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有些乱,我把沙发上的杂志都收好,扔掉了桌上残留的果皮和牛奶盒,在卧室里找了睡衣去洗澡,在热水里看着自己的皮肤被浸润变成红色,我开始迷恋用很热的水洗澡,似乎这样,才能够真正让人觉得不那么疲倦。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书房的门仍是关着的,我回到卧室里,吹干头发,然后倒在床上发呆。下班以后怎么会变得那么无所事事呢?不知道白晓在做什么,也许正在挑灯苦读。闻佳呢?也许在酒吧里玩吧,或者又在去往某一个未知目的地的旅途上。
我不想去看电视,害怕发出来的声音会影响何铮。我很想快点入睡,白天很累,晚上却睡不着,真的是太可怕的事情了,或者喝点酒会好,于是我跑到厨房去找那瓶剩下来的红酒。我一个人坐在卧室的木地板上,拿着高脚杯喝红酒。夜里的风很舒服,我闻到了夜的味道,抽根烟吧,也许我是永远都戒不掉了,从头开始燃尽,香烟真是聪明的东西,每一缕过后什么都没剩下,只有毫无意义的烟灰。
“晚安。”我轻轻对自己说,也对何铮说。我必须要睡了,快一点了,明天还要早起。辗转反侧中我终于睡着了,不知道几点的时候何铮进来了,他的动作大得吓人,我从浅浅的睡眠中醒来,看着他。
“醒了?我吵到你了?”
“对啊,你就不能轻点吗?”我抱怨。
“宝贝,你躺着的样子好美,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美。”何铮躺到我身边,抱着我,开始吻我。
“我明天还要上班……”话没说完,我的嘴又被堵住了。
男人真是欲望构成的动物,他不断地吻我,浑身冒着热气。释放过后,他沉沉地睡去,而我却睡意全无。郁闷,我的感觉由疲惫转成了郁闷,心里一直堵着,我爱他,我对自己说,我真的很爱他。可是我转过头看着熟睡的他,却觉得那么遥远,为什么我会这样想呢?我爱他。
天快亮的时候,我爬起来喝水,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坐在沙发上看着天灰蒙蒙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爸爸的笑容,爸爸已经离开我整整两个月了。
一滴眼泪滴到杯子里。
也许过去的事情是真实的,但这一段也注定了我的虚幻。天牧,这个干净而清澈的男子,他用温暖的心靠近我,但我却只能躲。这段时间,我觉得我又活了一次,我把自己坦诚地展开来,从出生到现在,铺在天牧的面前,因为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在一个人面前坦白过去,需要勇气。但我知道,我必须让这一个月的时间留白,因为这是我肮脏灵魂的开始。
或许我过去太藐视物质的力量,我曾鄙夷秀秀和她妈妈的行为,偷窃对我而言是十恶不赦的事情,但当我真正开始面对贫穷时,我感觉自己被吞噬了。是的,过去的季雨是一个寄生虫,当我还是一个收藏家的千金时,我根本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满世界地旅行,以为这是属于我的方式;当何铮养我的时候,我只是一个病态的自强者,我与我的精神世界斗争着,自认为自己自强不息,事实上我从未自强,而我之所以不息,是因为我一直活在别人的庇护下。
我有意对天牧淡化离婚对我的影响,我只是告诉他,我曾一个人奔波在北京的各个角落,我没有工作,没有钱,我甚至用学生证办了一张招商银行的信用卡,因为别人告诉我,对于学生,这家银行的业务可以透支,我用其中的两千元支付了成姨半个月的疗养费,剩下的一千元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我住在一个肮脏不堪的地方,呼吸着污浊的空气。好几次我坐在家里想,什么事情可以赚到钱。我也曾尝试网络写作,希望自己像安妮宝贝一样横空出世,我想做个自由撰稿人,但我终究一事无成,这个世界把我逼了出来。
我曾经不知道在这个社会上,已婚和未婚对一个女孩来说竟然是如此重要。当我投上一份简历时,那些面试官往往会睁大了眼睛看着我,问:“你结婚了?”
最开始我会点头,之后他们就会饶有兴趣地窥探我这个年纪就结婚的理由和原因,我往往不知从何说起,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说那是因为我爸爸是个大收藏家,他一生渴望婚姻,甚至达到了病态的程度,在他的潜移默化下,曾经不食人间烟火的我一时冲动向我的爱情要了一个结果……如果我说这些话,真的会有人相信吗?于是我选择了沉默不语。
那一个月,我曾经试过一整天都在地铁上跑,去一个又一个的招聘会面试,然后失望而归。我厌恶被人挑选的过程,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是否就会如此失败下去,仅仅凭我自己,我真的能找到工作吗?那一个月我做过礼仪小姐,当过化妆品发布会的模特,这些不需要技术含量的工作成了我赚取生活费的来源。我每天奔波在这座城市,这座别人的城市,我知道北京从不要求我什么,而我也从不向这座城市要求什么,因为我注定无处可去,家乡已经不属于我,我不愿去面对那里的一切。
后来我学会了撒谎,开始往自己的简历上填一些莫名的荣誉,故意不写自己的婚姻状态,当别人问起时就说未婚,因为我知道自己看起来仍然年轻。慢慢地,我开始明白,这个世界从来不相信眼泪。
天牧
在香山的某个疗养院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成姨,随行的还有闻佳,她看到我时有些诧异,指着我问:“他谁啊,你现在的男朋友?”
