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雨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何铮临近毕业,开始在一个剧组实习。
“哎,咱们在一起多久了?”何铮突然抬起小腿轻轻踹了我一下,当时我们俩正靠在沙发上看《云上的日子》。
“嗯,差不多快两年了。”
“哎,你看苏菲·玛索真有感觉,美丽又危险……”
“去你的!”我坐起来,把他的脚踢开。
“这么久了。”何铮换了个姿势,整个人顺势倒在我的大腿上,“相爱的时候,时间总是特别短暂啊。”
“有件事情,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何铮,你在听吗?”
“在听啊。”
“我想……我想让爸爸跟成姨结婚。”我说。
没错,这个想法已经在我心里萌芽了。我愣了一会儿,发现何铮没有看我。
半晌,他突然说了一句:“我现在特烦那些总是吹牛的人,特烦他们那副样子,真烦!”
“怎么了?你没听我说话吗?”
“我现在处于每天想打人和每天忍着不打人的状态。”
“有那么痛苦吗?瞎说什么呢!”
“剧组里的人都特自以为是,每天指挥着你干这个干那个,总有些人喜欢教育人,一口一个你要怎么样、你应该怎么样,他们说的谁不懂啊,谁不明白啊,自吹自擂谁都看得出来,真正有本事的人才不会这样爱显摆,他们跩什么啊跩。”
准是在剧组里受气了,我说:“管他们呢。”
“要说我也能吹,学了这么些年了,那些事情谁不懂啊,他们不过就是资历高一点,年纪大点。”
“你自己都说了没真才实学没什么好炫耀的。”
“有时候电影就是这样,你把自己吹得牛了,说不定就会有投资人给你砸钱。”何铮猛喝了一口接着说,“但是我就是烦!张爱玲都说了出名要趁早,我现在也一把年纪了,太难受了。要是我三十岁的时候还是这个样子,我干脆找个地方躲起来得了,谁也不见,在深山老林里找一个洞,把自己藏起来。”
“嗯。”我说,“刚才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什么?”
“没什么。”他不想听就算了。只是这个念头一直藏在我心里,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去实现它。何铮变得很忙碌,我们沟通的时间越来越少。
也许,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其实关于成姨和爸爸的事,我一天比一天想得清楚,可我却一天天迟疑着,直到那件最糟糕的事情发生。在那个春天的早晨,一大早我接到了成姨的电话,她在电话里颤抖地说:“你爸爸突发脑溢血,你们赶紧回来。”
飞机越过一大片农田后缓缓降落在停机坪上,高度不断下降的过程中,我的耳膜一直嗡嗡作响,被泪水泡得太久的眼睛有刺痛的感觉,我看见一整片稻禾在盛夏里蔓延着绿色。下飞机的时候何铮问我累不累,我摇摇头:“不累。”踏上土地,抬头看见正午的阳光,刹那间我感觉双腿灌满了铅,我正在慢慢靠近那个我不愿接受的现实。在这个我生长的地方,在南方温热的空气里,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又涌了上来。
我的喉间仿佛一直有一团热气,不愿说话,何铮一直走在我的右边,他牵着我的手在这个他陌生而我熟悉的机场里穿行,他牵着我取行李、找车、问路,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而我只是一个过客。我眼神麻木地跟着他走,坐上出租车,直奔医院。
直到我看到成姨站在医学院的大门前,她轻轻朝我们招手。上次一别后,这是再次见到她,她脸上写满了悲伤,像一个没有水分的桃子,不再芬芳,消瘦的脸和脖子透着不健康的黄色,她更瘦了,穿着藏蓝色的针织衫、黑裤子,没有任何饰品,简单得像所有的妇女,没有光彩。
看见成姨,我的眼泪又来了。何铮与司机一起把后备厢的包拿出来,我在车旁站着,成姨也只是站在门口等着我们,不愿意动,我们谁也不愿意迈出第一步。
“走吧。”何铮对我说,我点头,成姨仍然没有动,直到我们走到她面前。我看见她深深的黑眼圈,还有我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的雀斑。我挽着何铮的手在不住颤抖,嘴唇也在哆嗦,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成姨,我回来了,我回来看你们了。”
那一路仍然是沉默的,爸爸生死未卜,如果爸爸死了,成姨将会面对一份怎样的爱情,我不敢想象。我终于知道由于我的自私与任性,给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一路上,我们开始走得很慢,后来不断加快脚步,并且很默契地越走越快,直到后来变成一路小跑。我要快点看到爸爸,我要快点看到他。成姨呢,她是一秒钟都不愿意离开爸爸的不是吗?她终于显得老了,这个事实让我的心感到了痛楚。当我隔着重症监护室的门看见爸爸的脸时,我才知道其实爸爸才是真的老了,他活得那么累,现在他终于能躺下了。
爸爸是因为走私古董的问题被检查的,这个消息一发布,爸爸就病倒了,家里的财产也被悉数没收。成姨默默地说:“都是为了你,季雨,你爸爸积累财富都是为了你。”
我把脸贴在隔离室的玻璃上,爸爸在熟睡中,我不愿承认那是昏迷,眼泪不断地往下淌。“爸爸,”我低声喊,“你一定要醒过来,我会很听话,你和成姨结婚,什么都行。”我就这样喃喃地说着这些话,何铮在我身后抱着我,粗糙的手紧握着我的十指。主治医生过来了,他问我是病人的女儿吗,我点点头,他用很苍凉的语气说了一句没有感情色彩的句子:“一切等手术后才能决定。”
“他这样多久了,一直昏迷算什么啊?”
