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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四幕戏·起(26)

第二幕戏:爱若有他生(8)

聂太太面色冷漠,压根儿没理表姨妈,从茶杯中抬头向刚坐下的我妈道:“郑女士来得正好,你这位表姐已经在我们家坐了四个小时,一口咬定我儿子欺负了她女儿,要让我儿子负责。”嘲弄道:“倒是没想到有一天我儿子也能和这种事扯上关系,你表姐疯得不轻,麻烦你将她带回去,这样的客人我们聂家招待不起。”

我在我妈旁边坐下,我妈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表姨妈已经茶杯一磕:“我疯得不轻?你儿子占了我女儿的便宜,居然想就这么算了?当我女儿是什么人?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表姨妈昔年以刁蛮貌美著称,如今美貌比之当年较为逊色,刁蛮倒是尤胜三分。

用人端来茶饮,因加了奶,我妈喝了一口就放下,转向表姨妈安抚她:“表姐,你待了这么久也该累了,我们先回去,这件事应该是有一些误会……”

话没说完就被表姨妈打断:“误会?静静是在你手上出的事,你好意思和我说误会?你当然希望是误会,最好天下太平什么事都没发生,这样你女儿就还能嫁进豪门,你就还能母凭女贵!”她啧啧。“郑丹墀,多少年了,你人也老了身材也走样了,这爱慕虚荣的本性还是一点儿没变哪。”

我妈沉默了两秒钟,说:“表姐,我理解你说话过分是因为太生气。”

表姨妈冷笑:“当年你对不起我,你妈为了你能嫁给聂琨私底下做了多少上不得台面的事?如今你女婿对不起我女儿,为了保住这个乘龙快婿你还真是和你妈一个德行!”

这已经是在胡言乱语了,我妈揉眉心道:“冯韵芳你讲点儿道理。”

表姨妈还要说话,聂太太搁下茶杯淡淡道:“看来冯女士意志坚定,郑女士也劝不走您,那我也只好先礼后兵了,您看是您自己走出去,还是我让人把你抬出去?”

表姨妈立刻柳眉倒竖:“这是明摆着要仗势欺人了?你儿子既然欺负了我女儿,就别想着用张支票就能善了,谁也别想把我从这儿赶出去,敢将我抬出这个门,我保证明天报纸一定是聂家大少头条!我女儿已经被欺负成这样,她也没什么从今往后了,不如鱼死网破,大家都别想要个好收场!”

我妈有点儿发愣,我也有点儿,聂太太沉默良久,端起新添的茶喝了一口,突然叫我的名字:“非非,来了半天,怎么不说话?”

我说:“等长辈们先聊。”

她嘴角上翘:“想说什么就说。”

表姨妈嗤了一声:“聂家好家教,长辈说话,倒还有小辈插嘴的余地?”

聂太太充耳不闻,不徐不疾地拿盖碗撇着茶叶,目光落在我身上。管家新端来不加奶的红茶,我妈坐那儿喝茶,也没说话。我看向被表姨妈的气势衬得毫无存在感的芮静。这屋子里我能与之聊聊的也就这位小姐了。

用人端来冰水,我喝了半杯提神,问芮静:“我其实挺好奇,你说聂亦欺负你,他都不太认得你,怎么就欺负了你?你跟我说说。”

芮静抬头看她妈。

我说:“这个表姨妈帮不上你,得你自个儿回忆,我有时间,你慢慢想,慢慢说。”

表姨妈哼笑:“聂非非,你妹妹都这样了你还让她回忆?好哇,还没嫁进聂家就帮着他们来欺负你妹妹……”

芮静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打断她妈的话,昂着头和我对视:“你让我回忆什么?就是聂亦欺负了我!”

我倚进沙发里,说:“他都不太认识你。”

她握紧拳头:“他认识我!他不认识我那天不会让我进门!”

我看着她。

她一鼓作气:“你为难我不愿意送我回家的时候,是他在红叶会馆给我开了房间,我想当面感谢他,所以去工作室找了童桐姐,用你的手机给他发了短信,他回短信说病了,在家里休息,我就带了汤去看他。”

我说:“你让他误认为是我发的短信?”

她强撑:“那又怎么样,他看到是我还是给我开了门!”

她作势要哭,语声中却隐含得意,脸上也没有半分痛苦恐惧,那种陈述更像是炫耀:“房间很黑……我反抗过也哭过,可他大概是糊涂了也可能是他本来就……他没有放开我。后来他开给我支票补偿,我虽然平时表现得是挺有个性,但我绝不是那种女生。”她斩钉截铁:“我才十九岁,是他欺负我,他要对我负责!”

会客厅里一时静极,只余古董钟的嘀嗒慢行声。时间在有节奏地流淌。

我说:“完了?”

她小心地偏头分辨我的神色,有点儿疑惑,不确定地点头。

我说:“哦。”

她有些慌神,含糊问我:“你、你不相信?”

