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细雨湿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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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好雨知时节(4)

不工作的时候我就研究各式各样的古玩,从前在海上漂流时,我就喜欢在靠岸的时候前往各个国家收集古董,总觉得带着过去印记的东西显得那么的可贵。我喜欢在阳光下举起那些古旧的东西,透过上面的痕迹去猜想它们经历过什么样的故事。

在北京的古董市场里,我的大名很快就传开了,小摊小贩们都知道有一个俄罗斯青年傻里傻气,知道自己常常被骗却仍然乐在其中。我只享受着发现的快乐。

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常常有火辣的女孩接近我,生意场上更是不断有人投怀送抱。见多了,看多了,周围的人司空见惯的事情,让对中国的印象仍然停留在电影里描绘的那个阶段的我感到诧异,我逐渐开始怀疑是否有我所期待的中国女子,更怀疑我被看过的书和电影欺骗了。当这样的事情出现得越来越多的时候,我开始明白老李的画家妻子的话,于是就更加怀念那个初次见到的女孩。

那些日子我常常在国贸大厦的玻璃窗前看着北京的东边,这里几乎和一个西方的城市无异。我感觉到孤独和苍白,每天练习着普通话,了解关于北京的一切。我不习惯,有些想回到海上或者回到那个更为寒冷的俄罗斯国度。

千年换来的女孩,你又在哪儿呢?

季雨

又下雨了……

我们只是那么单纯的少女,会为了一场雨感伤或抱怨的少女。

我第一次站在窗前看夜雨的时候才七岁,那是一个宁静的夏夜,还能听到院子里荷塘的蛙声。雨哗哗地落下来,我趴在卧室的窗子上,伸出手去接那些顺着屋顶的琉璃瓦落下来的冰凉的水滴,那些顽皮的水滴做了一次长途旅行,沿着我的手指一直钻到我的睡裙袖子里,然后再沿着我的腋窝流到我的肚皮上。

我的眼泪也跟着滑落下来,顺着脖子一直往下淌,不一会儿我的肚子上就湿了一大片。

那时候的我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只比窗台高一些。我穿着爸爸给我买的那件有些不合身的粉红色宽大睡裙,披散着头发,我记得我就是那样倚着窗子,看着雨水落下来,空气里漂浮着一些泥土的腥味。可是没有人发现我站在那儿,二楼的书房还亮着灯,爸爸还在那儿吗?他在看书还是一如既往地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我不知道。奶奶一定早就睡着了,方婶大概也已经睡了吧,她明早还要给我做早饭,送我去上学。于是我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儿,靠着窗子,有点凉。妈妈呢?妈妈早就已经不在了,她只存在于那个水晶相框里。

相框摆在我床头的柜子上,她在水晶相框里微笑着,事实上我从未刻意去看过她的微笑。

只是今天我突然间意识到了某些异样。

白天放学的时候我站在校门口等方婶,我看到了肖燕的妈妈来接她,她的妈妈骑着自行车按着车铃,穿过马路停在我和肖燕的面前,她的菜篮子里堆满了绿色的蔬菜和装在塑料袋里的生肉,她拉着我问了一句:“小雨,你妈妈还没来接你啊,是不是工作太忙了?”我看着她文得黑黑的眼线“嗯”了一声。

“哎哟,你爸不是古董收藏家吗,多有钱啊,怎么你妈还这么忙啊?”我背过身去不再理她,肖燕跨到后座上坐着催她妈妈快走。

她蹬着自行车离开的时候,我听到她跟肖燕嘀咕了一句:“你同学怎么这么没礼貌,跟她说话呢……”

那天我第一次跟方婶发脾气了,我冲着她大喊:“你为什么迟到!”方婶的眼神立刻就黯淡了下来,她身后站着的一个女孩怯生生地顶了一句:“我妈病了,刚去打针。”那是方婶的女儿方秀秀。

我突然间觉得,我是那么孤独的一个孩子,尽管我一直隐忍地不去想我的生活与别人的有什么不同。我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爸爸从欧洲专程给我买回来的黑色牛皮鞋,穿着这所重点小学里每个小朋友都穿的深蓝色裙子和白衬衣,只是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跟肖燕、方秀秀她们都不一样,我没有妈妈。

从那时起,每当下雨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妈妈。她是很美的女人,相片里的她梳着两条大大的麻花辫,穿着格子衬衣,永远都是那么甜美地微笑着。在我的印象中,妈妈一直是不老的,跟这个时代里的所有女人一样,穿过连衣裙、烫过头发、穿过套装,我想象着她跟这个时代一起前进着,即使我对这个产下我的女人已经毫无记忆。

