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戏:爱若有他生(7)
我明白他的意思,丈夫失去妻子,妻子失去丈夫,的确都不是什么好意象,我说:“倒不是喜欢,你不觉得那种不能承受其实也挺感人的?德拉库拉因为不能承受妻子的死而投靠了魔鬼,用长矛刺穿了十字架上的耶稣;那位女钢琴家因为不能承受丈夫的死……最后她是打算要殉情吧?结尾那个镜头我其实没太看懂。但我觉得那样也很好。生是为了快乐,死也该是为了快乐。如果人死后可以变成幽灵,其实已经模糊了生死的界限,死而有灵的话,死也许就变成了生的另一种状态,跨过生死的门槛在另一种状态下和相爱的人相守,那样不也挺好吗?”
我们绕过一座瘦长的孤赏石,近乎黑暗的角落,我大胆地将手攀上他的脖子,拉近和他的距离,他似乎并没有觉察到,声音里保持着作为自然科学家的严谨平和:“你所有的假设都建立在灵魂存在说之上,的确有很多人在研究这个问题,也有人试图从量子力学的角度证实灵魂的存在,不过他们都没有办法完美自洽。”
我叹气:“你就是想说灵魂并不存在,我其实是在异想天开,可如果灵魂不存在,而且我非得去相信这个,当有一天我必须去面对死别的时候,该有多艰难?”我和他打比方:“比如我死在你的前面,是相信我已经完全离开这世界了让你好受一点儿,还是相信我的幽灵每天晚上仍会回来陪你看电视让你好受一点儿?你代入一下?”
他低声笑了一下:“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自欺欺人都比承认现实更加容易,不过,非非,你现在很健康。”
酒意一上来,我就开始唠唠叨叨:“你代入一下,你觉得我还是能回来跟你一块儿看电视更好是吧?我也代入了一下,老实说,我根本没办法承受,就算笃信人死而有灵也没办法,更不要说你还让我去相信灵魂不存在。”
他随意道:“你怎么代入的?”
我说:“我就想了想当我们老了,然后你先离开我,你比我大嘛,这种事很有可能发生的。”
聂亦的舞步顿了顿,那停顿不到两秒,而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什么。
他没有接话,转过黑松、五叶松、搁在红木花几上的紫藤,我们的舞步没有任何偏差,可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移动的。
歌手开始用高音吟唱“我愿长眠在每夜我幻梦中的他的身旁”,那悲伤扑面而来,而聂亦突然开口:“我没有想过你会和我一起到老。”
我说:“啊……是这样,我们可能不会白头到老。”我尴尬地笑。“我,我也是第一次想,我们搞艺术的,就是感情太丰富。我想如果,当然只是如果,如果我们一生都在一起,你要是先走了我受不了那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换作任何感情丰富的人都受不了吧,本来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一个人突然离开,那得有多寂寞,啊……你们自然科学家可能没法儿代入这个,寂寞这个情绪它确实挺感性也挺不理智的,我的意思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强作镇定,却急于解释。从前我什么都不怕,现在却害怕很多。有一瞬间我会憎恨突然变得胆小的自己,但世上只有唯一的一个人会让我变得胆小,有时候又觉得那是有一点儿苦涩的甜蜜。爱情有千百种滋味,这或许正是其中一种。
脑海里晕晕乎乎,我简直要被一刹那冒出来的各种想法搞得死机,聂亦却突然贴近我,他说:“非非,我没有想过你会和我一起到老。”
我沮丧道:“你不用重复这个。”
他说:“但是你愿意的话,我会很高兴。”
我有三秒说不出话来,再开口时却只觉喉咙哽痛。我抑制住就要哽咽住的声音,同他开玩笑:“因为我不烦人?”而这时候才发现刚才一直有意无意地咬着下嘴唇,此时嘴唇痛得发木。
良久,他道:“也许不仅仅是那样。”
我愣了一下,不自觉地就把那句话说出口,我说:“所以聂亦,要是我先离开你,你也会觉得寂寞吧?”
歌声到了最后一段,女歌手用低音轻轻重复“直到我们同衾共枕,于冰冷的墓中”。
他低声道:“可能。”
我说:“可能什么?”
他说:“可能会比想象中更寂寞。”
我踮脚抱住他,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绝不能让他看到。他拍了拍我的背,轻声问我:“怎么了?”
我将头埋在他的肩窝,更用力地抱住他,我说:“你不要管我,我喝醉了。”
05.
