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儿子是十一个儿子当中最讨我喜欢的。尽管人们不理解他那与众不同的幽默感。这并不是我过分地夸奖他。假若世界不是犯了不赏识他的错误,那么它就是完美无缺的。我不能没有这个孩子,因为在我看来,虽然他带来不安,可是他也带来对传统观念的敬畏,而且他把两者融合为一个无懈可击的整体。虽然他不会利用这一天赋使未来的车轮转动起来,然而他却使人鼓舞,充满希望。我希望他子孙满堂,代代相传,可惜这一愿望很难实现了。因为他对周围的议论,从不理会,而且怀着这种自我满足的心情独来独往,对姑娘不屑一顾。对此我虽能理解,但却不大喜欢。
第八个儿子最令我头痛,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身为其父,与他亲密无间、密不可分,可他却像一个陌生人似地看着我。只要想到他,我都会不寒而栗。他断绝了与我的所有联系去走他自己的路了;而且,他头脑固执,身体矮小而健壮,肯定会闯遍所有他所喜欢的地方。我很想叫他回来,问问他究竟怎么啦,问问他为什么如此地疏远自己的父亲,以及他到底想要什么。但是直到现在,这么长时间都已经过去,他似乎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我的儿子中唯一蓄着大胡子的人,显而易见,这对于一个如此矮小的人并不美观。
第九个儿子风度翩翩,天生一双甜甜蜜蜜的眼睛。他有时甚至能把我迷住,虽然我知道,这不凡的风度可以轻而易举地抹去。但他压根没有诱惑人的意图,他经常仰卧在沙发上,目光盯着天花板,似乎这样就会感到心满意足;或者,闭目养神更为美妙。一旦进入这样的美妙境界时,他便话匣大开,而且,高雅不俗,用词简练。不过话题仅限于狭小的范围,而他又不可避免地要越出这范围的限制,而与此同时他的话语便显得空洞乏味。此时人们往往会示意他就此打住。
我第十个儿子不诚实。我不想完全承认这一点,也不想完全否认。他总是带着超越他的年龄的威严神态走过来,穿着纽扣扣得紧紧的礼服,戴着一顶陈旧而过分仔细地擦洗过的黑礼帽,呆板的面孔上有着微微凸出的下巴和沉甸甸地耷拉在眼睛上的眼皮。他的这副形象会使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看出他是一个极其伪善的人。但是,让我们听听他怎样说话吧!他讲话明白易懂、措辞谨慎、言简意赅,回答问题尖刻而生动;他能够自然得体、愉快地与整个世界融为一体。这种相融的本领往往能使人引颈抬头,洗耳恭听。许多自以为聪明的人也许会为他的言辞所深深吸引,而不去理会他那令人恶心的外表。然而现在又有一些人觉得他的话语比他的外表更为伪善不堪。我作为父亲必须承认这最后一种评价更值得重视。
第十一个儿子,恐怕在我的儿子中是身体最差的。然而他的体弱似乎只是一种假象,因为有时候他表现得很坚强果断。不过,他的体弱毕竟是确实存在的,即使在他表现得最为坚强果断的时候也是如此。但是体弱并不令人羞愧。令人羞愧的是那摇曳不定、摆动不止的状态,我的儿子正是这种状态。然而这些却不能令他的父亲高兴,因为他的这些特点可能会将这个家毁掉。有时,他看着我好像要对我说:“我要带上你,父亲。”然而我却想:“你是我最不相信的一个人。”他的目光好像又说:“那么我权且当你最不相信的人吧。”
这就是我那十一个儿子。
一位发疯的州官
——[匈牙利]米·卡尔曼
我看到一个州官为妻儿出售居民告官的案头材料惊诧不已,
