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细雨湿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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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斜风细雨不需归(5)

顿庄善良的人们原谅了这个迟来的男人,他们端来静静的顿河水洗去他西装上的泥土,擦去他皮鞋上的灰尘。

那时候我还太小,还不知道妈妈的死亡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她的死会变成爸爸和成姨的悲剧。

爸爸坐在赤脚医生的小木屋诊所里:“她叫什么名字?”

“叫雨,季雨。”赤脚医生搓着那双深黄色的大手说,静静的顿河吹来的风透过深黄色的窗帘吹进来。

爸爸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落在我的额头,我抬头看见他有些风霜却依然年轻的脸微微抽搐:“这是我季至岩的女儿,但我来迟了。”

“她说她很爱你,这个孩子是她坚持而固执的结果。她一直说,如果听你妈妈的话把孩子打掉,也许事情就不会这样。”

“不……是我说过我会来接她的,是我答应她的。”爸爸说。

屋子里恢复了宁静,赤脚医生又一次关上门走了,她深黄色的大手明天又要浸泡在水田里。爸爸把我抱在怀里,坐在那张已经没有潮气的木床上,他脸上有妈妈曾经眷恋的微笑。

黑夜降临的时候,顿河的流水声在寂静的黑夜里传来,伴着轻轻的风。

“小雨,也许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回这间苦难的屋子了,爸爸要带你去过一种幸福的生活。”我闭上眼睛,爸爸轻轻拍着我的背。

迷迷糊糊中,我看见了满天的星辰,爸爸的眼泪是最珍贵的一颗,辗转的希望在他的眼中升起,那是妈妈一直盼望看见的东西。

爸爸一生没有结婚,我知道他一直在忏悔,他无法假装妈妈的死与他无关。后来的日子爸爸一直尽职尽责地照顾我,给我最好的生活。他赚钱下海经商,直到后来开始经营暴利的古董生意,甚至到最后的文物走私,一直到他死去,他都是为了我能成为天底下最美丽最幸福的女孩。

爸爸是我心里永远的寄托,我忘不了他,就算他死了我也忘不了他。

就像他怎么也忘不了妈妈一样,他生命的每一个片刻,每一份情感,似乎都是宿命,那是他欠爱情的,他也用了一辈子去偿还。

后来有一次天牧突然问我:“你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在晚风中听见他的这个问题,眼前浮现出爸爸的脸,一张消瘦的、颧骨有些高的脸。我对他说:“我爸特别爱我,很爱很爱我,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多爱我。”

我高三那年南清市举办了一个古董艺术文化节,请了很多大牌明星来演出,这在我们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其实爸爸不喜欢追星,对此一窍不通,但是因为他是古董赞助商,后来也被邀请去了。我和爸爸一起坐在贵宾席上看演出,后来快结束的时候我发现他不见了,负责带他去庆功宴的工作人员也找不到他,我给他打电话问:“爸爸,你上哪儿去了?”

他在电话那头嘈杂的声音里回答我:“我在田震的化妆间外面呢。”

我纳闷地走过去,看见我爸夹在一群少男少女中拿着田震的专辑等待着,门开了,他随着人潮被挤进去,半晌,我在门外看见他满头大汗地走出来。

我好奇地说:“爸,你怎么会喜欢她啊?”

爸爸呵呵地笑了,拿着签了名的专辑说:“我记得你说你班主任特别喜欢田震,教师节就要到了,现在给老师送礼送钱都不行了,爸爸给你们老师送个田震的签名专辑。你高三了,爸爸就想着老师多照顾你点。”

当时我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我心里想:“爸爸,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好呢,你对我这么好,我以后怎么报答你呢。”可是其实我知道爸爸并不需要我报答他,他给了我他能给我的一切。

在我三岁那年的冬天,我回到了爸爸的家,城东的小园林别墅--万荷堂,那是我最熟悉的家。我爸爸以前是南方最有名的古玩收藏家,五代出富贵,我的曾祖父是清朝的命官,家中收藏了许多宝贝,一直传下来,到我爷爷时就已经很富足了。爸爸并不是个特别精明的人,但是他很能干,他不会主动强求什么,所以一直人缘特别好。爸爸经营着古玩典当公司,很忙碌。从小到大我的生活总是充满了物质的享受,挨饿和缺钱是什么,我从来不知道。我上的都是最好的学校,跟一些奢华的小伙伴们生活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

