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细雨湿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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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好雨知时节(5)

谭老师没有再继续论证这句话,而是翻开课本。课程已经讲到最后几页了,但我的书大部分是空白的。谭老师继续着他一贯的讲课方式,自己先朗读一遍,然后讲单词和句型的含义,之后翻译,不断重复这样的步骤。等到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我发现周围已经有女生在小声地哭泣。最后一节课了,我们三十个人再也不会这样整齐地坐在一起对着黑板,再也没有机会在课堂上睡觉睡到手脚麻木。我看了看坐在我前面的人,熟悉的脸和熟悉的背影,有着青春的张扬。

结束了,当我开始意识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的眼睛也湿了,四年的最后一节课,在大四上学期第三个月的时候结束了。谭老师终于停止了讲课,他站在讲台上看着我们,这一堂课所有的人都来了,在这三十个人中,有些人与我形同陌路,有些人常见但是从未说过交心的话,但今天看来都显得非常友好。大家等待着谭老师说些什么,他不是最能说的老师吗?我还记得入学第一堂课他喋喋不休的那个烦人样。但是谭老师只是看着我们,像我们都看着他一样,终于有几个女孩忍不住开始有点失控。白晓的眼里也满是泪水,在眼角聚集成一大滴滚烫的水珠,掉落在我手肘旁边。闻佳是失控得最厉害的人,她埋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哭着。谭老师静静等待着下课铃声响起,大宝在后面喊:“谭老师,咱们以后再出来喝酒啊!”

谭老师笑着说:“好啊,以后你们回来,我们一起大吃大喝……”他的声音也开始哽咽,这个真正的东北汉子低下头揉了揉泛红的眼睛,这四年他为了保护我们,付出了太多。

“谭老师最后给我们说点什么吧……”不知道谁又在喊。

谭老师指着幻灯片,我知道,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他要对我们说这样的话,他从不是那些客套的老师,更不是那些披着教师外皮的混子,他是真的对我们好。

在那一年我冲动地决定要嫁人的时候,谭老师就坐在我的对面,一脸慈祥地问我:“你爸爸对你不好吗?”

我摇头:“他对我很好,就是对我太好了,所以我才想离开他。”

“你爸爸破坏了你对他的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大概是一个信仰破灭的感觉,就好像我觉得他会像我一样永远爱我的妈妈……”

“可你爸爸也是人……”

“所以我要离开他,但离开他我会很孤独,所以我要拥有爱情……”

“你好好想清楚,年轻人。”谭老师看着我,已然很诚恳地看着我,可我已经忘了他说的所有话,最后我倔强地把结婚请帖递给他的时候,他脸上是那么的愤怒。

有时候我常常想,或许我会这样选择,就是因为我缺乏安全感。我想要看看妈妈和爸爸没有完成的婚姻是什么样子的。我是一个懦弱的孩子,我离开爸爸,想让他好好地面对自己的感情,或者说我想惩罚他对妈妈的不忠,我始终不明白他对待我、对待妈妈、对待成姨的真实态度,所以我要离开他。但我不能独行,我是那么恐惧在这个世界上独自生活,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即将属于另一个女人,我需要另一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仅仅是恋爱还不够,我要永远、永恒的爱情,因为我是那么胆小,那么敏感。

我想谭老师是不懂我的,他不懂我的感受,他跟我们不一样。

“你们就要走上社会了,也许有的人能做主持人、能做翻译,有的人找不到工作,有的人选择保研……不论怎样,你们都即将跨入社会,我想对你们说,社会竞争激烈,对一个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即使是爱也不能,我希望你们都能坚强,话说得有点重,但是是真心话。”

话音刚落,闻佳抬起头,眼影都被泪冲花了,她冲着谭老师说:“给我们写几个字吧。”谭老师又抹了抹眼睛,转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与食巨近”四个大字,等他背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满是笑容,我知道他跟我们不一样,他已经习惯了分离。

大家都笑了,笑声中下课铃响了。这是刺耳的铃声,曾经我期盼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响起的铃声,此时却成为一个审判我的法官,在它一声令下后我的大学课堂就此结束。

闻佳抱着我说:“迟早都要分开的,四年的时光只能当成回忆,但还是会遗憾会难过。”大家抱作一团,不论男女,我不记得自己究竟哭了几次,只记得眼泪一直停不住,四年,就这么过去了。