认为他是个疯子,
而买那些材料的人更让人难以理解。
最近几个月里,有一个满脸胡茬的人,在各个政党之间来往穿梭,神气活现。他有时混在垂死的独立党人中间;有时呆在卢依蒂那儿;有时又在加尔文广场上那个荒凉的、孤独的俱乐部里转悠。
之所以说加尔文广场荒凉和孤独,是因为很多在俱乐部里常见的游戏都在这里无法见到,例如四个人在“一起玩牌”,必须遵守一定的规则,就是说,即按约定进行散场,四个人中间有一个人可以走,因为剩下三个人还可以继续玩。但是在这以后,要是其中两个不同意,那么第三个人是不能自作主张离去的,这是一种礼节,也是打牌时必须遵守的规定。其实像这样的例子不乏见到。
在加尔文广场俱乐部里,没有一个像样的桌子或椅子。执行委员会也是分散地在兜揽生意。当然,他们也必须遵守定好的规矩,而且绝对不能违反。委员们从早到晚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将人推荐到那“一定的”地区去。但是似乎一直是毫无结果。
什么是执行委员会的主要职责呢?他们并没有提出候选人来,尽管可以明显地看出,提名对争取多数是有利的。
在那里的确有一位像前面所描述的那种人在打转。他站在楼梯旁边,尽量与周围的人搭讪。
恰好这几天,作为记者的我同这里的人混得挺熟。我开始注意这个特殊人物。我不止一次地看见过他,而且我决定打听他的身份。
“那人究竟在做什么?”我询问差役。
“不要理他。”他回答说。
“真奇怪,经常在俱乐部的代表中间看见他。”
“哦!”差役笑笑说,“因为他要出卖代表资格呀!”
“那一定有许多油水可以捞。”
“一千块吧。”
“值那么多吗?”
“他是那样认为的,而且他觉得能够得到。”
“想法很有创意,可惜,太不现实了。”
我跟差役开着玩笑。正在这时,他又一次出现在俱乐部里。
“请问,您需要帮忙吗?”我走上前。
“我在这里等人。”他温和地说。
“等候什么样的人呢?”我追问。
“我也不太清楚,兴许是这个,兴许是那个。”
“我从差役那儿听说,你要出卖一定的地区……”
他不知从哪里激发出一股劲儿来,还摇头晃脑。
“如果您可以为我搞定一桩生意,那我真是太感谢了。”他用很有意思、很自然的口气跟我说话。
“如果有机会,我很愿意。”我微笑着说,“但是你必须是真心诚意地干这件事情。”
“先生,我指的是‘一定的’地区。这里,在我的祖国的土地上,应该有我的地区……”
哎哟!那个差役说的果然没有错。
“能详细地谈一下吗?”
“瞧!全都在这个包袱里呐!”
我本能地往他的包袱上看了看。真的,他手里拿着一个油布包袱,那包袱的年纪似乎比他还要大。
“先生,”现在,他正式叙述了,“事情是这样的:两年前,我还是州府里的一个官员。但是,我在那里受到了极不公平的待遇,当然事情的发展真是曲折离奇,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讲完的。因为我现在有一个家庭:两个孩子,可爱的妻子……”
他越说越激动,显得非常着急。
“朋友,到里面的什么地方呆会吧!我有些东西你大概会感兴趣。”
“什么?”
“就是那个地区呀!先生,您不要被别人误导。他们视我为一个头脑不正常的人。事实上,他们一点也没说错。对,我的脑袋是有些不好使唤了……我可怜的家庭,可怜的妻子,可怜的孩子……喂!您来瞧,所有的东西,一件不落都在这里了。”
他解开包袱的结子,我看见里面约摸装有二三十份文件。
“你要不要再细致地看看这些文件……”
“看见了。都是一些案件公文吧?!”
