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在篇中反复强调,人生祸福荣辱得失都是命中注定了的,这显然带有浓厚的唯心主义色彩。但他正确阐述了一个人对“利害”二字所应抱的态度,“利有可趋而不必趋之利,害有宜避而不能避之害”,这又体现了辩证的哲理。这就是说,为人处世有可得之利,有不可得之利,不可得者就不要得;有应当避开之害,有不应当避开之害,不应当避开者即使赴汤蹈火也应当勉力为之。
功名利禄切不可妄求
【原文】
人生适意之事有三:曰贵、曰富、曰多子孙。然是三者,善处之则为福,不善处之则足为累,至为累而求所谓福者,不可见矣。何则?高位者,责备之处,忌嫉之门,怒尤之府[1],利害之关,忧患之窟[2],劳苦之薮[3],谤讪之的[4],攻击之场。古之智人,往往望而却步,况有荣则必有辱,有得则必有失,有进则必有退,有亲则必有疏,若但计邱山之得[5],而不容铢两之失[6],天下安有此理。
但己身无大谴过,而外来者平淡视之,此处贵之道也。佛家以货财为五家公共之物:一曰国家,二曰官吏,三曰水火,四曰盗贼,五曰不肖子孙[7]。夫人厚积,则必经营布置,生息防守,其劳不可胜言。则必有亲戚之请求,贫穷之怨望,僮仆之奸骗,大而盗贼之劫取,小而穿窬之鼠窃[8],经商之亏折,行路之失脱,田禾之灾伤,抢夺之争讼,子弟之浪费,种种之苦,贫者不知,唯富者兼而有之。人能知富为累,则取之当廉,而不必厚积以招怨;视之当淡,而不必深忮以累心[9]。
思我即有此财货,彼贫穷者,不取我而取谁?不怨我而怨谁?平心息愤,庶不为外物所累。
俭于居身,而裕于待物,薄于取利,而谨于盖藏,此处富之道也。至子孙之累尤多矣,少小则有疾病之虑,稍长则有功名之虑,浮奢不善治家之虑,纳交匪类之虑,一离膝下,则有道路寒暑饥渴之虑,以至由子而孙,展转无穷,更无底止。夫年寿既高,子息蕃衍[10],焉能保其无疾病痛楚之事,贤愚不齐,升沉各异,聚散无恒,忧乐自别。但当教之孝友[11],教之谦让,教之立品,教之读书,教之择友,教之养身,教之俭用,教之作家,其成败利钝,父母不必过于萦心[12],聚散苦乐,父母不必忧念成疾。
但视己无甚刻薄,后人当无倍出之患。己无大偏私,后人自无抢夺之患。己无甚贪婪,后人自当无荡尽之患。至于天行之数,禀赋之愚,有才而不愚,无因而致疾,延良医慎调治,延良师谨教训,父母之责尽矣,父母之心尽矣。此处多子孙之道也。予每见世人,处好境而郁郁不快,动多悔吝忧戚[13],必皆此三者之故。由不明斯理,是以心褊见隘,未食其报,先受其苦。能静体吾方,于扰扰之中存荧荧之亮[14],岂非热火坑中一服清凉散,苦海波中一架八宝筏哉[15]?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一
【注释】
[1]怒尤:愤怒;生气;怨恨。
[2]窟:坏人聚集做坏事的场所。
[3]薮:指人或东西聚集的地方。
[4]谤讪:诽谤讥讽。
[5]邱山:土山。
[6]铢两:极轻微之量。
[7]不肖:没出息;不正派;无才能。
[8]穿窬(y俨):钻洞爬墙;行走钻营。
[9]忮:嫉妒。
[10]子息:子孙。蕃衍:繁盛众多。
[11]孝友:孝顺父母,友爱兄长。
[12]萦(y侏ng)心:缠绕在心。
[13]悔吝:后悔吝惜。
[14]荧荧:形容星光或灯光。
[15]八宝筏:佛教行语。
【译文】