我想爸爸也是很想念她的,否则他不会每天早晨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报纸时,还不忘冲着厨房里的方婶道:“方婶,快出来帮小雨梳辫子,要不来不及上学了。”爸爸喜欢看我梳着两条麻花辫,像照片里的妈妈一样,奶奶总说我和妈妈长得特别像。

可我不喜欢梳麻花辫,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不喜欢,但爸爸喜欢,他就要求我这么做。我曾一度讨厌他,讨厌他的脾气,遇到什么都只是沉默,不动声色;我讨厌他的工作,他把家里当成了一个古玩博物馆,到处都是他的收藏品;我讨厌他的名气,我从来都只能活在别人羡慕或者嫉妒的眼神里。

我和爸爸很少说话,虽然我知道他对我好。我总是特别想念妈妈,我把这一切不如意的事情都归结于妈妈过早的离世。但是后来我发现,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期盼着下一场雨,然后我就能看着雨想起妈妈,进而安静下来。我知道我是个很懦弱的人。

“没事,我坚强就行了。”何铮总是这么说,然后伸出胳膊把我搂在怀里,用他满是胡楂的下巴扎我的脸,“你是女孩啊,女孩就应该这样,我老婆就是小鸟依人,你乖乖的就好了。”

何铮

我又听到你起床的声音,虽然动作很轻,但我还是醒了。侧过脸看见北京灰蒙蒙的清晨,我知道你将要出门了,你对我说过你今天要去北京饭店翻译一场新闻发布会,就是那个相貌很猥琐的潘老板的贸易发布会,你昨天晚上临睡前对我说你真不想去,但是没办法,要挣钱。

小雨,现在我眯着眼睛看着你,你穿着粉红色的睡衣在家里走来走去,准备着上班的各种材料,嘴里喃喃地道:“名牌,中俄文资料……”你披散着长发的样子很可爱,你还是年轻的,即使我离开你,你还是很年轻。

你过来吻了我的额头,我用余光看见你换上了那一套我陪你去买的藏蓝色套装,然后扎上粉色的领巾。你吻我的时候我闻到了你身上淡淡的香味,这是你的味道。我听见了你关上防盗门的声音。

只是,今天过后我就要回到宿舍住了,这是我们昨天晚上谈判的结果。我的一切都已经收拾妥当,很多东西我不想再带走,我不知道我要带走什么。季雨,我心里已经没有一个衡量的标准。我走后,你究竟是坦然还是黯然神伤,我感觉不出来,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承认这个事实让我很痛苦。分居对我们来说,也许会好一点。昨天晚上我们又争吵了,仅仅是因为我决定用曾经喜欢过我的女孩秀秀做我毕业电影的女主角,你就在客厅里大发脾气,瞪着大眼睛狠狠地摔杯子砸花瓶。我知道这一年你过得很辛苦,你爸爸的离世和成姨的病情让你日日夜夜不得安宁,我都能理解。但是你变了你知道吗,你不再是那个乐观可爱的季雨了,你变得让我害怕,你忘了怎么笑。你的目光总是灰蒙蒙的,你每天都活得像一个幽灵,只有在与我争吵的时候才像是个人。

我想给自己找一个安静的环境,现在离研究生入学考试没有几天了,我要复习,我还要筹拍我的毕业电影,现在这一切还是毫无头绪。时间等不了我,所以我说我想回去住,你坐在沙发上对我暴躁地吼叫着:“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你们都要离开我是吗?”

我不喜欢你这样,季雨你告诉我,究竟是什么让你变了,生离死别都是正常的,你爸爸的死已经过去了,不要再用这个当作你的借口。你知道我们已经无法坐下来好好说话了,这是我们结婚的第三年,我开始觉得我妈妈当初反对我们的话是对的,我们都太年轻了,我们都太冲动了。

导演系的研究生对我来说很重要,季雨,你知道这是我的梦想,从高中开始就执着的梦想,我无法放弃。昨天晚上我们吵完了以后你抱着我说,我离开你你就活不下去了,这样的话你已经说了太多,我不能再忍受了。我们之间的障碍太多,季雨,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那种简单的恋爱状态了,我想冷静一会儿,所以我选择暂时离开,即使你不理解,我也要这么做。

学校里的梧桐花又绽放了,落英缤纷。你说你喜欢那些密密地浓烈地聚在一起的花儿,但现在的我只觉得怒放的花容易使人疲倦,最初的美看久了,只剩下喘不过气来的疲惫袭上全身。

中午,我即将从这个小家离去的时候,接到了白晓的电话,她在圣彼得堡一切安好,并见到了她梦中情人的和蔼可亲的妈妈,她问我:“季雨还好吗,情绪有没有好一点?”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季雨你为什么总需要别人担心你呢?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你大四了。我们都要有自己的生活,我、白晓、闻佳、李瑞,所有人都要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不能再继续宠着你。即使我是你的老公,但你并不是我的一切。