上帝创世用了六天。那之后过了像创世一样漫长的六个工作日。
第七天下午童桐拿着我的手机敲开工作间,说褚秘书盛邀我共进下午茶,人已经等在三十九楼咖啡座。
我愣了一下,拽镜子一看,跟童桐说:“你让他再等等,我化个妆。”
三十九楼咖啡座只针对双子楼十五楼以上的艺术工作室开放,其实是个港式茶餐厅,老板是个行为艺术家,什么都卖就不卖咖啡。
褚秘书坐在最里面的卡座,面前放了三颗橙子、一个奇形怪状的榨汁机,以及一本榨汁机说明书,正在那儿埋头刻苦研究。
我走过去,老板迎上来:“哇,非非,原来这是你朋友。”赶紧撤了榨汁机和说明书,捧上来两杯新鲜橙汁。
我简洁解释:“这里的老板爱捉弄人。”
褚秘书笑:“能这么待客的店一定不是为了赚钱,我该佩服才是。”
我和褚秘书喝了一刻钟橙汁,聊了聊聂亦的近况,说聂氏有一支药剂正进入上市前的最后一项试验,需要诸多机构资助,协调多家医院和大学,并保证千余例病患的参与,最近聂亦的时间被占得很满。
聊完聂亦我们停了几秒,褚秘书面色凝重,又喝了五秒橙汁,拿出来几封信推到我面前,白色的信封,被拆开过,像是什么商务信件。我接过来一看,信封上是仿宋打印字体,留的是清湖药物研究院的地址和聂亦的名字,没留落款。
褚秘书解释:“所有寄到公司的信件一概默认为商务信件,给Yee的信会先由秘书室过目,然后视轻重缓急整理好转呈给他。”
“过目?”我开玩笑,“您把这三封信带给我,该不会这是聂亦的仰慕者写给他的情书吧?”
褚秘书也笑。“如果只是情书倒没什么,”他顿了顿,“我年轻时做先生的助理,如今又做Yee的秘书,说句抬举自己的话,工作之外也算Yee的半个长辈。”他斟酌道:“这件事Yee说不用聂小姐你知道,让我将信直接处理了。但我想了很久,您还是知道为好。”他示意我拆开信封。
薄薄的一页A4纸,仍是仿宋打印字,掠过开头两句,一眼看到我的名字:
“……聂非非小姐富于冒险精神,情路浪荡通达,当被她玩弄抛弃的前任男友还在为她的离开黯然神伤时,远在美国的聂小姐已重新觅得下一个目标。聂小姐艺高人胆大,新给自己定下的狩猎目标正是其在Y校的海洋摄影教授雅各·埃文斯先生。埃文斯先生年已不或,却仍保养良好。聂小姐手段非常,不过半年便成功介入埃文斯先生的美满婚姻,令这位颇有声望的摄影大师抛妻弃女——其长女不过比聂小姐小两岁。”
“聂小姐成功俘获这位可做她父亲的天才摄影家后,摄影之路畅通无阻,媒体赞她才华横溢,又有谁知她的多幅出道作皆是埃文斯代为捉刀?又有称赞说她是最年轻的奥赛特别专题金奖获得者,可谁知道当年奥赛特别专题金奖评委中有三人都是雅各·埃文斯的至交好友?”
“……聂小姐于情场选择猎物的品位向来一致,选择聂先生您,大概也是因为您是位天才式生物学家。聂小姐素来钟爱天才,捕获天才们的手段也颇令人击节,喜欢假做毫不在意,实则步步为营,欲擒故纵的一套功夫练得炉火纯青……”
看了大约三分钟。褚秘书面露尴尬:“目前就收到这三封,聂小姐……您怎么看?”
我说:“这一封第一段第三句有个错别字。”指给他看,“不惑的惑字写错了。”
褚秘书说:“……不是让您看这个……”
我说:“文采挺好的。”
褚秘书说:“……”
服务生端来新续的橙汁,我说:“不过几封恶意中伤的匿名信。”
褚秘书抬了抬眼镜,良久,道:“Yee在这件事上并没有什么态度,而我对聂小姐您一向并无偏见。”这两句话不过是过渡,褚秘书的确是个难得的好人,经常和我通风报信聂亦的动向,我示意他说下去。他续道:“如果信中所言是真的,僭越地说一句,聂小姐可能和Yee并不太合适,希望您能好好想想。如果不是真的……”他声音担忧。“聂小姐您清理清理曾和谁结了仇,有所防备总是好的。”
我点头说好。
送走褚秘书后我给康素萝打了个电话,三两句说清聂亦秘书来访,还带来三封文采斐然的匿名信,并和她分享了匿名信的内容。
康素萝震惊:“听说你那惹事表妹住你们家了,该不是她干的吧?”
我说:“几封信都写得挺有文化,还用了好几个艰深的成语。”
她松口气:“哦,那应该就不是她干的。你想想还有谁有嫌疑?”
我想了三秒,回她:“不好意思,树敌太多。”
康素萝提高声量:“聂非非,都这时候了你也给我稍微认真点儿啊!再说学校里那事只有几个人知道真相,外人看来可不就是匿名信上写的那样吗?”她急得又提高了音量:“要是皇上真相信了怎么办啊?你这封后大典还办不办得了哇?”