我说:“不相信。”

她咬住嘴唇,过了三秒,她说:“我没有撒谎,我不可能拿自己的清白开玩笑就为了诬陷聂亦。”

我说:“别谦虚,你干得出来。”

她嘴唇颤动,霍地站起来大声道:“你是嫉妒我,嫉妒我比你年轻比你漂亮,嫉妒我和聂亦……”

装冰水的玻璃杯“啪”的一声和玻璃桌面亲密接触,声量大得我自个儿太阳穴都疼。杯子碎成几块,一桌子的水,用人赶紧过来收拾,我擦干手上的水渍问芮静:“你刚说什么来着?不好意思手滑了一下。”

她面色惊恐,往后退了一步,没站稳一下子就要跌进身后沙发里,被表姨妈眼明手快半起身一把扶住。

我说:“聂亦什么也没做,你们让他负什么责?”

表姨妈脸色铁青:“郑丹墀,你养出来的好女儿,支票还搁在桌子上呢,也能红口白牙颠倒黑白,一句话将自个儿未婚夫择个干净?急不可待要嫁进聂家当少奶奶了?我女儿还没死呢,我女儿在一天,她就别想顺利嫁进聂家!聂亦既然有胆子欺负我女儿,还想着撇开我女儿娶别人?没门儿,除了我女儿,他聂亦谁也别想娶!”

聂太太一脸不可置信:“你女儿,嫁进我们聂家?”

我妈就淡定很多。

表姨妈年轻时自负貌美,一心想要嫁入豪门,最终却未能如愿,一直引以为憾,至今意难平。生下两个女儿后,平生志愿就是将二女次第嫁给显贵,听说芮静和聂亦搭上关系,有这样的举动其实不难理解。

我揉着太阳穴跟她说:“表姨妈,您别跟我妈发作,我妈生性善良又是个文人,您这么容易吓着她,您有什么不满直接教训我。”

表姨妈眯着眼睛看我:“那好,你做得了主,你就给你妹妹一个交代。你管不住自己的未婚夫让他欺负了你妹妹,让你妹妹下半辈子没法儿做人,你但凡有点儿良心就该把未婚夫让出来!”

我说:“这个有难度。”

她火道:“什么叫有难度?”又突然冷笑:“你妹妹跟你当年的性质可不一样,你是主动勾引你老师。”我妈立刻抬头:“冯韵芳!”

表姨妈扬扬自得:“非非,你是破坏了你老师的家庭,你老师不娶你那很正常,可你妹妹是被你未婚夫给欺负了,她可没求着聂亦来怎么着她,聂亦当然要娶她!”

聂太太错愕地看我。

表姨妈看向聂太,半掩口道:“欸?我是不是说漏了什么话?这事敢情聂太太还不知道啊?”她假笑:“你这未来媳妇儿可跟她妹妹不一样,看着挺单纯,实际上,啧啧啧。”

我妈气得发抖,伸手拉我起来:“冯韵芳,我敬重姨丈为人正直诚恳,所以还认你们这房亲戚,叫你一声表姐。我们家没什么对不起你和你女儿,倒是你们欺人太甚,两家情分到此为止,从今往后我们聂家和你们芮家老死不相往来!”说完看向聂太:“我女儿从来清白做人,信不信她随便你们,这里也没什么用得上我们母女了,恕我们告辞!”

我没想到我妈生那么大气,虽然在我看来事情还远没有了结,但我妈已经拎包准备走人了,我也就拎包站起来跟着她。

不料表姨妈身手矫健,三两步抢先堵在会客室门口:“想走?不给我一个交代谁也别想走!”

我妈说:“还要给什么交代?”

表姨妈说:“保证你女儿不嫁给聂亦!”

我妈说:“冯韵芳,你别胡搅蛮缠!”拉着我就走。

表姨妈勃然变色,一把拽住我的袖子:“你们两家是仗着你们有钱有势就来欺负我们寒门小户是吧,敢走你们就是要逼死我们母女!”

我觉得我的忍耐也差不多要到极限了,实在是很多年没有遇到这样的奇葩,又不能揍她,一时半会儿我都有点儿愣,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拽着我我就走不了,只好掰开她的手,我说:“冯女士,您让让。”

袖子刚得救,她一个反手又握住我手腕:“别想走!”

我说:“冯女士,您这是为老不尊。”

她挺胸脯:“你还敢动手打长辈不成?”

我快被她气笑了,索性一个小缠手把她制在沙发靠背上,将被她捏住的手腕绕出来。芮静过来帮她妈,我放手把她妈推到她怀里,母女俩在地毯上踉跄了几步,眼看表姨妈一站稳就要再闹,我转身尾随我妈出了会客室。

隐约听到她在背后叫骂,目无尊长的小蹄子如何如何,聂家又如何如何,这样敢对长辈无礼的媳妇儿你们也敢要如何如何。

屋子里闹成一团,而门廊边盛开的孔雀草却引来几只悠游的秋蝴蝶。

06.

