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来到她们车前的那位路考官从外表上要比那个矮胖子强许多,他翻看她们的证件时,嘴上仍挂着亲切的笑容。艾立克森太太踏出车外。“为什么不在一起呢?”路考官问,“曼蒂跟我是不介意有个伴的。”
艾立克森太太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舒服。“不了,”她说着站到了路边,“玛丽安会应付好一切的。”
“看样子应该可以通过,”路考官朝艾立克森太太挤了挤眼。他钻进汽车坐在玛丽安身边的座位上。“在街角那儿右转,曼蒂——露。”
艾立克森太太在路边上看着那辆车慢而平稳地往前移动。
路考官在一个小黑本子上作记录。“年龄?”他们往前开了不久,路考官问道。
“二十七。”
他斜了玛丽安一眼。“该有一大群小黑毛头了吧,我说得没错吧?”
他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前面街角左转,”路考官说,“然后停在那辆卡车跟绿色别克车中间。”对于初学者这个距离太近了,但是这些在玛丽安看来都非常简单。
“以前开过车吗,曼蒂?”路考官问。
“当然,先生,我在宾西法尼亚州有过三年的驾龄。”
“开车的目的是什么?”
“我雇主需要我开车接送她的孩子。”
“难道没有一点私人的愿望吗?”路考官问。玛丽安没有为此做过多的辩解,只当那是路考官的一句玩笑语。
“现在你在下个街口左转,然后在下条街中央再转回头。”路考官说。他开始用口哨吹出“天鹅湖”那首歌。“是不是特别亲切?”他问道。
有那么几分钟,玛丽安自顾自地开着车,没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儿。
“一点没有,”她说,“我生在宾州的斯克普顿城。”
路考官故作惊讶地说:“你不是南方佬?真是让我有点吃惊,你知道,我本来在这方面很有经验的。”
“不是,先生。”玛丽安说。
“转上缅因大街,瞧瞧你在车多的路上开得如何。”
他们在缅因大街上跟着一条车龙后头行驶过好几条街,然后看见前面有一座水泥桥高高地跨在铁路上方。
“桥头的路况标你看得见吗?”路考官说。
“‘小心驾驶。下雨路滑,危险。’”玛丽安念道。
“你的视力真棒,”路考官惊叹了一句,“我的曼蒂竟然认识字?”
“我大学毕业两年了。”玛丽安说。她的声音显得非常不自然。
车子爬上桥坡时,路考官大声笑了起来。他的笑不间断地持续了好长时间。“在这儿停下来,”说着他抹了抹笑出的眼泪,“然后再发动。你的学历太让我吃惊了。真的!”
玛丽安把车开到一处空地儿,把排档扳到空档上,拉上了紧急刹车,等了半晌,然后又扳回排档。她似乎很不高兴。在松开刹车时,她的脚滑离了离合器踏板,引擎熄了火。
“唉,唉,曼蒂小姐,”路考官说,“你的大学文凭,大学……”
“滚蛋!”玛丽安大吼了一声。她猛地开动车子,车身剧烈震动一下。
笑容一下子从路考官脸上消失了。“请驶回我们出发的地点。”说着,玛丽安的申请表上被填满了“XX”。
艾立克森太太仍在满怀希望地等着。玛丽安把车停下之后,路考官跳了出来,在艾立克森太太面前粗鲁地掠过,怒气已不能掩饰。“怎么回事?”艾立克森太太大声问,随他走了好长一段。
玛丽安低头凝视着方向盘,嘴唇在颤抖。
“啊呀,玛丽安,又没通过?”艾立克森太太说。
“看起来,对我真的有些困难。”
狗的日子
——[美国]马克·斯特兰德
天还没亮,葛洛佛与妻子翠西却都醒着,
葛洛佛鼓起勇气把自己以前是狗的事实告诉了翠西,
并讲述了他经历的那段日子的快乐与悲伤。
在他没说完的时候,翠西就睡着了,
也许她并不看中真相,而只在乎彼此拥有。
葛洛佛·巴列特和他的妻子翠西都已经从睡眠中醒了过来,但那张床仍对他们有很大的吸引力,使他们不愿起床,就这样静静地躺着,盖着填满绒毛的浅蓝色棉被。天还没亮,葛洛佛侧过身子,细细打量他的妻子,她拥有一头茂密的金色的头发,使得脸孔看起来小了些。她的唇微微张开着,他想告诉她一些事情,但是他必须考虑到妻子的承受能力,这使他无法轻易开口。这件事藏在他心中很久了,现在他觉得必须说出来,如果现在不说,那以后就更不能说了。“亲爱的,”他说,“谈点事情好吗?”
