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张老头听到孩子们的尖叫声时,一只手已经扒住了桥面的石板。耳朵里全是水,水很凉,冻的他几乎失去知觉。他不知道孩子们在喊些什么,疑惑的看着。然后就感到后背被什么狠狠的捅了一下,顿时失去知觉,整个身子被撞在水泥桥墩上,慢慢的滑落在水里。
追风跳下了河。几个孩子死命的喊着,跑到摇摇晃晃的桥面上,把他往桥上拉。窄窄的桥面晃来晃去,血汩汩的流出,染红了桥墩,染红了河面。
追风发了疯似的在水面扑腾,叼着他的裤脚往上顶。黄胶鞋已经不见了踪影,脚上的淤泥被水冲干净了,缺了两根脚趾的脚上,遍布模糊一片的旧疤痕。
两个大点的孩子往村子里跑去。
大人们冲了出来。
河对岸的村子里,也有人也冲了出来。
两个年轻人抬着张老头爬上河堤,一辆面包车早已经打开车门。
面包车开走了。
一条脖子上系着粉红色布条的、疤痕累累的狗跟着车狂奔。
一个拿着巧克力的小姑娘茫然的看着大人们来来往往。她召唤着自己的好狗狗,想责骂它为什么脱掉了花裙子,但这一次那条狗没理它。
几个孩子站在桥边,呆呆的看着雨水把桥墩和石板上的殷红冲刷干净。
那堆破轮胎,被石板拦着,晃呀晃的,像是一只黑色的鳄鱼。
大人拽孩子们回去,他们懵懵懂懂的离开。
大雨,一直在下。
(4)
大黑反复练习着三儿教它的几个新动作。这已经是第十五天了,每天三儿教它一个动作:进攻、防守、躲避、自救、突袭,诸如此类。开始大黑嫌教的少,缠着非要多学几个,但三儿用行动教训了它什么叫贪多嚼不:“来,把我摁住算你赢!”结果自然没啥悬念,大黑连三儿的毛都摸不到,这才静下心来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练习。
看到它一遍一遍的做动作,三儿这才注意到这货比初次相见的时候大了许多,跟个小牛犊似的。或许是由于吃的好的原因——在吴老六家可能就没有真正的吃饱过——这货上膘很快。但对于它是什么犬种,三儿拿不准,说起来三儿也见过不少狗,但大黑这模样让它很困惑:象高加索吧,又没那么凶悍;说是藏獒吧,又比藏獒和善;虽然有时候2起来跟哈士奇有一比,但身上还有些斗牛梗的影子。三儿挠破头也不知道这货是怎么出来的:奶奶的,吴老六养狗可真是唯肉至上啊,品种血统品格啥的一概不论。出来这么一个极品,你就说这大黑它祖辈的恋爱史得多丰富吧!好在大黑也从来没问过自己属于啥血统——估计它压根就不知道啥叫血统,三儿也无需犯愁怎么回答。杂交也有杂交的好处,大黑身上兼具了这些狗的所有优点——当然也包括缺点——比如忠厚老实、善良温顺、憨厚敦实、结实扛造。通过教授它的这些天来的观察,三儿发现它虽然笨点儿,但执行能力挺强。要知道狗和猫生理结构有很大不同,猫的动作灵敏迅捷,得益于其体重轻、反应快,大黑这种傻大个就没这种优势了。但大黑不厌其烦的问三儿,直到牢牢记住三儿的动作要领,半天下来居然学的有模有样,一阵练习后赫然已是虎虎生风,颇有威势。虽然还不上三儿的凌厉,但已经远不是当初呆头呆脑的样子。
为了要救吴老六夫妻,大黑也确实下了苦功。它知道晚一天吴老六就得在传销团伙里多呆一天,就有可能越陷得深。三儿带大黑去看过他们讲课,吴老六如痴如醉的癫狂劲儿让大黑很是担心。虽然看起来老六媳妇目前还算清醒,暂时没完全按吴老六的意思办,但难保再过几天她的心理防线不崩溃,到那时候就彻底晚了。所以大黑几乎是玩命的在学习三儿传授的一切。越学,它发现三儿知道的越多。作为一只在城中混迹多年的野猫,三儿简直就是无所不能的百晓生,吃喝拉撒打骂逃,样样功夫都是一等一。大黑亲眼见到三儿独自面对两只流浪狗的围追堵截临危不惧,闪转腾挪把两个家伙收拾的遍体鳞伤落荒而逃。不光对狗占优势,就是对付同类,三儿也丝毫不落下风。有次有只花公猫发情,跑来找三儿要霸王硬上弓,赶上三儿脾气不好,大发雷霆,于是开战,大黑要帮忙,被三儿拒绝。两只猫缠斗了一会儿,大公猫被三儿痛下杀手,夹着命根子哀嚎而去。“娘的,本姑奶奶不是公交车,想在我这留种得看看自己够不够格。”面对大黑的膜拜,三儿不屑的的说,“遥想当年,我和你三姐夫——哎,算了,说这个干什么。”那是三儿唯一一次提到它的从前,唯一一次提到三姐夫,之后就讳莫如深了。有次大黑八卦心泛滥,好奇的追问一下,三儿就会发脾气:“你一只大笨狗打听一只母猫的情史有什么意义?”大黑立刻闭嘴,从此绝口不提——当然,大多时候它压根也想不起来这事。
看着大黑把那只可怜的老鼠玩弄在股掌之间,三儿很满意。虽然大黑还不能自己抓耗子,但若是三儿把耗子丢在封闭的场所,比如天台,大黑已经很轻松的抓住它了。三儿又一次感叹这个看着笨笨的家伙学习能力实在惊人。除了训练大有成果,对于那几个吸毒的人的盯梢也有了较大的突破。大黑跟了几天发现,光头在废旧厂房里也有寓所!每次他从高速桥洞里出来后,总要警惕的四处查看一番,东南西北的绕几个圈子,然后再回到废旧厂房里。但他对身后有只狗却毫无警觉。三儿发现人对非人类的警惕性偏低——也是,谁会认为狗和猫居然是在跟踪自己呢?
