正职。他不屑地说,如果生活是满汉全席,那婚姻就是里面最丰盛复杂的大菜,爱情中的男男女女则是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食材。本味酸甜苦辣咸是众生不同的性格,经过煎炒烹炸——也就是情侣间那些个破事,最后融汇成一道大菜。至于菜里什么味道占主导,完全取决于谁的本味更霸道、更无敌。
我问他:“离婚呢?是不是大菜做失败了?没熟?煳了?还是食材本来相克,不适合?”
他立刻长呼大感欣慰,夸我在他多年的耳濡目染下,榆木疙瘩开花了,都会举一反三了,孺子可教。
唉,我又不傻,只是遇到海容变得大巧若拙而已。
有时候,我真佩服老雷,能经营一家小有规模的餐厅,不赔本,还能兼顾做爱情专家,应用在女人身上积累起的经验知识,借力打力,帮她们对付男人。他绝对是资深的理论家,又是卓越的技术能手,加上无私无畏,诺贝尔和平奖可以考虑考虑颁给他。
我就不行,执著得可怕。借用老雷的“爱情满汉全席”理论,我觉得自己是香椿芽,坚信只有跟土鸡蛋一起炒,味道才最好,香味才最浓郁。当然,我不会把海容比喻成土鸡蛋,她还是我心中的女神,完美无瑕。
老雷把车子开到一个高档小区门口停下,车门打开,有人坐了进来。那人戴着压至眉毛的帽子,捂着个大口罩,看着像整容失败的,要么就是把别人整失败的。
她摘下帽子口罩,我认出是那天餐厅里的女人。她有些惊讶地指着老雷的脸:“你怎么这副打扮?”
老雷下意识地摸摸胡子:“忘记变身了,这个不重要,他们在哪儿?”
“响螺湾大酒店。”
“出发!”
老雷一声吼,引擎也跟着一声吼,车子又驶上了马路。我坐在车里,通过后照镜偷偷仔细观察那个女人。老雷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在接近海容前,我只能先做无实物练习,而对于已婚的女人,我没有那么多障碍。
她目视前方,面容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可当一个人看不出什么表情的时候,往往就是他(她)心情最复杂的时刻。这是我小时候看武侠电视剧总结出来的理论,高手对决通常都面无表情,但他们心里一定波澜起伏,兴奋、激动、忐忑、犹豫、怀疑……可能还有一丝丝害怕、恐惧,甚至绝望。
最近两年我越发感悟到,原来心情复杂是本性,面无表情是装逼,本性隐藏得越好,就越像高手。谁都想当高手,无论是在生活中、工作上,还是在爱情这道难题里。
显然,对于副驾驶位置上的女人来说,这道爱情的难题变成了选择题,爱或不爱,这是个问题。
为什么我在分析别人的时候,便这么敏锐,思路清晰,而一想到我和海容,就逻辑混乱,颠三倒四?难道是因为当局者迷?
好几天没睡觉,我坐在车里没一会儿就真的“当局者迷”了。昏昏欲睡中,突然一个急刹车,我惊醒过来,看见了车子对面马路的“响螺湾大酒店”。一男一女两个人,正一前一后地匆匆走进去。
“是他们吗?”老雷问。
女人点头。
老雷推门要下车,又停下动作:“你老公这个人有什么弱点?”
女人思索了会儿,肯定地说:“他这个人软硬不吃。”见老雷满脸惊讶,不好意思地勉强一笑,“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弱点。”
“没关系。”老雷大气地摆摆手,回头指示我打开身边座位上的黑色密码箱。我照办,看见里面齐全得像国安局标准配备一样的各类监听设备,不由得欷歔老雷之爱岗敬业。他又吩咐我拿出里面的小型摄像机,问:“会用吧?你负责全程跟踪录像。”我还没说什么,他义愤填膺地又道,“你堂堂一个八尺男儿,难道不愿意帮帮我身边这位可怜无助的女士吗?”