妻子慢慢地转过身来,“葛洛佛,拜托,希望这次会说些让我高兴的事情,好吗?”
“我只想说,我以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以前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意思?”翠西注视着他,问道。
“我的意思是说,亲爱的,我以前是一只狗。”
“你以为这是童话吗?”翠西说。
“我向上帝起誓,我没有。”葛洛佛说。
这句话显然吓坏了翠西。因寂寥而愈加凝重的沉默充塞了整个房间。表达爱的时间到了,翠西开始认真而不失亲密地看着丈夫。
“一只狗?”
“是的,一只柯利狗,”葛洛佛肯定地说,“我的主人住在康乃狄克州的一幢大房子里,他们是一个富有的人家。我在那里有很多伙伴,那时候自由极了。”
翠西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问道:“你说‘那时候’是什么意思?那怎么可能是‘一段时间’?”
“确实是,尤其是秋天。世界的一切对我们来说都非常新鲜,我们可以尽情地呼吸那美美的气味。而烧树叶、烤核桃、烤派、大地冰冻前的最后一丝气息,都叫我们发狂。夜晚来临时,那一切就更加浪漫了:月色下蓝色光泽的石头、幽灵般的树丛、闪闪发光的草地。我们所感觉到的全是幸福与快乐。我们吼叫、咆哮、低吟,一次又一次试着找出那个正确的音阶,一个能追溯至我们数千年前的源头的音阶。一旦准确地抓住这个音阶,即是我们犬类淬炼出来的号声,就会是一种带有鼓舞的声音。我们的尾巴竖立在迫人的气氛之中,为我们失去的祖先、野生的自己而高唱。我不得不承认,我仍然对那段日子记忆犹新。”
“你是在告诉我,你不愿意和我继续生活了吗?”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说,在那些日子里,我的生命有极悲惨的一面。也许你不知道,我和一两个朋友站在刮风的小山丘上,为我们已失落的机敏与骄傲而哭泣乞求,这些象征着野性与骄傲的东西在我们被俘、被放逐到文明之中、被驯养的期间内,全被抹煞了。那时我曾经从最粗犷的吠吼声中,迷失了自己。我很思念我的朋友小花。它的头昂得高高的,脖子胀得粗粗的。它的声音总是那么的特别,它叫的时候,令人陡生寒意,哮着哮着,它的身影便被夜色吞没了。”
“你爱上了它,是吧?”翠西问。
“不,不是爱,我崇拜它。”
“不过,总有你爱的狗吧?”
“狗之间的爱是很难讲清楚的。”葛洛佛说。
“谈谈吧!”翠西说。
葛洛佛想了好久,又开口说道:“好吧,有个弗萝拉,它有一头蓬松可爱的头发,是丹迪丁蒙小猎犬的母亲遗传给它的。和它那美妙的小躯体相比,我太粗犷了,不过还是……还有个茉莉儿,是只忧郁的爱尔兰撒特猎犬。还有伽丽,它妈妈是长毛的吉娃娃,它爸爸的背景太复杂了,一时讲不清。它很机灵,为脱掉身上的那件格子尼背心想尽了办法。它和一只蛮聪明的杂种狗——一半是中型牧羊犬,一半是腊肠狗——私奔了。以后几个月里,我曾见到过她,但身边的‘男友’已经换了。然后它走了,留在我记忆里的东西也就不多了。”
“还有吗?”翠西问。
“还有佩姬·苏,它是只德国的短毛猎犬,它的主人常在电唱机上放巴迪·霍利的歌。我们也很喜欢巴迪·霍利的歌,那真是棒极了。我们会立刻冲到门边,低声地叫,那样,我们也会被拉到电唱机前一起去欣赏歌曲。这种要求多半会得到满足!在洁白的月光下,我们是那么放肆!生活的一切都为我们而存在。”
“你说得那么好,那你为什么要……”
“最糟的时候是我的主人笑的时候,一下子,他们不再那样亲切了。他们轻软的谈话声调、严厉的命令,时常会使我们觉得不舒服。好像有某些东西从他们体内释放出来,而这些东西可以用强迫、自私来形容。而且他们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来。如果你经常受到这种待遇,你一定会后悔自己是狗,对于他所表达的意思我是越来越糊涂了。那是种模糊不清的声音,我完全不了解。要知道,熬过那些日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你肯定吗?”