人生最快乐的事有三个方面,即高贵、富裕、多子多孙。然而这三个方面,能够妥善处理好就是幸福,不能够妥善处理就完全会成为累赘,以至于被这种累赘所拖牵而要去求得所谓的幸福,那是不多见的。为什么呢?一个人身居高位,同时也是遭人责备的处所,忌恨嫉妒的根源,生气怨恨的地方,利害得失的关卡,忧郁烦恼的场所,辛劳苦楚聚集的中心,诽谤讥讽的对象,攻击诬陷的靶子。
古代那些聪明的人,对这些往往望而却步,何况有荣誉就必定有辱侮,有获得就必定有丢失,有进取就必定有退却,有亲近就必定有疏远,假如只计较土山的得到而不容轻微的失却,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只要自己没有什么大的过错遭人谴责,对别人又能够以平和淡泊之心去对待,这就是对待高贵的方法。佛教以货财作为五家公共之物:一是国家,二是官吏,三是水火,四是盗贼,五是不正派的子孙。
一个人如想厚积钱财,就必定多方经营布置,生息防守,花去的辛劳是不能用言语来表达的。这样一来,必定有亲戚的请求,贫穷人产生的怨望,仆人对他的奸骗,大的盗贼想方设法劫取他的资财,小的窃贼钻洞爬墙小偷小摸,经商方面的亏本折扣,行路方面的迷失方向,田地里禾苗方面的灾歉,与别人抢夺引起的官司,家中子弟奢侈浪费,种种忧虑苦难,贫穷的人是不知道的,只有富裕殷实的人有多方面的体验。一个人如果能够知道富裕的拖累弊害,那么就应当做到廉洁,而不一定要厚积钱财招来怨恨;应当把钱财看得淡薄,而不必深深嫉妒别人而拖累自己的身心。思考着自己有了这些财物,那些贫困穷苦的人不向自己索取向谁去索取呢?
不怨恨自己去怨恨谁?
做到平心气和,才不会为外物所困扰。自己居身节俭,而对待事物却要宽容大方;取利要微薄,而储藏却要谨慎,这就是对待富有的方法。至于子孙的牵连就更多了,小时候就有对他们生了疾病如何医治的忧虑,年纪稍大一点就又有他们的功名如何取得的忧虑,还有担心如果他们浮华奢侈不善于治理家庭的忧虑,有担心他们不走正道而结交坏人的忧虑,一旦他们离开自己,就会有他们在外边寒冷炎热、饥饿口渴如何应付的忧虑,以至于由忧虑儿子到忧虑孙子,往返无穷,忧虑更无止尽。自己的年岁已经大了,子孙繁盛众多,怎能保证他们没有疾病痛楚的事,贤惠愚妄参差不齐,升扬沉沦各不相同,聚集分散无一定准,忧伤和欢乐自然有区别。但是,应当教导他们懂得孝顺父母、友爱兄长,教导他们懂得谦逊退让,教导他们懂得树立良好的品行,教导他们懂得读书学习,教导他们懂得慎择朋友,教导他们懂得善养身心,教导他们懂得勤俭节约,教导他们懂得振作家庭。至于他们的成败,父母不必过于缠绕在心中;他们的聚散苦乐,父母不必忧郁思念过多而生成疾病。
只看自己没有过分刻薄对待他们,子孙应当不会有更多更大的毛病。自己没有过分偏爱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子孙自然没有抢夺偷窃的毛病。自己没有过分贪婪,子孙应当没有奢侈荡尽的毛病。至于先天安排的命运,如禀赋的愚笨,有才华的没有机遇,无故生疾病,聘请良医为他小心调治,聘请良师谨严教训他,做父母的责任已经尽到了,做父母的心意已经尽到了。这就是做到了善待多子多孙的方法。我常常见到世上的人,处于好境况而郁郁不快,动不动就产生后悔吝惜、忧郁戚戚之情,必定是由于上述这三个方面的缘故。由于不明白这些道理,于是就心胸偏颇见识狭窄,尚未得到事物的结果,就自己感受其苦。一个人如果能够冷静体会我的方法,在纷纷扰扰之中存有一点点明亮宽阔的胸境,难道不是在热火坑中吃了一剂清凉散,在苦海波中拥有一架到达彼岸的八宝筏吗?