“两天,他现在脑部情况很不好,能清醒的可能性很小。”
“还能好吗?”我问他。
“手术以后说吧。”
“什么时候手术?”
“等他醒过来,看他的身体状况再说吧。你们回去吧,在这里他也看不到,感觉不到。”
“他能感觉到的。”我说。
“姑娘,你们先回去吧,有什么情况明天再来。”
我还想坚持,成姨过来对我说:“先回去。”
我觉得成姨开始有些怨恨我了。
成姨的车上布满了灰尘,她开门让我们坐进去,然后一言不发地开车,何铮问她:“成姨,你是不是没休息好?”
“还行,主要是医院离上班的地方太远了,我平时都坐公交车来,现在很少开车。”
“你回去上班了?”我很惊讶。
“嗯,不上班,吃什么?难得公安局还收我,不过现在还不算正式编制,女法医还是很抢手的。”
“爸爸的公司全被查了吗?”我问,小心翼翼的。
“嗯,对。”成姨的语气仍然冰冷,我突然哭起来。我受不了她对我的冷漠:“成姨,对不起。”
“没什么,我就是累了,不想说话。”成姨说。我在后视镜里看见她笑了一下,浅浅的笑意,我突然觉得我是那么在乎她。
“别哭了,你这些天都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了。”何铮拉着我的手对成姨说,“都让人受不了了,她一哭我就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能哭挺好的。”成姨回答何铮的话,“你比我上次见到时成熟多了,你是找工作还是考研?”
“考研吧,觉得自己还要深造一下。”
“现在小雨的爸爸病了,他们家又出了点问题,经济上有点困难,我建议你还是先工作吧。你考研、小雨出去工作的话,就有点不像话了是不是?”成姨说。
“他是一定要考的。”我说。
成姨没有理会我的话,接着说她自己的:“我听小雨说过你们家的情况,你家里条件还挺好的是吧,要是你家里支持的话就另当别论。”
“他家里很支持他考研。”我说,“他家人挺好的。”
何铮用一种很无奈的眼神看着我,他的家人……
何铮
上飞机前,妈妈给我打了个电话:“儿子,我们都看报纸了,怎么回事啊,怎么就被抓了呢?你搞清楚了没有,别回去看了啊,小心惹上什么麻烦。这种人家我们原来就高攀不起,现在也不想有什么瓜葛。我们本来也不喜欢那个季雨,小家子气,瘦瘦弱弱的,一看就成不了什么大器,趁现在知道你结过婚的人还不多,你还年轻,赶紧把这个事情了结了。”
我看着季雨,她拿着从我手里抢过去的电话,妈妈的声音很大,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她始终一言不发。
其实,家里从来都是反对我跟季雨的事情的,起初他们同意也是认为季雨是个大家闺秀,但自从流产的事情出来以后,妈妈就认为季雨把我带坏了,对她的印象一落千丈。
我从不知道,妈妈这么自私。但是她说这是为了我好,为了我一辈子的幸福,她宁愿做个恶人。
“你不是还要考研究生的吗?还去她家干什么?你要是去,我和你爸爸也不给你钱了,省得你把钱花在不值得的女人身上。”
“挂了吧。”我对季雨说。
成姨现在正在给我们做饭,季雨半躺在家里的大红色沙发上。
我在厨房里给成姨打下手。
“随便做了点,你们凑合着吃吧。”成姨在衣服上随便擦了擦手,坐下来。她变了,她真的变了。我跟成姨的交往不多,但连我都能感觉到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下厨房会带围裙、换衣服,不再下厨之后用护手霜,不再抱怨油烟味对她皮肤的影响。失去一个男人的欣赏,不,失去一个挚爱的男人,真的会让女人颓废成这样吗?