他一说完,女人立刻作势抽泣,我只能点头说好。
妈的,阴险!
下了车,走进酒店大堂,可怜的女士吐了点苦水,塞了点小钱,酒店前台的客服小姐仿佛感同身受,干脆地把房号告知了我们。
走在铺着花地毯的酒店走廊里,老雷一副运筹帷幄、得道高人的样子,分析道:“貌似软硬不吃的人其实软硬通吃,只不过软要软得巧妙,硬要硬得适度。”
之于可怜的女士,老雷简直就是她的启明星,闻言频繁点头,同意得不能再同意,佩服得不能再佩服,即使老雷说完这句后再无下文。
来到客服说的房间门口,不用我们三个凑近,已经能听见并想象出里面的战况何其激烈,何其精彩绝伦。可怜的女士的脸刹那间更可怜了,惨淡似灰。
老雷倒是不着急,双手环胸靠在墙边:“想好了没有?你打算怎么办?”
高,实在是高!自己想不出妙招,自然非常地就推给了当事人。
她收起怨妇情绪,目露凶光,从包里拿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剪刀:“我和他们拼了!”
“对!和他们拼了!”我以为老雷会劝她,结果却是怂恿她行凶,还小声鼓起掌来。
“不行!”我说。
“当然不行啦,”老雷接过我的话,对她说,“万一你像个疯子一样冲进去,你老公恼羞成怒,要跟你离婚呢?”
可怜的女士犹豫了:“那我来软的,哭!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个穷光蛋,现在你有钱了,你就嫌我人老珠黄了不是?你也不想想,没有我,你能挣这么多钱吗?”说着说着,她真哭了起来,又怕被里面的人听见,隐忍得肩膀直哆嗦。
“这样,你老公正好又有借口了。”老雷故作颓废地说,“‘我对不起你,你要多少钱,才肯跟我离婚?’”
房间里又一阵“嘤嘤哦哦”传了出来,面带难色的可怜的女士脸上,又添了一层凛冽寒霜,她气馁地质问老雷:“硬的不行,软的也不行,你说我该怎么办?”
老雷估计是泄露天机的半仙当上瘾了,趴在她耳朵边,又声如蚊蚋地交代了数句。女士的眉毛一路走高,定在最惊叹的位置,低呼道:“啊?这也太便宜他们了吧?”
老雷哈哈一笑,无所谓地耸耸肩:“你如果不听我的,那就离婚好了。看在老客户的分上,你们的离婚宴,我可以打个八折优惠。”
说完,他转身欲走,女士一把拉住他,看似娇弱的身子顷刻如重锤般砸向房间门,恐怕满腔的怨言都发泄在上面了。老雷催我打开摄像机,自己也挺身而出。
两三下,十几秒钟的工夫,门被撞开,里面没了声响,静得可怕。镜头中,可怜的女士低头审视完自己的衣服,深呼吸,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背影像身赴刑场的江姐,我举着摄影机不自觉地跟了上去。
越过满地遗落的男装女裙,我虽看不到前面人的表情,却拍下了她加快的脚步。镜头摇起,床上男人和女人均是衣衫不整,故作镇定,男人胸前的红潮映着女人脸庞的妖娆,春光无限好。
镜头外,一个嗲到家的声音忽然响起:“老公啊,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可怜的女士造作地扭着蛮腰,走到男人身旁,完全无视挽着她老公胳膊的年轻女人。
男人不禁打了个寒战:“你……你干吗?你……你们也别拍。”
“哎,真是越来越帅了!”女士摸上男人的脸,笑得阴恻恻的,“难怪人家小女生会看上你。”
夹在老婆和情人中间的男人当场发懵,不知所措地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
情人见几分钟前还威武刚猛的男人,此刻却漏气似的萎靡不振,气急败坏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女士自豪地仰起头,骄傲地笑问:“我老公床上功夫不错吧?那都是我调教的。”面对老公小情人的哑口无言,她温柔地整理起老公的衣襟,体贴地道,“累坏了吧?我回去给你煲个汤,好好补补。”
最后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男人一把甩开情人的手,愧疚地自责:“老婆,我错了……你听我解释……”
“回去再说!”
