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爸爸却没有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让他们的爱变得有意义。但妈妈仍然不理睬别人说什么,她对爸爸说:“一切都不容易,我们去天涯海角,你不要放弃。”
年轻的爸爸终于走了,他是一个脆弱的少年。尖锐的奶奶叫嚣着,勒令她去把孩子打掉。
勇敢的妈妈怀揣着真心一个人来到了顿庄,带着她独特的血液,她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奇迹总会发生,只是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却没有换来片刻的宁静。
她给了爸爸她的一切,却没有浪费这个世界的任何东西。
她静悄悄地来,没有带来一丝波澜;她静悄悄地走,也没有带走一片云彩。
爸爸没有再娶别的女人,他终身未婚只是为了弥补对妈妈的遗憾,一个没有完成的婚姻的承诺。
没有妈妈的生活其实很可怕。我记得初二的时候我第一次来例假,在卫生间里我看着一片潮红发出了尖叫,躲在里面怎么也不敢出来,后来还是女老师把我抱了出去,但是那次给了我巨大的阴影,后来很长时间我一直有痛经的毛病,每次我来例假,全班同学都知道,因为我总会痛得满地打滚。那时爸爸就会派公司的女员工来接我,开车把我带回家,我因此很怀念我妈妈。
其实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从我记事起,妈妈就只存在于那个紫檀木的相框里,她梳着两条大辫子,与世无争地微笑着,眼里透着女孩特有的骄傲与倔强。妈妈是美的,一定是美的,她不仅穿着相片里的格子衬衫,还曾经千变万化,和周围所有时髦的女人一样。在我心里,妈妈烫过波浪卷发,穿过旗袍,甚至穿过松糕鞋、高跟鞋……她的形象在我心里不断地被完美,成为一个女神,存在于我的记忆深处,变成一个无止境的回音。
我对妈妈的眷恋甚至到达了一种疯狂的程度,何止是我,爸爸也是这样。一个死去的女人,却一直活在别人的心中,也许只有为爱而死的女人才办得到。
我十四岁那年,奶奶死了。
奶奶去世以后,更多的时间我只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放学后回到家里总是安静的,特别是奶奶去世以后,做饭的阿姨来的时间就更少了,因为不需要照顾老人。很多时候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爸爸很忙,我曾经一年只见过他一次,只有妈妈的忌日他才会回来。
我小时候有一个习惯,喜欢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看自己白白的皮肤、长长的睫毛,然后在镜子面前更换不同的漂亮衣服。我很喜欢衣服,特别喜欢。我家里有一个房间是专门给我放衣服的,里面有一面很大的镜子。
有一天我在镜子里发现爸爸的眼睛一直在看我,他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看报纸,眼神却穿越了报纸,穿越了走廊看着我。那一年我十五岁,穿着海蓝色的连衣裙,披散着头发,光着脚丫。我在镜子里看着他,他的目光沧桑又疲倦,我突然间觉得爸爸活得好累,他一直对我很好,像是在偿还,不,更像是在赎罪。他看我的眼神里带着哀怨,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眼里的哀怨是多么惨痛的东西,是经历了多少沧海桑田后剩下的无法释怀。
爸爸的心里有一座钟,妈妈的生日、妈妈的忌日、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纪念日……每到这些日子,他心里的钟就闹个不停,谁也没办法让它停下来;每到这些时候,爸爸就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坐着,一言不发。
后来我才知道,长期的压抑,已经严重伤害了爸爸的身体。
我记得成姨跟我坦白过她的年龄,如果妈妈没死,现在应该比她大十岁。
“我三十八岁了。”她说,可她看起来真的不像是个三十八岁的女人。
我和成姨在闹市区逛街,一边走她一边问:“像吗?”
“不像,你显得很年轻。”我挽着她说,“可你怎么都不结婚呢?”
“结婚?”成姨笑了笑,“那你爸爸怎么也一直不结婚呢?”
“因为他爱我妈妈呀。”我回答。
“可你妈妈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不是吗?”
“嗯。”我点头,“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爱她。”
成姨刹那间沉默下来。
那天后来的气氛莫名其妙就变得很奇怪,我们都忽然没了兴致。
成姨开着她那辆红色小标致载着我回家,她一边开车一边问我:“小雨,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吧?”
“你说。”
“你爸爸为什么要收集结婚证?他对此非常痴迷你知道吗?”