“我肯定,我感觉得到。”
“但是,如果你曾经是一只狗,为什么你现在是人呢?”
“一切都是有前兆的。当我还是只狗的时候,曾有些迹象显示我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我开始不喜欢像同伴那样光着屁股在街上走来走去,而必须在公共场合做那些极为隐私的动作,这真是让我为难。看见母狗发情招摇以及我那些弟兄贪婪的样子,我甚至会脸红。我渐渐变得孤僻起来,每天都躲在窝里。而这些都不是狗的正常生活习惯。”
葛洛佛说完后,等着翠西开口。但他现在已经有点不知所措了,似乎自己的隐私全部不复存在了。他希望她能理解,对于一切的变化,他只能听天由命,这样的错乱乃是上帝给予的,你无法进行取舍。有时候,人们对于预期的事物会产生惊人的改变,而在这些改变之中,最能彰显出人性的狂乱不定。因为人只有极少时候是自己。葛洛佛开始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可以对别人讲,自己是坦坦荡荡的。翠西似乎困极了,没等他说完就睡着了。真相是可以忍受的,而且使她能在另一个晚上安然入睡的需要,比真相更重要。他们将在早晨醒来,像往常以一样注视对方,他们永远不会再提今晚的话题,不是出于礼貌,也不是彼此体贴,而是因为每个人都不可能拥有完美无缺的人生,而正是那残缺的部分才使生命更加有意义。
幽默的自我独白
——[美国]普·戴伊
我的幽默为我换回了钞票和社会地位,
当我把它作为事业发展起来时,
我却成了众叛亲离的幽默家,
我感到非常失意,
后来我的幽默天才又一次派上了用场。
都二十多年了,它一直潜伏在我的身体内,我似乎都有些将它遗忘了。大家都说就是这种病。
不过大家管这种病叫幽默,而这个名字我比较喜欢。
大伙“合资”买了礼物送给董事长,祝贺他的五十大寿。我们一窝蜂似的挤进董事长的办公室。
我成为了致辞人,而且这致辞耗费了我几乎一个星期的时间。
每个人都非常喜欢我的发言。其中充满双关语、警句和插科打诨,每次都博得满堂喝彩,尽管我们的五金店是绝对坚固的,但我肯定在欢呼中,它震动了一下。
董事长高兴坏了,同事们也因此而开心异常。
从那天上午九点半起,大伙就都管我叫幽默家。
随后的几个星期里,我的同事们将我说得越来越厉害。他们一个接一个跑来对我说:老兄,你真是个天生的演说家,以前那些演说家也没你那么优秀。
我认为我应该为他们保持这种幽默感。公司要求别人对生意上的事和日常的话题只要能说个明白也就可以了,对我则要求很严。他们希望我对陶器也说些笑话,甚至对着窗户或别的什么也要这么做。我是店里的副会计,要是我拿出一页资产负债表而没有对总额发表一通滑稽的评论,或者无法对损益表进行幽默攻击,那店员们一定会非常失望。
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我变成当地的一个“人物”。我们的城市小得很,所以不消多久,便满城皆知。当地的报纸上常常引用我的话,这使我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满足。
幸好我确实拥有真才实学,可以应付突如其来的种种问题。我在实践中培养并促进这份才能,而其本质却是与人为善,只是嘻嘻哈哈的小打小闹。人们看到我走过来就露出微笑,而当我们碰面时我已经成竹在胸,能让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我属于早婚,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三岁男孩和一个五岁的女孩。不用说,房子不太大,家具不豪华,但过得还算不错。在五金行业当一名会计,薪水很有限,当然没有供我挥霍的多余的钱财。