女士拉起老公的衣领扬长而去。老雷低声道:“撤。”我立刻跟上。身后响起落单的小情人崩溃的怒骂:“你们浑蛋!”
走到酒店大堂,老雷掏出录像带交给她,说不论他们将来的婚姻之路怎么延续,这盘带子都可以成为她保护自己最有力的王牌。又告诉他,夫妻苦命相伴,同舟共济不易,不能被花花世界迷了眼,要懂得珍惜。
短短几十分钟内,我对老雷的敬佩之情再次升华,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请他指点一二。拉他到电梯旁的沙发上坐下,我开门见山地直接问:“老雷,你快帮我想个办法,好让我接近海容。”
他敛眉沉思,十秒,三十秒,一分钟……忽地下巴努向前来收拾烟灰缸的清洁工大婶:“所谓以柔克刚,阴阳互补。林海容是能力超强的职业女性,你敢不敢放下身段,让自己低到泥土里,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话里邪乎,说得虚幻,我没听懂,琢磨了会儿,试着解释道:“你的意思是让我拉着海容殉情,不求同日生,但求死同穴,连枝共冢?”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臂膀俄然被只女人的手抓住。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手的主人已经坐到他的身边,掐上老雷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大声号叫:“都是你,你破坏了我终身的幸福,我要杀了你!”她一转头,眼神凶狠地瞪上我,“还有你,蛇鼠一窝,我要你给他陪葬。”
眼前的一幕太突然,太难以预料,我一时愣住了,盯着五官因发怒而扭曲的年轻女人看了又看,乍地想起她就是刚刚房间里那个小情人。耽误不过三五秒,她双手下的老雷的脸已然刷白,眼突舌头长,我这才忙上前解救。
陷入绝境的女人真不简单,手劲儿出奇的大,像天生三分的酒量一样,如有神助。我拉扯得满头窜虚汗,勉强将他们分开。女人不死心,弃了捂着脖子咳嗽的老雷,张口似猛虎,又要向我扑咬过来。说时迟那时快——
“你们干什么!”
天籁!我们仨听见声儿,什么都干不出来了,错愕地共同望向声源。
朝我们气势汹汹走来的女人,好是好看,就是透着股泼辣劲儿,此刻还渗出点点怒意。我觉得她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还没想起来,她先劈头盖脸地痛骂起来:“公共场合你们打什么打,闹什么闹,不嫌丢人啊?”她先看向我,“亏你长得人模狗样,还什么死同穴,连枝共冢!基情四射,报复社会啊?白瞎了一副好皮相!”她又看向失去理智的那女人,仍毫不留情,“胸大无脑说的就是你。知道吗?人家早相亲相爱了,你才来讨终身幸福,他们死一百遍,你也要不回来,省省吧。赶紧回家动动脑子,别再让人骗了。”
别说,这话真灵!那年轻女人一刻不耽误,泪奔离去。她也不看,最后瞪向老雷,走近几步,声势更猛烈:“这里数你最恶心,最丢人!年纪一大把了,有没有点羞耻心?胡子都长到胸口了,玩什么左右开弓?找存在感还是找认同感啊!脑子有问题吧?家里没人管吗?为老不尊,老不修!”
话越听越变味,我怕她奓毛,小心地开口:“小姐,你……你好像误会了。”
“误会什么啊误会!”倒是老雷率先奓毛了,从沙发里弹跳起来,虎视眈眈地和她眼对眼,鼻尖对鼻尖,“你谁呀你?你他妈哪只眼睛看见我为老不尊了?”
她不气反笑,故意眨眨眼:“记好了,我叫胡姗姗,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再听好了,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老——不——修!”