“是吗?我不清楚。”
“天啊,你竟然不知道,你家里历朝历代的结婚证都可以开一个博物馆了!但是你爸爸没结过婚。”
可惜那时候我年纪太小,十五岁的我会懂什么呢?只有我自己结婚以后,我才知道爸爸的痛苦。当我再次看到爸爸收藏的那些结婚证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人类对婚姻的向往其实是任何事情都无法阻拦的,我曾经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促使爸爸乐此不疲地收藏这些,现在我知道了,是对得不到的爱情的补偿。十五岁的时候,我觉得爸爸很伟大,可以不再爱别的女人,我觉得这才是爱,那时他已经很有钱,却没有乱七八糟的女人,他心里对妈妈的尊敬令人崇拜。
奶奶死后,我和爸爸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了。奶奶曾说我和我妈妈长得很像,有时候爸爸看着我就会忍不住说:“季雨,你妈妈要是还在,现在肯定比你漂亮……”
有时候我还会想,如果妈妈在,我和爸爸会不会亲密一些。
可是没有如果了,现实是爸爸沉默而小心地跟成姨在一起,害怕我发现。
天牧
直到有一天的早晨,我被客厅呼呼的风声惊醒,踌躇着爬起来,窗子忘了关,凛冽的风把客厅堆放的字画吹得乱七八糟,我才惊讶地发现,客厅已经被我和季雨淘来的东西堆满,到处放着用旧报纸包着的古玩。我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仅仅是季雨喜欢,她说好,我就悉数买下。
每个女人都有购物癖,我想,季雨的购物癖是沉溺于古董市场里,她买起古董来手不留情,像发泄情绪一样和古董小商贩讨价还价。
喜欢古董的人很怀旧,也许她同样怀旧。
12月的一个傍晚,季雨与我走在北京的街头,我们绕进后海的胡同里,在狭窄却深幽的小巷里穿行。
我说:“最近好吗,太忙了,很久没关心你。”
季雨说:“一般般。”她说话的语调告诉我,她心情似乎很不好。
我拉起她的手说:“其实生活就像这些胡同一样,虽然狭窄,让人觉得有压迫感,却是真实的,走出去就能看见开阔的天。”
季雨回过头对我说:“如果没有这些胡同,北京将不再是北京。”
我说:“你往前走,也许会遇到一个转弯,那就是人生的另一面。”
季雨走在前面,她今天穿着黑色的毛线外套,披散着长发,脸上带着缺乏睡眠的疲惫。
在胡同的转角处,季雨看见一辆三轮车,一车的玫瑰花绽放在那辆老旧的车上,她瞪大了眼睛回过头,我把她搂进怀里说:“小雨,让我保护你吧,我爱你。”
季雨没有挣脱我宽大的怀抱,她只是哽咽地哭了,她苍白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我问她:“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季雨点头:“很开心,好久没有人送我花了。”
我说:“让我照顾你季雨,我会给你很好的生活。”她不说话,站在我面前,她停止了哭泣,用一种行云流水般寂寞的声音拒绝了我:“对不起,我不适合你。”
我照例把她送回家,临走的时候我一直望着她,她静静地走在寒风里,瘦瘦的样子,我心里有点疼。我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我希望她会看见我还没走,对我回眸一笑。但季雨的脚步一直往前,她的黑发和黑衣消失在夜色里。
我抬头,没有月亮。
家里第一次让我感到烦躁,到处都是季雨带来的痕迹,墙上挂着从东四的小店买来的仿明代木刻雕花,台灯是从798工厂的一个台湾画家店里讨价还价买来的清代铜灯,桌子换成了明清式的梨花木,地上还堆着几只没有来得及摆上架的陶罐,书架上满是各种旧书籍。
我躺在沙发上,想起季雨这些天来与我的相处,她是愉快的,那样的愉快无法掩饰,但她心里藏着什么让她这样不快乐,我不知道。我觉得从某种角度看来,我们已经像是恋人一般,但她却不肯接受我。
她喜欢我吗?我第一次这么没有自信,我更不知道她对我究竟是什么感觉。
这不是故作娇羞,我知道。
我纳闷地从书架上翻出一本线装的诗集,是民国时期的手抄本,里面满是古代的爱情诗句。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古人比我们活得单纯,于是他们的爱情轻易地化作生与死。那天夜里,我又失眠了,我梦见季雨走了,像从前那三个月的时间一样离开了我,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