我把手机拿开,说:“皇上何等英明,没那么容易就听信谗言吧……”
她气急败坏:“唐太宗英明不英明?爱不爱魏征?那魏征死后他还听信谗言扒了魏征的坟呢……”
我说:“那可能是爱得没有那么深。”
她听上去简直要摔电话:“那聂亦还压根儿不爱你呢。”卡了一下,赶紧补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皇上他应该是对你很有好感的,就是因为有好感才会更想了解这事的真相吧,结果一查,得,能查到的还真是那么回事,这得是多大的误会啊……”
我沉思说:“你这么一说……是得去解释解释。”
她吁口气道:“对啊,不过电话里也说不清楚,你找个时间和皇上当面聊聊。”突然想起来道:“对了,写匿名信那人你不找出来抽死她吗?”
我看向工作室里忙得一塌糊涂的芸芸众生,颓废道:“妈的,活儿这么多,什么时候空了再说吧。”
结果还没想出来怎么和聂亦谈,就接到了我妈的电话。那是四天后,我刚连着熬了四十八小时,正喝了牛奶准备睡一觉,童桐把电话拿进来。
听筒里我妈的声音分外疲惫,跟我说:“非非,你这两天回家一趟,妈妈有挺重要的事需要和你谈谈。”
我妈已经很多年没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挂了电话我就找童桐拿车钥匙,她看我半天:“非非姐你这样不能开车,我送你。”
到家正好饭点,却看到陈叔的车迎着我们开出来,我妈摇开车窗,神色凝重地看着我,半晌,叹了口气道:“上车吧,你表姨妈带静静去了聂家,刚刚聂家来电话,我们去看看。”
我没反应过来:“哪个聂家?”
等我上车,我妈道:“聂亦家。”
我喝水喝了一半,疑惑道:“表姨妈和芮静怎么会跑去聂亦家?”
我妈好半天没说话,开口时声音沙哑:“三天前芮静和聂亦出了事。静静是住在我这儿出的事,我必须得通知她妈妈。你表姨妈知道后连夜赶了过来,据说午饭前带芮静去了聂家。”我妈揉太阳穴。“原本已经说好等聂亦回来搞清实情再说,我实在没想到她会突然带上芮静去聂家。”
我愣道:“您是说……聂亦和芮静?他们能出什么事?”
我妈顿了一会儿,道:“聂亦病了,头天下午芮静去给他送汤,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回来一直哭,聂亦给她开了一张巨额支票。”
我将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足有三遍,我说:“聂亦是见过芮静一次……他病了?我怎么不知道?芮静怎么会跑去给他送汤?您说他们……”我终于反应过来,我说:“这太荒唐。”
我妈给了我足足两分钟的消化时间,才道:“从芮静那儿得知这件事我就立刻给聂亦去了电话,可联系不上他。你也知道他们做科研的,经常会参与一些保密项目,他秘书说这期间没可能联系上他,也没可能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妈叹气:“我不太相信聂亦会做那样的事,但静静虽然捣蛋,也不太可能拿自己的清白开玩笑。聂亦为什么会开给她那么大数额的支票,这一点也让我疑惑。”
我沉默了两秒,坚持道:“这太可笑。”
我妈握住我的手,轻声道:“有可能是我们看错了聂亦,也有可能是芮静在撒谎,真相如何需要我们自己去面对之后再做判断。妈妈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该不该告诉你,会不会让你受伤害,可成长是一件很个人的事,人生中很多伤害必须得我们亲自去经历,去承受。”她停了一下。“但如果你不想面对,想现在就下车,妈妈也不会拦你。”
我一只手被我妈握着,另一只手试着拨聂亦的电话,听筒里果然传来关机提示。我搁了电话去摸手边的苏打水瓶子,单手拨开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浸得太阳穴隐隐发疼。
我妈眼神中露出担忧,道:“老陈你掉头,我们先开回去。”
我拦住我妈,按住发疼的太阳穴说:“没事,让陈叔开快点儿,这事早去早了结。”
两个多小时后就到了聂家,秋雨后的聂家大宅色彩浓酽,就像一幅安静的工笔重彩。
隐在浓酽色彩后的聂家会客厅气氛古怪,主位上坐着我的准婆婆聂太太,侧位上坐着我的表姨妈冯韵芳女士,冯女士正悠闲地喝下午茶,旁边偎着低眉顺目不施粉黛的芮静。
管家引我们走进会客厅,聂太太低头用茶,倒是表姨妈先看到我们,愣了两秒,阴声阳调道:“我还琢磨聂太太这是在等谁,原来是等我表妹。也好,人到齐了你们两家更方便给我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