我突然间感到害怕,如果我离开季雨,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吃吧。”开饭的时候成姨说。
“一家人,却少了爸爸,他还在医院里,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季雨又哭了。
“别哭了,下午我去交钱。你爸爸那边我原先请了一个护工二十四小时陪护着,现在你们回来了,可以帮我照顾一下,我明天就把她退了,不花这份冤枉钱了。”成姨把剩下的饭扒完,站起来说,“你们收拾饭桌吧。”
“爸爸治病要花多少钱?”我问她。
“数目不小。”她说,“我走了,你们先在家休息吧。”
“爸爸的账户上还有钱吗?还有多少?”季雨问。
“不会贪你们家的钱!”成姨突然大声吼了一句。
“成姨……”我站起来,“小雨她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敌意,但是我现在还图个什么,你还能怀疑我什么?我真不知道你爸爸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我以为你对我感情很深,但是没想到我根本就是个傻子。我们老了,斗不过你们这些小孩了,季雨你赢了。”成姨的眼泪淌了下来。
那只是一根导火线,她终于把话都说了出来:“你爸爸没有钱了,现在钱已经花光了,动手术的钱都是我垫付的,还要打点关系让机关的人手下留情,你说你们还有什么?”成姨站在门口,侧着身子说了这些话。
“对不起。”季雨说,“成姨……”
“算了,你们吃饭吧,我走了。”
门被重重地关上。
季雨
当我以一个谎言得到工作以后,我就不得不面对自己在公司里是一个未婚少女的现实。我穿着套裙,踩着高跟鞋,斯斯文文地面对每一个人。翻译公司里的员工大多是女生,从二十五岁到四十岁不等,每天大家都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译稿子,或者是风风火火地去赶场子。
每天进到办公室,我都会恭恭敬敬地对每一个人问好,然后再安安静静地坐到我的位置上,开始翻译我的俄文。我很珍惜这个工作,我需要钱,这很重要。
当我过了一个星期的试用期以后,工作量就骤然大了起来,一些公司找我们翻译公文,好像觉得自己吃了多大的亏似的,恨不得把所有的文章都堆过来,甚至还需要我们帮忙写好合约,整理一些杂乱无章的文字。
工作很烦琐。
我一大早被闹钟叫醒,浑浑噩噩地起床,替何铮盖好被子,然后大步流星地出门。中午也没时间回家,一开始没有人约我去吃饭,我只能到楼下的麦当劳去觅食,犒劳一下自己,直到把麦当劳所有的汉堡都吃了个遍。晚上我赶着末班的地铁回家,在地铁上睡着或是头昏眼花,下了地铁再打起精神穿过夜色打开家门,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有个头?
到家的时候何铮总是在房间里看书,听到我开门的声音,他会在房间里大声喊:“老婆,你回来啦。”
这个问候让我觉得很欣慰,仿佛白天经历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放下手袋去看他,他总是整个人窝在沙发上捧着书本,变成很小的一团。
“看得怎么样了?”我会这样问他。
“还行,就看些世界电影史、中国电影史、电影评论,专业课没问题。”
“嗯。”那就好,我也不懂,对于考研究生,我一点都没有关心过,甚至没有了解过。想起以前高考,我也是那样漫不经心,胡闹着就度过了我的高三。但我希望何铮能考上,或许那样我们的日子会过得开心一点,至少他离梦想又近了一步,或者说,他的父母能够相信他与我在一起不是在挥霍青春与浪费生命。
“和公司的人相处得好吗?”何铮转过头来问我,当时我正在书房里翻着字典,突然间记不起来“通货膨胀”这个单词的拼写。最近的记性真是太差了。
我拿出笔记下来,顺便翻了翻好久没看的字典。
“季雨!”何铮提高了声音,“跟你说话呢。”
“哦……”我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可能是有点累了。”
“公司的人怎么样,工作量大吗?”
“很好,大家都对我很好,工作量还行,不过工作起来才知道原来我学习有多么不好。”我说。说完之后,何铮点点头,又回到他的复习中去。
我站起来把字典塞进书架里,轻轻地关上门出去,在掩上门的那个瞬间,突然很留恋何铮的背影,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看书的背影,他的背总是有点驼,说他也说不听。台灯的光柔和又宁静,这就是我的家人,我唯一的家人了。那一刻,我倚在门口透过缝隙偷偷地看他,觉得很幸福。然而我关上门的时候,我又觉得很伤感,我想起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这样端坐在书桌前,那时候爸爸也这样透过门缝看过我吗?爸爸那时也像我现在一样撒谎说工作很轻松,生活很惬意,可我却傻傻地信以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