但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情感上始终认为那是一个华丽却陌生的家。当我第一次踏进家门时,迎接我的就是一个女人尖锐的眼神,她和赤脚医生一样的年纪,是个中年妇女,但手是洁白的而不是深黄色的。她盘着金色的发髻端坐在沙发上,深深的眼眸被浓重的眉笔涂抹成丹凤眼的样子。

爸爸的大手覆盖着我柔软的头发,我离开顿庄时那里的女人们给我梳了两个翘辫子,在长途汽车的颠簸后有些松散,恐惧感在我心里不断涌起。

“叫奶奶,季雨,叫奶奶好。”爸爸拍拍我的头,他的眼里映出我恐惧的样子,那时我是多么瘦小的一个小女孩。

我没有出声,只是不断往爸爸的身体后面移动,直到把自己完全藏起来。

爸爸转过身,蹲下看着我说:“小丫头,爸爸知道你怕生,但是不要因为害羞而不礼貌,去叫奶奶。”

那个女人终于站起来,她瞥了我一眼,然后悠然自得地拖着羊毛拖鞋离开客厅。

砰!巨大的关门声响起。

这个女人是我的奶奶,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妈妈。我回到家的前一年,爷爷去世了,奶奶就变得更加孤独与难以捉摸。

“奶奶……”我记得我费了很大的劲才终于对她喊出这一声,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反对与阻挠,间接夺走了妈妈的爱情和生命。

“你跟你妈一个德行,都是一条贱命。”奶奶在饭桌上给我递来一碗饭,同时递过来这么一句箭一样的话。

我亲爱的爸爸哀求似的说:“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算了吧。”

“能算了吗,如果不是罗希荷整天挺着个大肚子在街上走,你怎么会被部队发现这件丑事,你怎么会被部队退回来?你知道你爸爸为了你入伍花了多少心思吗,他临死之前还念叨着这件事情!”奶奶训斥着爸爸,提起爷爷,爸爸就会显得非常软弱。

我终于在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里长大了,那栋花园别墅里孩子很少,所以我是孤独的。

我在顿庄的黑皮肤渐渐变成了白色,我的脸上不再挂着鼻涕而是挂着微笑,我终于从一个瘦弱的小孩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孩。但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顿庄,甚至我站在地图前都看不见那个小村庄的名字,看不见那里的山冈和竹林,看不见赤脚医生深黄色的大手,看不见静静的顿河,看不见我妈妈经受过的苦难……我已经不记得了,也许正是因为没有记忆,我才会觉得那么沉重。

我妈妈第一次见到我奶奶的时候也像我一样害怕,那时候她才十九岁。

我妈妈是一个贫穷的小学教员的女儿,她的脸是美丽又苍白的,她与我爸爸在中学的文学社里相识。妈妈罗希荷的书架上摆满了苏联作家的小说。在那一年,拉斯普京的代表作《活下去,并且记住》问世,接连几天我妈妈都沉浸在西伯利亚安加拉河畔的故事里,终于有一天,她与等待了她很多天的我的爸爸,迎头撞了个满怀,从此开始了她伤痕累累的爱情,她遍体鳞伤的人生。

我的爷爷是大学物理教授,奶奶是医生,他们出身显赫,反对我爸爸学文科。在那个年代,文学青年究竟算什么,没有人说得明白。1978年的高考,倔强的爸爸在理科的考场上交了一张白卷。

我的妈妈没有参加高考,因为我的外婆病倒了,于是她去了一家制药厂当包装冲剂的女工。每日在一小袋一小袋的包装中填入分量一样的金钱草冲剂,填入她十九岁的人生。

那个年代的生活在枯燥中继续着,就连相爱与分手都很沉默。

妈妈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总能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又得体。爸爸即将入伍,这是那个年代里很多年轻人的梦想。妈妈在工厂嘈杂的车间里偶尔张望窗边的绿树,爸爸即将被这一身绿色包围。

很多年以后,有首叫作《勇气》的歌里唱道: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很多年以前,我的妈妈就是一个有勇气的女人,她骄傲地对周围所有人说“我男朋友就要当兵去了”,于是周围的女子们投来嫉妒又羡慕的眼光,妈妈相当于嫁入豪门。

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活在妈妈温暖的子宫里,她勇敢地挺着大肚子走在街上,因为她是多么相信自己就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