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季雨,你冷静点。”成姨说,“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我们都爱你,我们都很爱你,我们只是不想伤害你,真的。”
爸爸始终一言不发,他只是低着头,抬不起头来。
“季雨,你去北京以后见过雪吗?英文里把善意的谎言叫作whit elie,这样的谎言就像是雪落大地,能盖住一切难以解释的情感和纠结。原谅我们,我爱你爸爸,这不是一个意外,我爱他爱了很多年,从第一眼看到他;我也爱你,从第一眼看到你,第一次训斥你,第一次跟你逛街,第一次跟你出去玩……季雨,你会原谅我们的对吗,对吗?”成姨哭了,她泪流满面。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呢?很多年,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朋友,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朋友,你和爸爸都是这样告诉我的,但是现在你却要取代我妈妈!”我也哭了,我只觉得无法接受。
“不,”爸爸说话了,“季雨,这就是一个意外。对不起,季雨,我爱你和你妈妈,我不会伤害这份感觉。”
“不,季雨,你不是孩子了,你要试着理解成人的情感,你爸爸需要一个女人,真的很需要。”成姨走过来,扶着我的肩膀,我又一次看见她那双充满着智慧与冷静的眼睛。我不懂爱情吗?我怎么会不懂爱情呢,我也在恋爱不是吗?我爱何铮并且至死不渝,如果有一天何铮不在了,我不会爱上别人,更不会背叛他,绝对不会,他也一定不会的。
什么善意的谎言,像《天下无贼》里刘德华和刘若英那样,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构筑一个天下无贼的世界一样美好吗?还是像《美丽人生》里的圭多,为了使身患绝症的儿子童年充满明亮的色彩,用尽浑身解数将死亡解释成一个美丽的游戏,甚至在死亡到来的前一刻也用欢乐的姿势和表情向儿子告别吗?
“不是,没有那么美。”我甩开她的手,离开了家。这还会是我的家吗?还是会变成成姨的家?她要来分享爸爸给我和妈妈的爱了吗?
“季雨,季雨……”我听见爸爸在喊我,那声音像是沉重的大提琴声。我跑着,身影顺着街道抛出一条一条直线,大提琴就在这些直线构成的弦上不停地拉,不停奏出忧伤的声音……
“季雨,季雨。”
我提前回到了北京,上飞机前我给何铮打了电话,我说:“亲爱的,来接我吧,一定要来接我。”
何铮说:“怎么提前回来了,不是还有两天假期吗?”
“何铮,你说爱会消失吗?”
“怎么了,当然不会啦,傻瓜,你要提前回来吗?”何铮在电话里问我。
“我不要惊喜,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玩这种给人惊喜的游戏,不会,再也不会。”我说。
我怎么那么蠢,电视里不都这么演吗,妻子提前回来,却看见丈夫没来得及洗的衬衣上有鲜红的唇印,或者是像我一样推开房门看见了不堪入目的一面。
我爱爸爸。
我闭上了眼睛,第一次坐在窗边而没有看天空。飞机起飞的时候,我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在耳蜗深处,我又听见爸爸喊我的声音,那把沉重的大提琴又开始拉出忧伤的曲子。我好自私,因为我太爱他。我以前怎么会那么蠢,奶奶不是让我好好照顾爸爸吗?
妈妈,我这样做是对的,你会认同我的对吗?爸爸和我应该永远怀念你。
“为什么?”何铮来机场接我,接过我的行李时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为什么他们不能在一起?”
“我不知道。”
“因为他们瞒着你,你觉得自己被忽视了?”何铮问我,回北京的那天下了小雨,难得的秋雨。
“有一点,但是,”我说,“我不知道。”
“算了,你家里的事情,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帮你解决。你也别难过了,别哭了,下飞机开始就红着眼睛到现在呢。”
我的眼泪又来了:“算了,不说这个了。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在干什么?”
“看电影啊,分析电影啊。”
“电影真是好东西,所有的想法在这里都能找到寄托,所有的情感在这里都可以寻求宣泄,所有的欲望在这里都可以得到满足,所有的生物在这里都可以发现自己的镜像,为什么人生不是一场电影呢?如果只是一场电影,演过了就散场那该多好。”
“因为人生要比电影精彩得多。”何铮说,“再感叹下去,要伤感死了。”
“何铮,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吗?”我突然抓住他的手,地铁轰隆地向前。
“我说过什么?”何铮反问我。
“那个晚上,你说你生日我们就去领结婚证,11月19日,还有两个星期。”
“你当真了?”何铮冒出这么一句话。
“我们结婚吧,带我离开他们好吗?我想有一个我自己的家,完完整整的家。”我说,“就像是你爸爸、你妈妈、你姥姥、你姥爷一样。”
“你真的愿意?”何铮问我,似乎不敢相信,“可是我现在一无所有,我什么都还没有的时候你就愿意嫁给我?”