我带着哭得红肿的眼睛回家,路过宿舍的时候分外怀念,突然明白了青春散场的真正含义,而我似乎早就离开了这本属于我的同路青春。

家里,何铮在客厅摆弄着摄像机,看见我的时候问了一句:“吃了吗?我给你带了盖饭。”我摇摇头说了句不吃了,倒头睡在卧室的床上,半晌,他把饭拿了过来,我坐起来看着他,眼泪还是哗啦啦地流着:“我们所有课程都结束了,我难过。”

“老婆,别难过了,吃饭吧。”他哄我。

“其实我真应该多上一点课,谭老师说得对,我太懒惰,我太……”

“没事,你学语言的最重要的是自己勤奋,课堂上那些算不了什么。”何铮回答我。

“你不懂。”我说,“我们班的感情很好,99级俄语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团体。”我的眼角带着泪。

“就扯吧你……什么永远不能忘啊,我大四的时候开学两周就没课了,最后一节课是十一前,大家巴不得回家,上课的人少得可怜,哪儿来那么多煽情的东西。”

“那是你们艺术类的学生都太自我,自以为是,跟我们不一样。”我不服。

“就你们外语类的团结,没劲,比这个干什么啊。”

“就你自私,你们不懂,这是四年积淀的情感,是……”我还没说完,何铮就走出了卧室,他一边走一边潇洒地摆手,说:“我不跟你扯了,摄像机今天被一个兔崽子给摔了,我要去修,要是弄不好可就坏了。”

“你怎么这样?”

“我怎么了啊,不是你自己说不喜欢跟大家住在一起的吗,不是你说觉得上课没意思的吗,不是你说不喜欢你们班的吗?”何铮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

是,是我说的又怎么样,我瞬间感受到了集体的温暖还不行吗?我反感他的态度,从床上跳起来,抓起外套就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我就是喜欢集体生活了,有一种感觉,要失去的时候才明白在一起的快乐,你们永远都不懂。”

我摔门而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发火。我原本认为在我回家以后,何铮会认真地听我的倾诉,让我告诉他我今天有多么的失落和忧伤,但是他不懂,他表现得像个什么都不在乎的傻子。当我冲到楼下时,我看见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灰暗的街道里涌动,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不,身后都是人,却没有何铮,他没有追着我出来。我看到往学校去的公交车恰好停了下来,于是我奔向车站,用身上唯一一枚一元硬币远离了我的家。

何铮

她又这样摔门走了,这是她最近最习惯的解决问题的方式,穿着我也许永远也无法给她买得起的LV的高跟鞋噔噔噔地走出去,昂着她骄傲的下巴像一个真正的公主一样冲出去。即使她已经不再是个公主。

她摔门出去的那个瞬间,我拿着拭镜纸的右手停留在半空中,我听见门在巨大的碰撞声后似乎喊叫着疼痛,接着我继续擦拭镜头。我已经不想再追出去,在大街上与她纠缠一番,然后再把梨花带雨的她带回家,今天我没这个心情,真的没有。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至于吗?

我最近在忙着剪辑一个作品,是我毕业之后随手拍的一个小故事。每当我在电脑上慢慢看着这些画面的时候,我会有一种很孤单的感觉。有时候半夜不开灯,只是对着电脑一帧一帧修改、做效果,看成果时我甚至会有点害怕,每到这些独自工作的夜晚我就会很惶恐,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个有意义的东西,我不知道我曾经坚持的路是不是对的,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能把它做完。

季雨总喜欢说:“当我感觉无助的时候,好在还有你。”然后我就会点点头,把她搂在怀里。但是最近我觉得,也许自己并不是一个有力量的男人,我很惶恐,我也会害怕。当我真正把这个短片结束的时候,我的心里突然很空,我甚至不敢把它给任何一个人看,不论是老师还是老板。我突然间觉得我已经老了,我才二十四岁,可是我真的觉得我老了,我害怕自己会不那么真了。我曾在一本电影杂志上看到一句话,“一个宁为玉碎的少年面对一个相约瓦全的世界”,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很堵,我害怕我就是这样一个宁为玉碎的少年,不得不面对这个已经相互妥协、在一堆破烂瓦砾中构筑了规则的世界,可是我又那么希望我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年少执着,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挥霍我的理想和青春。可是我现在觉得我老了,老得没有力气了。

我常常想起我们相熟的这群人,我们每一个人都守着自己的那块玉,而最后我们所有人都对这个世界妥协。可我觉得季雨不是这样的,她仍然固守着自己的那块璞玉,纯白而透明。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对这个社会妥协,不会跟人钩心斗角,不会与人交流,不会争取机会,她只是她爸爸庇护下的一个小娃娃,而我本来应该接手这个责任,我以为我可以,可我发现我不敢。我那么爱季雨那种单纯得通体透明的感觉,可现在我常常在梦里梦到她像一只年轻的蛾子,在夜空里飞舞,即使扑火也是快乐的。