也许,今天傍晚你回家见不到我时,会很难过,但是我执意要这么做。你需要独立,我需要空间,我知道,这样对我们都好。

季雨

回到家的时候,何铮已经走了。屋子里很干净,干净得一个人也没有。这样干净的感觉像是某种情绪一样,就好比现在看到我的人不会知道我的青春曾经黑暗而残酷,没有人知道我的爱情曾经天堂一般纯美,没有人知道我过往奢侈又腐败的生活,没有人知道我曾与这个世界最温暖的亲情格格不入。

我常想起十七岁那一年,我和成姨在凌晨时分跑到市中心的咖啡吧去看电影,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带着笔记本赖在沙发上看《西北偏北》,看《第三十九级台阶》,成姨那么喜欢看希区柯克的悬疑片,她靠在我身边对我说:“观众知道线索而影片中的人物不知道的片子叫作悬疑,观众和影片里的人都不知道线索的那叫惊悚。好比你提前知道火车座位底下有一个定时炸弹而影片的男女主角不知道,你会为这个悬而未决的事情感到紧张;而如果你和片子里的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炸弹就爆炸了,那就是恐怖片。我喜欢悬疑而不喜欢恐怖。”我常常想起这段话,有时候觉得这句分析希区柯克电影的话就好像是在说爱情的,不论是我们自己身陷其中,还是只是作为一个观众,都一样。此刻的无怨无悔也许最终会沦为旁人的笑柄,而我们此刻执着的也许只是一个悬念,一个永远未决而别人已经看得很透彻的悬念。

我也常常怀念那些我和何铮一起坐在车顶看高楼拥衾的日子,那些日子是没有悲伤的,因为我们拥有所有值得快乐的东西--物质和爱情,似乎沉浸在葡萄美酒夜光杯里。我会很快乐,不会再哭泣。

爱是美丽的,像是深夏的碧草之色;爱又是伤感的,像是枯黄的秋草之色。草长喻怨深。

两个星期前我就已经彻底没有课了,却仍然怀念那些上课的时光。人都是犯贱的,总是奢望那些你无法想象、无法倒退的时光。

我点了一根烟坐在窗前,风吹过来,香烟燃烧得更快了。我想起从前那些只要闻佳一抽烟我和白晓就会恼怒着把她推出门外的日子,现在我嘴里也叼着一根烟。

女人抽烟,吸进去的是寂寞,吐出来的是哀怨。

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迷恋吵架,吵架似乎变成了我放松自己的方式,变成了两个人解决问题的方法。小吵、大吵、大闹、彻底闹翻……我觉得自己有点变态,上一次跟何铮彻底闹翻是什么时候?

是大学最后一堂课时候的事吧,我们都哭了。

那天坐在教室里我的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似乎很久没有起这么早上课了。

46号楼的暖气仍然热情过头,班主任谭老师在讲台上准备着幻灯片,我抬起头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来,用尽浑身的力气睁开眼睛,看见了闻佳大大的微笑。

“闻佳!闻佳!”我大喊着冲上去抱着她,白晓也从位置上站起来,跑过来抱着我们。

闻佳回来了,她还是那么漂亮、妖娆,穿着高筒的黑色皮靴,涂着黑得发亮的指甲油,眼神里还是同样的放荡不羁,只是脸上多了一些旅途的疲惫。这是一堂大课,媒介经济概论,英文授课,似乎是整个北辰大学都要上的那种公共课,不知道为什么排到大四才上。其实我们有很多课都是和播音系的人一起上的,没办法,他们人多,我们人少,只能这样拼凑成一个大班。

闻佳进来的时候,我们班上的男生都看着她,所有人大概都两个月没有见过闻佳了。我拉着她在身旁坐下,故意用不屑的语调说:“死女人,怎么想着回来了?”

“谭老师给我打电话让我回来的,我就赶紧买了车票从河南回来了,今天……今天是我们本科的最后一堂课了。”

闻佳翻开包,在一大堆化妆品和饰品里翻出一本崭新的书,这是我们的课本。

闻佳说这句话的时候,谭老师已经把幻灯打好了,上面是他上节课留的作业,我上节课出去打工了,没有来,自然不明白幻灯片上的那些语句究竟在说着什么。

我的脑海里翻腾着闻佳的这句话:“今天是我们本科的最后一节课了。”

真的,我要毕业了。谭老师点了白晓,我看着白晓站起来,很流利地念着这一段我听得不明不白的英文,之后翻译成中文:“爱与生存相比,永远居于次席,这是人的特质。”白晓说完之后定定地站在那儿,等待谭老师的回答。

“很好,但有一个小错误。”谭老师指着一个单词对我们说,“不是特质,是本性。爱与生存相比,永远居于次席,这是人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