老雷彻底震怒,前所未见的震怒。他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捏死的拳头举起又放下:“我从来不打女人,别逼我破例。别拦着我,谁也别拦着我!”
我左看右看,见没人拦他。他转过头来看我,我明白了,起身连拉带劝:“算了,算了,一场误会,一场误会。小姐,你真的误会我们了。”
“我觉得,我是真的很难不误会你们。”
她轻蔑一笑,翩翩转身而去。我和老雷看得一愣一愣的,接着我苦不堪言地哀号道:“惨了!”
“惨什么惨?我又没揍她。”
“她好像是海容的同事。”
“兄弟……”他拍拍我的肩膀,“节哀。”
悲剧啊,难道这就叫出师未捷身先死!
那天,无缘无故地跟在老雷屁股后头忙前忙后,等我回到家,再前思后想,他妈的只有一句话好像管点儿用——“放下身段,低到泥土里”。
像和尚念经,我吃饭睡觉上厕所,无时无刻不在反复念叨这句话。三日复三日,于午夜梦回之时,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茅塞顿开了!
一大清早起床,我为自己做了个从头至脚的彻底清洁,神清气爽地前往滨海城建集团人力资源部。进去出来,前后不过十分钟,出乎意料的顺利。站在滨海城建集团大楼前,迎着上午八九点钟的太阳,我前所未有地意气风发,只差一件风衣、一副墨镜而已,我和小马哥之间的差距第一次如此之小。
第一天上班,九点钟打卡,我八点时便已经西装笔挺地走进大楼电梯,直上至滨海城建集团的顶层。
董事长办公室,总经理办公室,财务总监办公室,设计部办公室……
在挂有“设计部总监”铭牌的办公室门口,我停下脚步,透过毛玻璃隐约看进去。原来这就是海容每天工作的地方,采光极好,干净整洁。我仿佛看到她忙碌的倩影,匆匆来去于办公室的每个角落。她回眸,明亮的眼神与我交汇,红唇染笑。我像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吓得迅速躲开……
光用想的,心跳已微微加速,我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忙快步离开。
营销部办公室,外联部办公室,秘书室,行政办公室……
从顶楼来到地下一层,我走进员工更衣室,打开属于自己的储物柜,脱下西装外套放进去,又拿出浅蓝色工作服。
“小伙子!”旁边有人叫我,我转过头,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哥,他很好奇地看着我,“怎么这么年轻跑来做清洁工啊?家里条件不好,没读过书?”
我不答,换上工作服,哼起小曲,踩着轻快的舞步跳出更衣室,走到门边,听见背后大哥犯起嘀咕:“没见过哪个上班这么高兴的,傻了吧。”
终于有机会和海容近距离接触,有机会每天看到她,和她呼吸同一片空气。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林海容,而不是冷冰冰的报纸杂志上,印成铅字的她的名字,或者一张失真到完全无法展现她出众气质的照片。
如果她愿意看我一眼,我就愿意当一个快乐的傻子;如果她愿意给我她的心,我就愿意当一个永远追随她的爱情疯子。
但理想厚,现实薄。我想象中有多曼妙美好,实际情况就有多二逼残忍。
上午九点钟,滨海城建集团大楼大厅。
我手持扫把,徘徊不定,有一下没一下地打扫着,眼睛无数次地瞟向大门口。上班时间临近,陆陆续续有员工进来,海容的出现像道彩虹,瞬间令周遭一切黯然失色。她美丽的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双目澄澈,仿佛在认真地与每一位经过的同事问早。