我们吵架的时候,我常常会怀疑那个人是不是她,不就是最后一堂课吗,我也上过本科的最后一堂课,我也失落过,人家小弗朗士国家沦陷时的《最后一课》都没她表现得这么激动。

她刚才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无理取闹的泼妇。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没人能懂我,只有我去理解季雨。但我今天就已经够烦了,我扔下拭镜纸,窝火地想着今天的一切。早晨我跟李瑞约好了去拍北院的流浪猫,联系好了志愿者,刚要开始拍,一个毛头孩子踩着轮滑就过来了,不偏不倚地把刚架好的摄影机脚架给撞翻了,摄影机砸到了地上,当时我就火冒三丈地给了那孩子两耳光。小孩立刻被吓坏了,最糟糕的是他姥姥在后面跟着呢。真不明白大学里头为什么还要有个幼儿园和小学,每天接送堵塞交通不说,还特别碍事。他姥姥心疼起孙子,絮絮叨叨地说要到学校去告我。李瑞拉着我说:“算了算了,别跟老人计较了,咱们自认倒霉吧。”

行,自认倒霉。我和李瑞在饭堂把午饭解决后,顺便给我的老婆,季雨你,买了午饭。我打起精神回到家,你二话不说进了卧室,让你吃饭也有错了?你有事要跟我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有事,我整个一唐僧命,哪天说不定就被女人一口给吃了。

李瑞说电脑才是他老婆,我现在开始觉得有道理了,摄影机才是我真正的老婆,是我的双眼,还是我的衣食父母。可是我现在能做什么呢?一个初出茅庐的电影剪辑专业本科毕业生,怀揣着一个导演梦,谁给我投资,谁给我信心?

还是考研吧,这样或许可以和电影靠得更近些,不是说中影集团的几个头目,像韩三平之类的都会带导演系的研究生吗?即使毕业了出来当不了导演,也能找个大专院校当个影视艺术的老师,至少不会磨灭了这四年积攒的光影梦想。季雨,其实你并不懂我,只有希区柯克懂我,今村昌平懂我,《飞越疯人院》的麦克墨菲懂我。我像《鸟人》中的马修·莫丁一样,寻找着一条漫长的自由之路,期待一次灵魂深处的洗涤。季雨,当我渐渐发觉你并不懂我的时候,我像囚笼里的孤鸟一样弱小和绝望,季雨,这些你都知道吗?

临近十点,白晓给我来了通电话,当时我正看着窗外的天空,拿着摄影机拍摄着这座城市的灯光,北京不是我们的城市。白晓说你回宿舍睡了,已经躺下并睡着了。我说那就好。你总是需要别人照顾,季雨,我和白晓难道要照顾你一辈子吗?

白晓问我:“你准备得怎么样了,资料全了吗?”我在电话的这一头说:“差不多了,已经决定要考研了。”白晓又说:“她刚才哭得很凶,你知道她其实很爱你。”

我知道你一定会哭,你伤心我会心疼,可我能做什么呢,我做了什么让你哭呢?我对白晓说:“替我照顾她,明天我还有事,先睡了,让她早点回家。”

说出回家两个字的时候我差点落下泪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从北京到北戴河只需要三个小时,但我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回家了。为了跟你结婚,我几乎跟妈妈翻脸。我不后悔和你结婚,可是我们真的对吗?当我第一次开始这样质问自己的时候,我发觉我是如此想家。

你还是没有回家,季雨,你是在气我吗?我一个人在客厅里看《阳光灿烂的日子》,闷的时候我就看这个片子,迷恋里面青春的镜头,张扬的个性。我已经记不清究竟看了多少遍,十遍二十遍也许都不止,我听见了我崇拜的姜文极为个人式的旁白:“北京,变得这么快,二十年的工夫,它已经成为了一座现代化的城市,我几乎从中找不到任何记忆里的东西。事实上,这种变化已经破坏了我的记忆,使我分不清幻觉和真实。”

我还爱你的不是吗?这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季雨,我开始想你了,你在哪儿?我心情烦躁,坐立不安。关上电视,我连《阳光灿烂的日子》都看不下去了。季雨,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白晓

谭老师的最后一堂课即将过去的时候,我也哭了,泪水像决堤一样淌了下来,这堂课我回答了谭老师的最后一个问题,我将那个单词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决定翻译为“特质”,谭老师纠正我那是“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