“你不是一无所有,我们有爱情。”
何铮
“你真的愿意?可是我现在一无所有,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就愿意嫁给我?”
我又想起了这句话,研究生入学典礼刚结束,我随着人流走出礼堂,突然间这句话蹦进了我的脑子里。我只能木然地任这句话摆布,任它撞击我的心灵而手足无措。我想,我曾经真的那么爱她,那么想她。
1999年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世纪末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浸泡在蜜罐里。
“何铮,你当初为什么会追我呢?”季雨那时候总喜欢这么问我,这个问题在我们的对话中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次:“因为爱你啊,喜欢你呗。”
“那……那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因为喜欢啊,没理由啊。”我说,“那你为什么喜欢我?”
“每一个蝴蝶以前都是一朵花的灵魂,回来寻找它自己。你就是我的那朵花,我注定要来找你的。”
“可是明明是我找你的,是我追的你。”
“哎呀,讨厌。那就是你这朵花太高调了,我不用找就找到了。”季雨一拳砸在我的肩头。我就一把搂过她,亲了亲她的脸蛋。
“乖,我的宝贝。”
的确,如果不是我追她,也许她根本不会注意我。曾经她看起来是那么遥远的仙子,却被我付诸的真心感动,降落凡间,从此找不到回天庭的道路。
“快发啊……愣什么啊你。”李瑞踹了我一脚,我回头看见宿舍里所有哥们儿都张牙舞爪地看着我,脸上堆满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这个……真要发吗?”
“对啊,昨天晚上谁说想她想得睡不着觉的啊?”
“就是,谁跟我们说能跟她在一起少活十年都愿意的啊?”
“谁说追不到俄语系的系花就学狗叫的啊……”
“行了行了,都是我说的,都是我说的。”我打住了这帮狐朋狗友的叫嚣,握着手机开始冒冷汗,“算了吧,她可能都睡了。”
“何铮,你啥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是不是觉得难度大了点?”
“季雨,有空当我的模特吗?”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来,在通讯录里找到季雨的名字,她的名字开头是J。
发完之后,我把手机放在宿舍中间的课桌上,那群野狼忽地围了上来,盯着屏幕看着。我的心突然间变得很安静,我瞬间明白自己是认真的,我没有在胡闹。我是那么想她,医院一别,她的影子就缭绕在我的心头。李瑞问过我,真要找这么一个豪门女友吗?会很累的,还会被别人说闲话。但是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我只是爱她、喜欢她。
手机突然亮了,在木桌上振动起来。我一把抓起来,回复人的名字显示的是季雨。
“好啊,可是你为什么要找我呢?”
“因为你有文学女生的气质。”
“晕死。”
“真的,没跟你开玩笑。”
“好吧,要拍什么样的?”
“你有长裙子吗,到脚踝的那种,我们去798拍吧,我想拍一个文艺女青年的感觉。”
没错,我理想中的女孩就是这样子的,穿着到脚踝的长裙,披散着又直又顺的长发,皮肤很白,眼睛很亮,站在冬日温暖的阳光里对着我微笑,阳光勾勒出她的轮廓,像女神一样光彩……
“有长裙子,你很爱摄影吗?”
“摄影机是我的眼睛,是我吃饭的家伙。”
“嗯,不早了,睡吧。”
“谢谢你愿意帮忙,照片我保证拍得很好看,给你珍藏。”
“客气什么,上次闻佳的事情还得多谢你。”
“那我到时候给你电话,就周末。”
“成,晚安,好梦。”
“季雨,晚安。”
说了好几次晚安,终于安了。我把手机放到一边,躺下来看着天花板,兄弟们都陆续睡了,寝室里变得很安静。真奇怪,一个电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我们发了差不多二十条短信,不知道对方的语气,看不清对方的脸,只靠着符号和文字互相联络着。季雨接到我的邀请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是兴奋,激动,还是平淡?
季雨
“我家在北戴河,北戴河你知道吗?”坐在去798的公共汽车上,他转过头对我这么说,还没等我回答,他就接着说,“毛主席写过《浪淘沙·北戴河》,就是那里。”
“我知道,旅游胜地。”
“去过吗?”
“没有呢,一直想去。”
“下次来吧,食宿我全包,还免费陪游、陪吃、陪玩,我是三陪小男生。”
我被他逗乐了:“那怎么好意思呢?”
“没关系,我家是开旅馆的。”他说,“不过冬天的海有点凶,你最好夏天来,就是夏天的海滩有点像个大澡堂,你见过海吗?”
“见过,我去过好几次海边。”我说。
“是吗,都去过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