海容太漂亮,周围的男人不可抑制地发出阵阵艳羡之声。我也不自觉地停下手里动作,远远地、痴痴地盯着她,盯着她被爱慕者殷勤献上的鲜花包围。人比花娇,百花遇她全失色。
她捧着大把大把的鲜花,被男人们簇拥着,我快看不到她的眉眼,于是探头张望。花束中,一个身影突然被硬生生地挤了出来,是胡姗姗!她勃然大怒,化身女壮士拨开人群,拉起海容往电梯口走。
我孤独而立,她从我眼前匆匆消失,只一转瞬,我便体会到那句话的含义:我和你最远的距离,是我看得到你,而你看不到我。
一点钟午休,滨海城建集团顶楼天台
第一天班,我上得满怀憧憬,可只过去半天,我就满腹郁结了。早上在大厅没能被海容正视,一上午她又一直在会议室开会,我连面都见不到。老雷说,男人心情烦闷的时候,就是装逼的时候,而装逼的最佳场所就是喝西北风的天台。午饭后,我直奔天台吹风,试图排解忧愁。
我没有想到海容居然也在,更没想到还有另外一个男同事。他们面对面而站,距离一米左右,男人一脸的踌躇满志,海容一派清风淡然。我虽然没什么经验,但也能猜到,这不可能是无间道,肯定是表白。
可惜天台风太大,风向也不对,把他们之间的对话都吹至远离我的十里天边。好在从男人黯然离去的背影,我可以推断他失败了。我很欣喜,脑中开始计划,是不是该现身,装偶然经过,像同事一样,和海容打个招呼。如果她面露忧色,我可以关切地问她:“还好吗?”如果她无甚表情,我还可以跟她闲聊,说今天风挺大……
就在我反复做着各种假设并进行演练的过程中,海容也转身离开天台了。唉,看来我不是贼心贼胆的问题,是贼寻思太多,牵绊了我的心、我的腿。看来我无论喝多少西北风,也无法排忧解难了。
下午两点钟,滨海城建集团大楼过道。
落地玻璃被我擦过多少遍,我早不记得了,只记得海容每一次从我身旁经过时都在和不同的同事讨论工作。
偶尔遇到问题,她会微微蹙眉,偏头想一想,然后了然一笑。同事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她会停下来仔细专注地解释,声音不急不缓,轻柔婉转。出现小争执的时候,她会不自觉地略略提高音量,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比一些小动作,加强力度。
这些细节,我不曾见过,即使努力想象,也想象不出来。不知道她和我说话的时候,是不是也能这么自然随性,我想当然是可以的。而我能不能足够自然从容,才是真正的问题关键。
我擦着玻璃,开始觉得,大概我这样默默注视她也挺好,至少不用担心面对她时我会表现失常。这样想着,忽然看见她一个人走了过来,低着头像在思考什么,我忙转头向玻璃哈了口气,擦得越发卖力。她轻微的脚步声停顿下来,过道里异常安静,没有丝毫响动。
时间仿佛走过一万年,我谨慎地转头寻她。她双手交叠,背靠墙边,头轻轻地枕在墙面上,闭着眼,显出淡淡的疲惫之色,令人心疼。
我冲动地想跑过去,将她揽入怀中,给她我的肩膀。如果太莽撞的话,我也可以递一杯热咖啡给她,像普通朋友一样告诉她:注意休息,身体要紧。
“注意休息,身体要紧。”
同样的一句话却出自胡姗姗的口中,她的语气和我想象中自己的语气一样,温暖柔和。同样的一杯咖啡,从胡姗姗手里递给海容,海容对她感激地笑。要是对我笑,该有多好。
下午五点,海容办公室门口走廊。
如果今天有人足够敏锐,一定能发现海容办公室门口旁边的垃圾筒一整天都保持着无比诡异的清洁度。我想在今天下班前再看海容一眼,于是只有手拿自己制造的废纸垃圾,守在垃圾筒边,不停做着丢垃圾、捡垃圾的动作。
其实我根本看不见海容,一早前来等她下班的胡姗姗就像位兼职门神,面罩乌云,双手叉腰地站在门口,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一个戴眼镜的男同事手捧大束玫瑰花大步走向胡姗姗,她横刀立马,双手一展,挡在门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阵仗。