不好的消息也有。传销队伍准备转移了。据说有大爷大妈向公安举报了,警察已经准备开始抓捕行动。但三儿觉得更可能的原因是,这些家伙需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发展下线了。他们就像蝗虫一样,飞过哪里,就发动自己的成员动用各种关系发展下线,直到人际关系耗完,叶子被吃完,他们再飞向另一个地方。吴老六夫妻刚到滨海市,没出汽车站就遇到那个西装革履的分头。他自称吴老六堂弟的一个同学,虽然吴老六完全没印象,但架不住这厮巧舌如簧。两口子在滨海举目无亲,看到他这么热情,觉得他乡遇故知真不容易,也没多想就跟着来了。
有个问题大黑一直没想明白:吴老六夫妻为什么丢下自己的狗场跑到这里来?三儿知道这事,但没告诉它。有次盯梢的时候,它听到吴老六和媳妇吵架,从中了解一些内幕:一个叫小朝鲜的被大黑咬伤了,从那以后一批地痞流氓,天天来狗场骚扰;同时,畜牧局、农业局、城管乃至规划局都跑来查狗场的手续,工商局和税务局更是常客。吴老六和媳妇学问都不高,对很多东西都不了解,听他们说的义正言辞的,又是传播疾病又是污染环境,情况非常严重。白天大盖帽、晚上黑墨镜,这些人轮番来,吴老六和媳妇实在疲于应付,渐渐萌生退意。小朝鲜表现的不计前嫌很大度,还在他家住着养伤。他有意无意的总说这里可能要开发成房地产项目,这些人绝对是有目的而来,没准是开发商捣鬼,再往下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儿呢,你看报纸上都说拆迁队半夜穿进去把两口子抓走光着屁股扔到老坟场去了。一番商量,两个人终于决定放弃养狗的生意,把孩子交给姥姥带,他俩进城打工。“大城市那么多机会,人家都能干,咱还干不了了?好歹咱也在深圳混过几年,进厂子也不难。”吴老六媳妇自信满满。吴老六也觉得应该不难,两口子老实肯干,还能没有老板愿意要?转让狗场不困难,最后还是小朝鲜勉为其难接手了。他们本以为出去闯荡并不难,但理想丰满现实骨感,到了城市才知道,这打工说来容易,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儿。现在的工厂和早几年可不大一样了,生意好的厂都是高科技,做手机啥的,人家招的都是高学历人才——咋说也得大专毕业啥的,会操作那些看起来怪模怪样的机器。他们熟悉的鞋厂、家具厂生意惨淡,好些厂子都空了,只留下一两个老头老太太看门。两口子都是初中都没上完的人,又养了七八年的狗,啥技术不会,到了城里连话都说不利索。两口子说摆个煎饼果子摊儿吧,周围几个卖煎饼的没完没了的排挤,城管一次又一次的查;吴老六说那么我去捡废品把,结果这行更黑,势力范围早就划好了,根本就插不进去,还被几个人围着打了一顿。碰了几次钉子后,吴老六很后悔:城里真不好混啊!虽说孩子跟着老人在农村不用他们操心,可俩人在城里落不下脚,吃喝拉撒都要花钱,坐吃山空也不是个事儿。眼看着手里的积蓄看着往下滑,两口子又回到狗场,却发现狗场已经早已成为一片平地,竖起了大大的“大金山文化创意产业园”的广告牌。一打听,小朝鲜把狗场做了抵押长租了一大块地。吴老六这才明白原来之前都是他使得坏,怒气冲冲的去找他。看见他们过来,小朝鲜笑呵呵的拿出合同:“白纸黑字,我跟政府签下的。想再租?租金300万,你们拿来,我就把这块地还给你们!”两口子傻了眼,300万,30万他俩也拿不出来啊。走投无路之际,老六媳妇远房的表姐又打电话来让他们来广西:“快来,这里好活儿多的很!遍地是黄金!”两年前她就开始打电话让老六他们过去。一开始老六媳妇不信,表姐就寄来一些她的照片,穿的珠光宝气的她的大房子里和豪车里悠哉游哉。眼下,这个电话让吴老六心潮澎湃:“毕竟也是我们家的人,她还能骗我?走吧,咱们去看看!”他们就这样来到了广西,结果表姐说现在在肇庆,让他们赶紧来。两口子在汽车站转悠呢,遇到了那个小伙子,就这样掉进了传销的窟窿。
但三儿没打算告诉大黑这么多。知道这些与否并不影响拯救计划。大黑的脑子脑仁儿没绿豆大,根本记不住这么多东西,徒增烦恼而已。不过是时候给它布置一下如何开展拯救活动了。看着眼前这只狗在无数次的联系中摔磕砸碰弄得浑身伤痕依然不肯停下来,三儿点点头,想起说书老人的一番话来:苦难本身一点儿也不珍贵,珍贵的是通过苦难你学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改变了什么、领悟了什么,而非你经历了什么遭遇了什么。没有这种转化,你的生命也不过只是白白受苦罢了。大黑,无论这次能否成功,你都已经不再是此前的那个傻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