“你并不知道里面的内容,不是吗?”他把嘴贴到我耳旁,轻轻地说,“全都是我们区里的居民告法官和书记官的铁证。这帮家伙对我们做了许多不可原谅的事。收集到这些罪证着实花了我不少心思。要知道,不引起他们的注意是不明智的。谁要是手里掌握着这些材料,那他就拥有了更有价值的东西。谁掌握了这些材料,那些法官和书记官就会把他视为天神。这是宝贝呀!哪一个人肯出一千福林,我就卖给他。现在我的孩子生了严重的病,我急等钱用,现在来买真是大好时机。有人说,即使我把全部材料都用上,也不会改变什么。但我并不这么认为,那十二个书记官和九个法官,您要知道……他们都是罪人呀!……只要一个代表提出就行了……我要从他们身上为我的家庭搞一点钱,所以找到买主非常重要。”
我的惊讶与诧异并没有随着我离开的脚步而减少半分。直到现在,这个想法还在缠着我:如果那位州官员不是真的疯子,我实在无法为他找出一个更好的理由。
今天,我又去了那个俱乐部,但是我再也看不见那位被遗弃的人了。
看来他的买卖大概做成了。因为也许真是有人对那些文件资料感兴趣。呵!就算他不是疯子,大概也会有人真的发疯了!
我尽量想忘掉这件事情。
没有最终搞清楚这件事,实在是我工作上的一大遗憾。
杨尼老太太讲的故事
——[希腊]加卡赞扎基
守寡的母亲与阿里维佐斯私通。
生下死胎后嫁祸于女儿玛罗,
而第二天就去城里帮佣的玛罗却一无所知。
多年后玛罗衣锦还乡,却被愤怒的哥哥枪杀,
母亲痛心地自杀了。
一层层厚厚的海藻随着昨晚巨大的海潮来到岸边。我和杨尼老太太坐在上面,那种感觉让人很惬意、很舒服。我们望着面前粉红、淡蓝的大海,听着有节奏的海涛声,天空随太阳的西去而越来越暗。下面便是杨尼老太太给我讲叙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的母亲过着贫苦的日子,她带着四个孩子,两个大的是男孩,两个小的是女孩。父亲由于恶疾而过早地死去了。离我们家不远的村外是阿里维佐斯的家。他早年丧妻,有一个独生子。我刚刚进入懂事的花季年龄,妈妈就擅作主张地把我嫁给了他的儿子。
“孩子,你知道吗?”一天,妈妈对我说,“我和阿里维佐斯说妥了,我想你得和他儿子成亲。”
我根本没有多想便应允了。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发现我母亲和阿里维佐斯是相好。我的出嫁只是借口。这事我跟谁也没说过,就连对丈夫也从未提过一句。天晓得他是否已经知道了。我的小妹妹玛罗也觉察到了,她也是对任何人都只字不说。但我确定我的哥哥们一定没有机会知道这件事了,因为他们要长时间上山放牧。我们把洗好的衣服送给他们,一个月送两三次饭菜……
几年后的一天夜里,母亲从床上起来,走到玛罗睡觉的地方,把她叫醒。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妈妈?”妹妹害怕地问。
“快起来。”妈妈小声说。
妹妹坐起来,点着灯,看到母亲苍白的脸与抖动的双腿。
“妈妈,你怎么了?”妹妹焦急地问。
“没有……快起来!”
妹妹跳下床,慌忙套上粗布衣服。母亲递给她一个布包,对她说:
“别让人看见,直接扔到河里去!”