眼镜男不服气,挺起胸膛,蓬勃出志在必得的信心。我早见识过胡姗姗的厉害,她根本不怵,挑衅地和眼镜男对视,火星四溅。许久之后,眼镜男败下阵来,沮丧地叹口气,灰溜溜地离开。
不一会儿,又有个小平头抱着捧香水百合,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踌躇到胡姗姗面前,一对上她不善的脸色,二话不说,溜得比贼还快。
几分钟后,第三位猛士拿着个文件夹,火急火燎地走近胡门神,说:“我有个紧急文件需要林总监签字。”
“什么文件这么要紧?给我看看。”
文件男犹豫了那么半秒钟,胡门神慧眼如炬,一把抢过他手里文件,翻看了两眼,哼笑着从里面抽出两张纸,抵在文件男眼前问:“你家的文件是电影票啊?心机不浅嘛,看恐怖片,还敢和我胡姗姗玩谍战游戏。找别人看去吧,海容没空。”
她把电影票硬塞回给文件男,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擦了擦手,转身走进海容的办公室,关上门,徒留门外一阵扼腕叹息声。
一天的忙碌接近徒劳无功,远远差于我的预期。划拨开满桌子的设计稿、资料,我大手一摊贴在桌面上,形如槁木,心如沙漠,任凭身后三个人怎么高声叹、低声怨,都毫无心情搭腔。
工作桌后一整面墙是我陈远的整个世界,简单到只有两个组成部分。一半是我至爱的设计工作,贴满了我各个时期的设计稿纸;而我的灵感源泉、我的缪斯女神在另一半墙上,多年来我从报刊网站不同的渠道收集了很多海容的照片,还有关于她的各种剪报信息。
我能准确地从我的设计稿里找出与之对应的海容的照片和剪报,甚至能回忆起来我当时是在怎样的心境下完成的设计。如果把我这些年的工作生活进行梳理,海容一定是主线,而我像个盲从者,如影随形。
她赴美攻读建筑学科,我以同样的志愿考入国内高校;她申请读研,我保硕;她开始跟随史密斯先生展开设计工作,而我则进入设计公司,从最底层做起,一步一个脚印;她的作品渐渐赢得好评,备受关注,我的设计也逐步得到客户认同,信心倍增。后来,我得到她即将结婚的虚假消息,再无心工作,辞职萎靡了一阵子。当假消息不攻自破时,我又从头开始,做起独立设计师。
我没想到她会回国,回到响螺湾,更没想到会在那么偶然的情况下与她重逢。但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对她的倾慕,对她的爱意,对她的眷恋,会像响螺湾的海水对白沙的倾慕、爱意、眷恋一样,缠绵,执著,坚定。
“怪不得你对以前在美国的林海容那么了解,敢情把自己弄得跟地下情报人员一样!哇,太痴情了!太痴情了!太痴情了……”
胡杰是唱片卡壳,无限循环,直到被琪琪打断:“你看看,这才叫用心,有诚意。”
“琪琪,我都追了你一年多了,还没诚意啊!你不让我得手,才叫太没人性了呢。”
“拜托,你等人家发育成熟了再下手好不好?”
……
这俩活宝,像天生的乐天派,没有烦恼,说着又嘻嘻哈哈地自顾斗嘴。老雷走到我身旁,用力敲着我耳朵边的桌面,说:“我说你脑子短路了是吗?放着好好的独立设计师不做,非要到城建集团去做个清洁工。”
我掏着耳朵,提起脑袋,非常不乐意:“这不是你的指示吗?指着酒店的清洁大婶,让我放下身段,低低低……低到泥土里。”
“兄弟,学历挺高,怎么理解能力那么差呢!我那是让你放下脸面身份,没脸没皮,死缠烂打,能耍流氓耍流氓,能玩无赖玩无赖,坚决和林海容死磕到底。”
“你觉得我能干出那种没羞没臊的事吗?”教学生还讲究个因材施教,老雷这不是敷衍我,就是他也对海容没辙。
“哟!”他笑了,笑得幸灾乐祸,“你跑去当清洁工,人家不也连看都不看你一眼。”
哀伤的事被他故意一提,我心窝窝疼,唯有望天悲鸣:“我欲哭无泪呀!”