季雨反问一句:“你觉得呢?”
“不像。”闻佳说。
季雨进去办一些缴费的手续,我和闻佳在外面聊天。
“她过去有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我说,“我都知道。”
“她有一段时间很脆弱,很敏感,现在好多了。你知道的,她没什么朋友,我也不能照顾她,我停不下来,喜欢四处走,但我还是很关心她,她是个好女孩。”闻佳难得严肃地说话,她说,“季雨是一条鱼,原本活在幸福的大海里,她什么都有。突然有一天,这片大海让她受伤了,她在海底深处窒息,醒过来后发觉自己不再相信生活。可是她是一条鱼,注定要活在海里,一条可怜的受伤的鱼。”
我心里隐隐疼了起来,我要给季雨一片新的大海。
“那她之前结的那次婚,具体的细节你知道吗?”我问。
闻佳皱起了眉头,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是长期旅行带给她的颜色。她摇了摇头说:“那是一个唯美的悲剧。”
我刚想再问一句,楼道里传来刺耳的尖叫声:“Whitelie,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你给我滚出去!”
“解剖尸体,教授,我不害怕……我爱你啊,至岩……她不懂!”语无伦次的声音不断传来,厉声尖叫让人毛骨悚然,我不知所措起来,我只是喊着:“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成姨!”季雨带着哭腔的声音传了出来,“成姨,我是季雨,我是季雨啊。”
闻佳说:“成姨发作了,你进去陪季雨,我去喊医生。”
我往房间内跑去,一边跑一边担忧着,直到站在病房的门口。这间病房显然很考究,大而宽敞,很明亮,像极了真正疗养的地方。我看见病房内凌乱不堪,百合花撒了一地,蛋糕扔得到处都是,被单被扔到了地上……季雨呢?我寻找了一番,看见季雨被成姨整个人踩在床边的地上。成姨安静了下来,季雨的脸贴着地,成姨穿着木拖鞋的脚踩在她的脸上,季雨一动不动趴在地上,成姨定定地看着季雨,一言不发。
“季雨!”我心痛极了,怎么能这样。
“别过来,你别吓着她。”季雨扭曲着脸喊,“她安静下来了,不要动,等医生来。”
闻佳和医生赶过来,医生的出现让成姨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她移开了踩着季雨的脚,跑向医生。慈眉善目的张医生是她的主治医生,张医生搂着成姨说:“你看看你,你又闯祸了,这是季雨啊。”
季雨爬起来,很虚弱的样子,脸上是肮脏的鞋印。我过去扶着她,她的手指冰凉得可怕,我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成姨回头看着季雨,脸上露出了笑容,那个笑容是正常的,让成姨看起来很美。她的五官其实非常精致,看得出来四十四岁的成姨曾经保养得极好,她穿着病人的蓝条服装仍显得很有气质,她喃喃地说:“季雨啊,季雨来看我了?”
成姨终于安静下来,张医生给她注射了轻量的镇静剂,她沉沉地睡去。在门外,我搂着惊魂未定的季雨,她好瘦,真的好瘦。她很害怕,害怕得让她忘记了抗拒我的怀抱。张医生走出来,对季雨说:“我在电话里跟你说过她的情况,她其实已经很稳定了,今天可能有些东西刺激到她,所以很反常,平日里她不是这样的。”
“百合花,我忘了百合花,以前爸爸常常给她送百合花,我怎么就忘了呢。”季雨低声说,声音充满了自责,“其实我都没有好好在乎过她的感受,从前是,现在也是。我知道她想念爸爸的百合花,我怎么就忘了呢?还带来刺激她,我怎么能这样呢?”
季雨哭了,眼泪不断从眼睛里流出来,淌在她苍白的脸上,和她脸上的泥污混在一起,眼泪流进了她的嘴里,她哭着,闻佳劝她:“小雨,别哭了,这不是你的错。”
张医生:“是啊,你对她已经很照顾了。”
季雨还是哭着,我第一次看见她哭成这个样子。她从前只是流眼泪,很轻易就会掉下泪水,但她不会大哭,就像她常常表现出来忧郁,却不会大发脾气。她哽咽着,近乎号啕地哭着。我把她搂进怀中,示意闻佳我们先离开……
她需要发泄,她太需要一个途径去宣泄了,否则她要疯了。
哭吧,亲爱的季雨。
香山归来后,季雨病了,回来的路上就开始昏昏沉沉地发烧,我和闻佳都觉得不能再把她送到那个环境糟糕的小房间里,我一边开车一边问闻佳:“去你家吧?”
闻佳抱着季雨,摸着她发烫的额头,很担心地说:“我才回来就去找季雨了,家里什么都没有,灰尘都积了一大堆,怎么住啊?”季雨躺在闻佳的腿上,脸色很苍白,浑身烫得吓人,闻佳想了一会儿说:“去你家吧。”
季雨躺在我家客房的床上,我给她找了两床被子捂汗,闻佳在厨房里煮姜汤给她喝。我觉得季雨每一次醒来,都变得比以前更有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