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两天之后恢复了健康,这两天里我几乎没有合眼。午后,季雨乖乖地躺在床上,我替她盖上被子,轻轻对她说:“亲爱的,再睡一觉就好了,乖。”季雨点点头,她披散着头发,脸上有粉红色的红晕,很可爱,像一只小猫。我关上门,闻佳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研究我的一把古扇,她一把打开扇子,像古代的书生一样,用吟诗作对的摇晃腔调问:“小雨会周公去了吗?”
我点点头:“我都没发现她这么能睡。”
闻佳:“她失眠好长时间了。”
我问:“她以前的家是什么样子的呢?”
闻佳站起来,语气很夸张:“很大,很古典,像一个园林。她爸爸是很有品位的一个人,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闻佳看着满屋子的古玩,突然很严肃地问了我一句:“老马,你对季雨是认真的吗?”
我点头:“当然是啊。”
闻佳说:“那你加油吧。”
“你觉得我有希望吗?”我问。
闻佳一脸茫然:“我……我真的不知道,看得出来你很爱她。很多年前,何铮也问过我同样的话,当时我也很年轻,如果……没有如果了。”
我点头。闻佳走到窗边看着太阳,阳光温暖、明媚。闻佳说:“我希望她幸福,不再受伤害。”
又过了三天,季雨完全康复了。在这三天里,我们三个像是真正的家人一样生活着,因为闻佳的开朗和不拘小节,气氛总是很活跃。不知不觉,季雨和我变得非常熟悉、亲密。
闻佳又走了,她说她要去印度尼西亚,我和季雨都挽留她。季雨非常舍不得她,她甚至坐在闻佳的大箱子上,死活不愿意挪开屁股。闻佳哭笑不得地对她说:“怎么啦,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停不下来的。”
季雨脸上写满了不舍:“你走了,我又变成了一个人,我会闷。”
闻佳笑着说:“我的飞机就要起飞了。再说了,你现在不是有了天牧吗,跟以前不一样了,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季雨不好意思起来,她揶揄着说:“不要他,我就要你。”
闻佳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要走了,再不走就要游去印度洋了。”说完拉起季雨,拿起箱子就要走,风风火火的样子,仍旧活力十足,这就是闻佳。
在机场,季雨和闻佳拥抱着,季雨说:“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送你走,我都会很舍不得,总觉得每一次都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闻佳说:“傻瓜,我哪次走了不会回来啊。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我的理想是像三毛一样浪迹天涯,不过,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停下来,找一个像天牧一样的男人。”
季雨脸红了,她说:“我知道他对我好,我也会好好待他的。”
闻佳背起背包,拿过行李,她说:“我要走了,我还会回来,希望下次你会跟我说你很幸福。”
我在一旁笑着说:“女行者,下次我带你去看大圣彼得堡港吧。”
“一言为定。”闻佳说完,转身离开,季雨对她招手告别。
刚走了两步,闻佳又折回来,凑近我的耳边说:“我觉得你有希望,真的。”
说完她挤眉弄眼地对我招手,她喊着:“再见啦,我走了,季雨开心点,老马替我好好照顾她。”
季雨坐在我的车上,她现在已经开始坐副驾驶的位置,不再像以前那样只坐在后面。季雨看着远处的天空,一架飞机正在慢慢爬高,她想,也许闻佳就在里面吧。有时候她很希望自己能像闻佳一样,勇敢、大气、开朗,这或许也是她喜欢和闻佳在一起的原因吧。
我问她:“饿了吗,去吃晚饭吧。”
季雨说:“回家去吃吧,家里不是有中午款待闻佳剩下来的吗?”
我说:“那都是剩下的菜了,不需要这么艰苦吧。”
季雨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她说:“对不起,我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习惯了,我不知道你介意这个……”
我其实非常高兴,我听见季雨说“回家去吃吧”,尽管我知道那是季雨潜意识里脱口而出的,但我就是开心她对我的认可和接纳。我一边开车一边说:“好,那就回家去吃。”
季雨笑起来。在傍晚的夜色中,机场高速的路灯光散发着昏黄的温暖,车子里飘浮着轻柔的音乐,是季雨从家里带来的岩井俊二电影原声带,没有歌词。我看着季雨的脸,灯光下她的五官很分明,她的眼睛很美,黑色的瞳孔里是引人入胜的纯真。我觉得这个女孩真的很像我的妻子,而现在我们正在回家的路上。
回家后季雨在厨房里炒菜,我在餐厅收拾桌子,季雨一边炒菜一边对我说着一些她和闻佳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她一直在笑,这些日子,是季雨非常开心的时光。
“鱼香茄子来啦。”季雨端着菜从厨房里出来,我回头看见她端着一个大碟子,赶紧上去接手,我说:“我来我来,你别烫到手了。”季雨摇头说:“不用不用,你把桌垫摆上就好了。”我还是伸手要去接,争执了一会儿,那盘鱼香茄子最终没有落到任何人的手上,它垂直下落,啪地砸在了地上,溅了季雨一身,弄得到处都是。
我觉得会烫到她的脚,立刻蹲下去,拍着她拖鞋上的菜:“没烫着吧?我说给我的吧。”
屋里很安静,时间像静止了一样。