老雷和走过来的琪琪男女合唱:“该!”
提个音调:“我痛不欲生呀!”
他们:“该!”
再提个音调:“我生不如死呀!”
依然是他们:“该!”
“你们有点同情心,好不好?”胡杰走过来,豪气干云地拍拍他没几两肉的胸脯,估计权衡出自己能力有限,帮不上什么忙,转而乞求老雷道,“你不是说应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嘛!”
老雷杀气四起,瞪向他:“我现在就想插你两刀。”
“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死了还怎么救?”
这还是我家吗?还有我什么事吗?我一拍桌子站起来,吼道:“你们还是我兄弟吗?”
胡杰也发飙了,头一回冲着老雷高喊:“你还讲不讲义气?”
三军对立,剑拔弩张,老雷突地笑了,看向我:“义气?好!别说我不帮你,我要让你自己看看你是怎么死的?跟我走!”
我们彻底杠上了。一行四人,也没人说话,直接杀到老雷餐厅附近的一家酒吧。这家伙是个流窜犯,常年流窜在周边各类酒吧之间,基本目标是流窜在各类女性之间,最终达到流窜上床的目的。
他曾说女人含羞带怯时最迷人,也说女人微醺时分最风情万种。喝小酒是件令人身心愉悦的事,酒后的女人一解风情,他就可以一夜风流了。琪琪骂他禽兽,他振振有词地回她:“半夜泡吧的女人,难道是来找书友棋友的?大家不都是来游戏人间的。游戏嘛,当然男人和女人玩才最有趣。他雷仁又不是去大马路上调戏良家妇女,别侮辱‘禽兽’这么有深刻内涵的词汇。”
进了酒吧,等于来到他自己家。说不定他自己家他还摸不熟,早晨出门惺忪未醒,夜里进门酒醉未醒。浪子嘛,家就是个睡觉的地儿。从酒吧门口走到吧台,一路有人跟他亲热地打招呼,大多是些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年轻女性。我、胡杰、琪琪基本属于他的小跟班。
一字排开,吧台边坐定。老雷和酒保招呼了声“老规矩”,对我说:“你要能按照我的指示照办,我无条件全力帮你追求林海容。”
我想也没想,重重点头。他问:“准备好了吗?”我再点点头。他又仔细看了我一遍,确认我没失心疯,也没硬逞强,朝乱舞的人群里帅气地打个响指。下一秒,一位穿着V领低胸紧身连衣裙的女人就奇迹般地出现,直直朝我走了过来。
她站在我面前,挺着一对丰满的豪乳,像是会大口呼吸,肆意掠夺走我周围的空气,让我有点窒息,忙挪开视线,看向雷仁。
大哥,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老雷笑得阴损:“对她说‘我爱你’!”
我下巴颏当即脱臼,收不回来,说不出话。
琪琪和胡杰更是在一旁怂恿我:“说呀!说呀!”
刚巧酒保送上酒,我端起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火辣入喉,脑子发热,视死如归地转头看回向大胸女的……脸!我根本不认识她,怎么开得了口啊?
她的媚眼朝老雷斜去一下,像得到了什么指示,撩拨开披肩的卷发,露出胸前白白的一片,全无预兆地挺胸向我凑了过来。我低咒一句,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一个没注意,居然倒进了胡杰的怀里,爬不起来。
好在老雷及时挥手让大胸女离开,他蔑视着我:“瞧你这点出息,还想追林海容呢!”
琪琪也把脸贴上来,满目鄙夷:“醒醒吧。”
“别灰心,我要是个女人,我一定嫁给你。”
胡杰说着,顺势张开双臂要抱我。我一把甩开他,起身反拉住老雷的手,把他吓了一跳,问:“你要干吗?”
“大哥,这次你一定要帮我。追不到海容,我死不瞑目。”我真心实意,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