【评析】
张英在篇中指出,一个人的功名利禄自有定数,切不可妄求多取,一切听其自然,也应一切于自身处着力,不应怨天尤人,以平淡的心境,宽阔的胸怀去对待功名、对待钱财、对待子孙。
慎交友朋尤其重要
【原文】
予之立训[1],更无多言,止有四语[2]:读书者不贱,守田者不饥,积德者不倾,择交者不败。尝将四语律身训子[3],亦不用烦言夥说矣[4]。虽至寒苦之人,但能读书为文,必使人钦敬,不敢忽视,其人德性,亦必温和,行事决不颠倒,不在功名之得失,遇合之迟速也[5]。守田之法,详于《恒产琐言》[6]。积德之说,《六经》[7]、《语》[8]、《孟》[9],诸史百家,无非阐发此议,不须赘说。择交之说,予目击身历,最为深切。此辈毒人,如鸩之入口[10],蛇之螫肤[11],断断不易,决无解救之说,尤四者之纲领也。
余言无奇,正布帛菽粟[12],可衣可食,但在体验亲切耳。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一
【注释】
[1]予:我。
[2]止:同“只”。
[3]尝:曾;曾经。
[4]夥(hu侬)说:多说。
[5]遇合:碰到;相遇而彼此投合。
[6]《恒产琐言》:是张英所撰另一部家训着作,以经营家产,保守祖业为主要内容。
[7]《六经》:即儒家经典《诗》《书》《礼》《易》《春秋》和《乐经》的合称。
[8]《语》:《论语》,记录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
[9]《孟》:即《孟子》,儒家经典之一。战国时孟子及其弟子万章等着。
[10]鸩:毒酒。
[11]螫(sh佻):刺;毒害。
[12]帛:丝织品的总称。
【译文】
我立家训,另外没有什么好多说的,只有四句话:认真读书的人一定会受到别人的尊敬,谨守田产的人永远都不会受到饥饿的威胁,为了求福而做好事的人一辈子都不至于覆灭,善于交朋友的人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我曾从这四个方面律己训子,也不用烦言多说了。即使是贫寒穷苦的人,只要是能够读书作文,必然会受到别人的钦佩敬重,不敢对他稍微轻视。
这样的人在品性方面也必定是温和的,做事一定不会颠倒错乱,不会计较功名之得失,有机遇也只是迟早的事。
谨守田产的方法,我已详述于《恒产琐言》。有关积德那一部分,古代儒家典籍《六经》《论语》《孟子》
等书及诸史百家,无非都是阐发这一方面的内容,我就不必多说了。选择朋友、交际往来这一方面,我看到的和亲身经历过的,最为深切。那些阴险毒辣的人如毒酒入口,如蛇蜇人的皮肤,千万不可深交,一与他们交上朋友就很难脱身、无法挽救,这是这四个方面中最重要的问题。我说的话没有什么特殊的,正像布帛菽粟一样,可以当衣穿也可以做饭吃,只在于各人亲身体验得法才有收益。
【评析】
张英在篇中提出了“读书”、“守田”、“积德”、“择交”这四个方面是个人立身处世的良法,是家势兴盛的关键,尤其指出“择交”即与人交际往来,绝对不可沾惹那些阴险毒辣的人。这段文字是对《聪训斋语》
全书的总括。
立品、读书、养生、俭用缺一不可
【原文】
人生必厚重沉静,而后为载福之器。王谢子弟[1],席丰履厚,田庐仆役,无一不具。且为人所敬礼,无有轻忽之者。视寒畯之士[2],终年授读,远离家室,唇燥吻枯,仅博束修数金[3],仰事俯育,咸取诸此。应试则徒步而往,风雨泥淖,一步三叹。凡此情形,皆汝辈所习见。仕宦子弟,则乘舆驱肥,即童仆亦无徒行者,岂非福耶?乃与寒士一体怨天尤人,争较锱铢得失[4],宁非过耶?