我还是蹲着,手停留在季雨的脚上,突然间我感觉到手臂上凉凉的,一滴眼泪落了下来,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我抬头,看见季雨正低头看着我,她眼里全是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我站起来,我把季雨弄哭了吗?我想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却发觉自己手上都是菜油,我手忙脚乱地想去拿纸巾,刚迈开腿季雨就拉住了我的手。这是季雨第一次主动牵我的手,接着,我什么也没想,就把季雨搂在了怀里。
“傻瓜,你哭什么呢,别哭了。”我抚摸着她长长的头发,心疼地说,“别哭了,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哭了,傻瓜。”
季雨躺在我的怀抱里,她已经许久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拥抱了。她说:“天牧,你知道吗,很久很久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我开始吻她,她躺在我的怀里,没有抗拒我的吻。我第一次觉得吻一个女孩有心灵震撼的感觉,只觉得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我终于知道季雨不讨厌我,不抗拒我。我轻轻吻着她的嘴唇,捧着她的脸,像捧着一颗易碎的珍珠。她有些紧张,我们吻了很久,后来我把她抱起来,吻着她的额头,季雨闭着眼睛,我把她放在床上,我们在黑暗中互相拥抱对方。我碰到她的时候觉得她好瘦,身上的皮肤很冰凉,我吻她的耳垂,感觉到她在轻微地颤抖,但过程非常美好。那个夜晚,我第一次完整地拥有了季雨,我们终于没有距离。
半夜的时候,季雨躺在我的怀里,我们还是没有开灯,月光透进来,整个屋子显得非常温馨,季雨说:“明天我就回去住吧。”
“为什么?你搬过来吧,我这里房子大,你过来也方便,早晨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上班,你要是怕公司的人说闲话,我们可以不公开。”我说。
“天牧,不要对我这么好,不值得。”季雨说,“我怕我忘不了他。”
季雨
在天牧家住了几天,突然间北京的大街小巷就传遍了非典的消息。大厦被隔离的那些日子,我们每天都很晚入睡,在屋里的各个角落聊天。天牧知道我失眠得厉害,虽然我从来不说。
天牧对我说他看过的中文书,他说他喜欢余华的小说,于是我默默念起《活着》的序言:“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天牧靠着柔软的沙发说:“这也是我最喜欢的句子。”
我说我最喜欢的作家是吉本芭娜娜,她有一本小说叫《厨房》,我问他:“你看过吗?”天牧摇摇头说:“我其实不懂文学。”于是我自顾自地说起来:“梦中的厨房。我会拥有好多,好多;在心中,在现实,在旅途。在我生存的所有地方,一定会有好多厨房,一人独有,两人同有,大家共有。”
我们坐在地上,我说自己曾经想当一个小说家,却发现自己太感性,不具备一个叙述者的能力,天牧说:“不会啊,你写好了让我看看,我帮你联系出版社。”我笑起来:“你知道什么啊,中文都不过关。”
于是天牧跑到书房里找出那本《翡冷翠的一夜》说:“看,这本书我都翻了好几遍了,谁说我不懂中文呢!”我说:“你还留着这本书啊?”天牧说:“当然啊,所有东西我都留着,只要与你有关。”我霎时沉默下来。天牧说:“没事的,我只是说说自己的感受罢了。”
天牧翻出来他看不懂的中文书《诗经》,我很诧异他竟然看过那么多的书。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天牧念着这句,问我“伊人”是什么,我笑着说:“这要你自己体会。”于是我们一起念起那些美丽的诗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书了。
有时候我们一起研究买回来的古董,这是我的强项。我从小耳濡目染,从大收藏家爸爸那里学来不少古玩鉴赏知识。每当我头头是道地分析的时候,天牧就像个用功的孩子一样认真听着,他问的问题偶尔会让人啼笑皆非。有一次我指着两个砚台说:“这是鱼脑冻和胭脂晕。”天牧问:“这不是食物和化妆品的名字吗?”我开怀地笑起来:“这是砚台,出自大西洞,古人真是才华横溢,给它们起了这么美好的名字。”有时候说着说着,我会陷入一种情绪里无法自拔,沉默良久不发一言,天牧知道我也许又想起了爸爸。
有时候我们还一起看电影,我喜欢电影,我爱看一些漫长的文艺片子,平淡冗杂的故事情节让我沉醉其中。不疯魔不成活,我爱那些电影里的台词,拿起一张碟就能喃喃地说出里面的人物说过的话,像是《阿飞正传》里“这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得那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完成了”,《卧虎藏龙》中“就算坠入最黑暗的地方,我的爱,也不会让我成为永远的孤魂”,《半生缘》里“我要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永远等着你,无论是在什么时候,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会有这样一个人”。天牧说:“你记性真好。”我就说:“电影真好,能把人生反复地演绎、倒带,甚至抹杀。”很美的日子,我知道这些日子是我的梦,无忧无虑,和古董、诗词、文学、电影,还有天牧在一起。
北京的疫区封锁结束了,大街上又开始热闹起来,我在那天清晨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我说:“我要走了。”
天牧显得很伤感,他拉住我收拾行李的手,抱着我,捧着我的脸说:“别走了好吗?留下来,我们会很好的,我会照顾你,让你幸福。”
我突然间觉得,也许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