我和我妈站在一个小花亭旁边等陈叔开车过来。

已经是下午四点半,大半天霏霏细雨后,草坪上的雨露还没干透,天边倒是挂出来半轮太阳,不过透过云层的光并不耀眼,反而带了一种秋冬季特有的冷淡。

我妈打量眼前的小花亭,那是用铁木搭建而成的一个简易木亭,上面缠绕着某种藤蔓植物,枝叶恣意却有姿态,看得出来园艺师费了心思。

我妈端详一阵,应该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果然,半晌后她开口:“今天不应该带你过来,那件事……”她没将那个句子说完,停在那儿叹了口气。

我仰头看小花亭顶部,正中好像孕了一只白色的花蕾。我斟酌了两秒,说:“埃文斯是我恩师,他母亲是个挺极端的基督徒,受不了那个,那件事我会帮他保密一辈子。”

我妈停了一会儿,问我:“那你的名声呢?”

眼看我妈才刚从怒气中平复过来,这场谈话却又要走向沉重,我攀住她肩膀逗她开心,我说:“妈,是这样的,我给自个儿的定位是个富有争议的艺术家。您说我一富有争议的艺术家,我还在乎这个?”

我妈瞥我一眼,拨开我的手:“富有争议的艺术家就不会受伤害?上次你和聂亦分手的时候不就颓废了挺长一段时间?”她叹气。“最后还是靠背德语单词才勉强撑过来。”

我沉默了五秒,我说:“……钧座,这显然是个误会,我觉得我不是靠着背德语单词才撑过来的,我是靠着自己达观的天性和……”

我妈挥手打断我的话:“要是这次聂家听信流言要悔婚,你就还得受伤。”她继续打量眼前的小花亭,自顾自下结论:“悔婚就悔婚吧,那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要是这次受伤了,就再去学个希腊语,听说那是仅次于汉语最难学的语言,比德语难多了。”

我手揣裤袋望天,颓废地跟她说:“钧座,照这样下去我还干什么摄影师,不知不觉就学了这么多门外语,我该从政走外交官的路子才不负党国栽培啊。”

我妈的心情已经完全恢复过来,笑骂了我一句:“贫嘴。”目光突然落在远处停了几秒,开口问我:“那是聂亦?”

我回头。

聂家的车道两旁种满了蓝花楹,高大的落叶乔木们正迎来第二次花期,花开满枝,遥望就像连绵古树间点缀了蓝色云彩。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停在车道分叉口,熟悉的身影正从车上下来。

我跟我妈点头,我说:“是聂亦。”

我把包挎肩上,双手插裤袋里,沉着地看聂亦在车旁站定,微微偏头和他身旁一位黑白套装的高挑丽人说话。

我妈紧皱眉头,分辨我表情,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安慰我:“我理解你的心情,虽然当着外人的面是要全力维护他,但一定还是气他。没关系,你可以不理他,就当没看到他,别主动接近他,先给他一点儿教训,让他……”

我踌躇地问我妈:“您有没有觉着……”

我妈立刻说:“觉得他和那穿套裙的小姑娘离太近了?是太……”

我说:“有没有觉着聂亦他瘦了?”

我妈说:“……”

我喃喃:“您说他最近是不是忙得厉害?他还挺挑食,刚从飞机上下来也不知道吃没吃东西。”

我妈说:“……”

我说:“我过去问问啊。”

我妈:“……”

走过去时两人谈话还没有结束,高个儿美女正说到什么靶向制剂的药效和毒理,基本上属于我听不懂的范畴。我在离他们四五步远时停住,聂亦淡淡道:“今晚十点视频会议,让他们依次做陈述,每个人五分钟。”高个儿美女忙不迭点头。

聂亦转头看我:“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我贤惠地说:“你们不是谈工作?”

他缓声:“已经谈完了,过来。”

我走过去,他将手里的风衣递给我:“不耐烦听?”

我跟他胡说八道,我说:“我是个高尚的艺术家,关注的是这个世界的精神内核,人类肉体健康这类渺小的问题,就留给你们世俗的科学家好了。”

高个儿女秘书眼里流露出不赞同,一副想要立刻反驳的模样,出于职业操守硬给忍住了。

聂亦已经习惯了我胡扯,抬眼打量我,声音平和:“没有我关注你的肉体健康,你怎么去关注世界的精神内核?”

我说:“前二十三年好像都是我爸妈在关注我的肉体健康……”

他说:“我记得你菠萝过敏。”

我说:“所以?”

他说:“你近年过敏时吃的最新那代抗组胺药,是我参与研发的。”

我说:“所以……”

他客观陈述:“这应该也算是种间接关怀。”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我们对视了得有五秒,我说:“哇哦!”将双手交握放在锁骨处,嘴角挑起弧度赞美他。“好崇拜你。”

他奚落我:“一个世俗的科学家有什么好值得你们高尚的艺术家崇拜的?”

我无奈摇头:“聂博士你怎么这么记仇?”

他轻描淡写:“记性太好。”

我耍无赖:“那你也不能记我的仇。”

他好奇:“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记得什么什么经典里说过丈夫应该无条件纵容妻子的无知、愚昧、傲慢,还有小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