我最近又有几个创意,放着怪可惜的,因此寄给刊登这类文字的杂志。当然,结果是不言而喻的,而且我还成了投稿的常客。
有一家编辑社给我寄来几封信,他建议我投寄一栏篇幅的幽默文章,并且暗示说,我将有机会在报纸上拥有自己的一个专栏。我照办了,两星期以后,他又提出,要我与这个专栏签订一个合同,为期一年,稿酬当然是十分丰厚。
这对我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我的妻子——路易莎已经在心里为我文学上的成功而欢喜不已。当天晚餐我们吃了龙虾炸肉丸,喝了名牌葡萄酒。也许是我改变生活的时刻到了。我同路易莎非常认真地讨论了这件事,最后我决定离开那家五金店,将玩幽默当做我真正的事业去发展。
第二天,我便向公司提出辞职。我的同事们为我举行了一个告别宴会,我在会上的讲话诙谐幽默,报纸立即全文刊登,又一笔丰厚的稿酬到手了。第二天早晨,我醒过来看看钟。
“哎呀,晚了!”我喊道,急急忙忙穿衣裳。路易莎提醒我说,昨天我已离开了那家五金店。我现在是专职幽默家。
早餐后,妻子给我展示了我未曾目睹的未知空间。乖乖!房间里摆着我的桌椅、稿纸、墨水、烟灰缸,还有一个写作人所需的其他用品,桌上还有日历、词典及一小袋巧克力,因为吃甜食会给我增加灵感。真是了不得!
我迫不及待地坐下来。墙纸上的图案是阿拉伯式或者伊斯兰式的——也许只是些不规则四边形。看着看着,我正要准备幽默。
一个声音使我一惊——那是路易莎的声音。
“你要是不太忙的话,亲爱的,”她说,“我是说,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我瞧瞧表,可不,现在已是中午了。我只好去吃午饭。
“你得慢慢来。”路易莎说,“不管是歌德,还是拿破仑都曾经说过,脑力劳动一天五小时就足够了。下午也许我们应该去散散心,放松一下。”
“我确实有点累了。”我承认。因此我们就去逛树林。
随着一天天地过去,我的稿子写得越来越快,不到一个月我就一篇又一篇地写出来了,而且质量我都满意。
成功是必然的。我在周刊上的专栏取得轰动效应,评论界里一些有名人物也对此大加称赞。我又向其他出版社投稿,也获得了同样的效果。
我越来越发现,我天生该做这行:我能将一个可笑的意见写成一则两行的笑话,挣得一块钱。重新组装并用新的词语又能挣几块钱。你再把那料子翻个个儿,用韵脚镶上边儿,它又成了一首诙谐的应酬诗,总之,只要我稍加改动同样的东西会千变万化,而且你永远不会在意,那其实是同一个东西。
家里的一切都随积蓄的增多而焕然一新。从此,我成了城里比较有地位的公民,以往的伙计生涯一去不复返了。
半年后,我出了些问题,讥讽和笑料不再能随随便便地脱口而出,有时甚至会费我很大的劲。我发现自己必须常常倾听朋友们的谈话,从而积累些有用的东西。有时候我瞧着墙纸,咬着铅笔,一坐几个小时,但效果并没有以前那么好。
慢慢地,我成了朋友中最不受欢迎的人。似乎我和他们呆在一起总是别有用心的,要是有一句机灵的话、一个风趣的比喻、一种俏皮的说法从他们嘴里掉下来,我就会像猎犬一样跳过去接住。甚至会当面或背后用小本子详细记录,以备不时之需。
我举止的异常似乎已经不是个秘密了。从前我给他们提供欢乐和消遣,现在我掠夺他们。我现在的言语不想再博得他们一笑,因为我的思想被禁锢起来了。他们也不再等待我的笑话了。
我就像那条忧郁的列那狐,习惯赞美乌鸦的歌喉,而仅仅是为了吃肉。
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开始躲避我。微笑离我越来越遥远,而且这种状况一直持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