“什么?”玛罗简直有点不知所措。
“孩子,我生的……是个死胎……拿去。”
“不!不!妈妈。”
“别怕,孩子……明天我让你去雅典。明天就可以让你去了。”
去雅典是妹妹一直没实现的愿望。可怜的妹妹现在只好听妈妈的话,她胆战心惊地接过小孩,走了出去,来到河边把布包扔到了河里。但世上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可能无声无息。妹妹从家里向河边走去时,正好被一个护田人看见,但他只当是扔了个垃圾。第二天,他听说我妹妹去雅典当女佣时,也没有对那晚的事情产生任何怀疑。可是后来那扔掉的婴儿终于被在河边玩耍的孩子发现了。他们报告了村长,村长请来法医。法医检查后宣布:婴儿生下来时就是死胎,谋杀根本说不上。由于条件不足,不能立案。但是是哪个可恶的女人会干出这种缺德事?人们都猜测可能是玛罗,不是她又是谁呢?村民们议论纷纷。我母亲最后也附和说,玛罗干出这种事情实在让人无法接受。并且说,玛罗告诉她了,是和索马斯怀的孕。由于女性特有的敏感,她只好扔到河里。我的哥哥们得知这事后,简直变成了野兽,他们甚至发誓要杀死玛罗,为家人洗耻。这件事一下子成了全村的头号新闻。人们说玛罗招了野汉子,怕被哥哥们杀死,逃跑了。母亲由于维护家庭的尊严,而将玛罗踢出家门。
五年后,家里收到了玛罗的信,说她这几年在米蒂利尼一个大户人家帮工,说她想母亲、哥哥和我。她还写道,她这些年把挣到的钱都存进了银行,等回家时取出来,还上债后还有好大一部分余款。我和母亲看过信,兴奋极了。我们把消息告诉了哥哥们,结果却没有起到任何好的效果。他们说,如果玛罗愿意,可以把钱寄回来,把债还了,但本村绝对无法接受那种贱女人。她应该知道,他们没有这样的妹妹,她已经死了。当然,我们得给玛罗写信。我母亲写信时并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玛罗只是写了一些想念的话。
几天后,玛罗就回到了村里。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比过去漂亮多了,见到乡亲就上前问好。村里人又议论起来:她究竟知不知道羞耻,她不是低头走路,反而趾高气扬。她的小腿露出了那么多,还穿高跟鞋,打阳伞!真不要脸,贱货,骚货!可怜的妹妹,这所有的一切她竟一无所知!她兴高采烈地把妈妈和我抱了又抱,亲了又亲,看了又看。她把礼物一口气全说了一遍:衣服、大衣、袜子;还有特意为哥哥们买的线衣、绒裤、毛衣、毛裤。她说,这是她用挣来的第一笔钱买下的。她还拿出许多钱让我们把欠的债都还了。我和妈妈没多说一句扫兴的话。我们仍旧像往常一样亲亲热热的。
“知道我有多想你们吗?”玛罗说,“五年了,我天天在念着你们的名字过日子。我的太太说,你这个丫头怎么和别的姑娘不一样,怎么不出去看看电影、逛逛公园?我为什么要把钱花在那上面呢?有时我出去一趟,花去的每一分钱都会让我心疼好久。我要攒钱,我想要早些为家里解决困难,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太太送给我的东西,现在都是你们的了。我的太太心眼很好,她要给我找个婆家,让我明年出嫁。我说那可不行,我要回村去看看家里人,这么大的事情,我可做不了主,这事得由哥哥们作主。我的太太对我大大赞扬一番……妈妈,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我要到牧场去,让哥哥们大吃一惊。真可惜!今天晚上没法上山了。”
玛罗一整天都笑呵呵的。想象明天她突然出现在哥哥们的牧场小屋里,他们该多高兴啊!
唉,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那样。也许我们不忍心说出来,也许我们乐得忘掉了,玛罗的命就是这样被我们送掉了。
妹妹回来的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哥哥们气冲冲地往回赶。他们进村时天已经黑了。经过村里咖啡馆时,他们听到人们在议论玛罗。对玛罗的评论根本无法入耳,还有人说玛罗把钱交给家里人,把债一还,他们家就没人生气了,他们家总是护短……也正因为如此,哥哥们更加生气。
突然我的母亲惊呆了,原来哥哥们从门外看到妹妹正背对着他们和母亲说笑,便举起枪,瞄准她开枪了。妹妹瞪着眼睛倒下,死了。母亲痛心极了,也在当晚自杀了。
杨尼老太太没有再往下讲,但她的眼泪替她做了补充。天已经很黑了,我们向村里走去。
那条路很难走。黑暗包围着我们。我感到了置身荒郊的恐怖,仿佛身上的血都被冻结了。这里的气氛异常阴森,奇怪的鸟叫声不时响起。
“你不怕吗,杨尼大妈?您胆子真大。”
“我怕什么,孩子?在人类的所作所为面前,夜间的魔鬼算得了什么?”她生硬地说道。
终于到了村子,朴实的生活就展现在眼前,玛罗的离开似乎只有杨尼老太太仍有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