古人云:“予之齿者去其角,与之翼者两其足。”
天道造物,必无两全,汝辈既享席丰履厚之福,又思事事周全。揆之天道,岂不诚难。惟有敦厚谦虚,慎言守礼,不可与寒士同一般感慨欷歔,放言高论,怨天尤人,庶不为造物鬼神所呵责。况父祖经营多年,有田庐别业[5],身则劳于王事[6],不获安享。
为子孙者,生而受其福,乃又不思安享,而妄想妄行,宁不大可惜耶?思尽人子之责,报父祖之恩,致乡里之誉,诒后人之泽,唯有四事:一曰立品,二曰读书,三曰养身,四曰俭用。世家子弟[7],原是贵重,更得精金美玉之品,言思可道,行思可法,不骄盈、不诈伪、不刻薄、不轻佻,则人之钦重,较三公而更贵[8]。予不及见祖父赠光禄公恂所府君[9],每闻乡人言其厚德,邑人仰之如祥麟威凤。
方伯公己酉登科[10],邑人荣之,赠以联曰:“张不张威,愿秉文文名天下;盛有盛德,期可藩藩屏王家。”
至今桑梓以为美谈[11]。父亲赠光禄公拙庵府君,予逮事三十年,生平无疾言遽色,居身节俭,待人宽厚。为介弟[12],未尝以一事一言,干谒州县[13],生平未尝呈送一人。见乡里煦煦以和,所行隐德甚多,从不向人索逋欠,以故三世皆祀于乡贤[14]。请主入庙之日,里人莫不欣喜,道盛德之报,是亦何负于人哉?予行年六十有一,生平未尝送一人于捕厅,令其呵谴之,更勿言笞责。
愿吾子孙,终守此戒勿犯也。不足则断不可借债,有余则断不可放债。权子母起家[15],惟至寒之士稍可,若富贵人家为之,敛怨养奸,得罪招尤,莫此为甚。乡里间荷担负贩,及佣工小人,切不可取其便宜。此种人所争不过数文,我辈视之甚轻,而彼之含怨甚重。每有愚人,见省得一文,以为得计,而不知此种人心忿,口碑所损实大也[16]。待下我一等之人,言语辞气,最为要紧,此事甚不费钱,然彼人受之,同于实惠,只在精神照料得来,不可惮烦,《易》所谓“劳谦”是也[17]。
予深知此理,然苦于性情疏懒,惮于趋承,故我唯思退处山泽,不见要人,庶少斯过,终日懔懔耳。读书固所以取科名[18],继家声,然亦使人敬重。今见贫贱之士,果胸中淹博,笔下氤氲,自然进退安雅,言谈有味,即使迂腐不通方,亦可以教学授徒,为人师表。至举业乃朝廷取士之具[19],三年开场大比,专视此为优劣。人举业高华秀美,则人不敢轻视。每见仕宦显赫之家,其老者或退或故,而其家索然者,其后无读书人也;其家郁然者,其后有读书之人也。山有猛兽,则藜藿为之不采[20];家有子弟,则强暴为之改容。岂止掇青紫、荣宗庙而已哉?予尝有言曰:“读书者不贱。”
不专为场屋进退而言也[21]。父母之爱子,第一望其康宁,第二冀其成名,第三愿其保家。《语》曰[22]:“父母惟其疾之忧。”夫子以此答武伯之问孝,至哉斯言!安其身以安父母之心,孝莫大焉。养身之道,一在谨嗜欲,一在慎饮食,一在慎忿怒,一在慎寒暑,一在慎思索,一在慎烦劳。有一于此,足以致病,以贻父母之忧,安得不时时谨凛也?吾贻子孙,不过瘠田数处耳,且甚荒芜不治,水旱多虞。岁入之数,仅足以免饥寒畜妻子而已。
一件儿戏事做不得,一件高兴事做不得。生平最喜陆梭山过日治家之法[23],以为先得我心,诚仿而行之,庶几无鬻产荡家之患。予有言曰:“守田者不饥。”此二语足以长世,不在多言。凡人少年德性不定,每见人厌之曰“悭”,笑之曰“啬”,诮之曰“俭”,辄面发热,不知此最是美名。人肯以此诮之,亦最是美事,不必避讳。人生豪侠周密之名,至不易副。事事应之,一事不应,遂生嫌怨;人人周之,一人不周,便在形迹。若平素俭啬,见谅于人,省无穷物力,少无穷嫌怨,不亦至便乎?四者立身行己之道。已有崖岸[24],而其关键切要,则又在于择友。人生二十内外,渐远于师保之严,未跻于成人之列,此时知识大开,性情未定,父师之训不能入,即妻子之言亦不听,惟朋友之言,甘如醴而芳如兰。
脱有一淫朋匪友[25],阑入其侧[26],朝夕浸灌,鲜有不为其所移者[27]。从前四事,遂荡然而莫可收拾矣,此予幼年时知之最切。
今亲戚中倘有此等之人,则踪迹常令疏远,不必亲密;若朋友,则直以不识其颜面,不知其姓名为善。比之毒草哑泉,更当远避。芸圃有诗云[28]:
“于今道上揶揄鬼,原是尊前妩媚人。”盖痛乎其言之矣。择友何以知其贤否?亦即前四件能行者为良友,不能行者为非良友。予暑中退休,稍有暇晷[29],遂举胸中所欲言者,笔之于此,语虽无文,然三十余年涉历仕途、多逢险阻,人情物理,知之颇熟,言之较亲,后人勿以予言为迂,而远于事情也。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二【注释】
[1]王谢:指六朝时代的望族王氏、谢氏,后以“王谢”为高门世族的代称。
[2]寒畯:贫穷的读书人。
[3]束修:扎成一捆的干肉,是古时学生送给教师的酬礼,后来就成为教师报酬的代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