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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有些相亲就像一场耻辱

作为一个大龄文艺剩女,看《征婚启事》真是一种灾难,一不小心,就会入戏太深,觉得那就是自己。于是不自觉地移魂换影,置换了杜家珍,自己钻到剧情中去寻寻觅觅,营营役役。相亲途中的种种荒诞与悲凉,从影片的三分之一处开始,就不再是与我无关的情节了。我和杜大姐穿着同一条牛仔裤,同奔跑,同跌倒,同在一个感情泥潭里不停狗刨。

这电影真让人伤心,其实何止伤心,简直是痛彻心扉——这三句话是我2002年看第一遍《征婚启事》时写的短评。

第二次看,已经是2014年,不知怎的,就有了一种莫名的羞耻感。影评同样只三句:每一场相亲都像一场耻辱,但她噙着微笑,欢迎下一场耻辱的到来。

《征婚启事》是一个很拧巴的故事,一个清澈见底的女孩,爱上了一个有家庭的男人,怀了孕,男人闪人了,再无音讯。她每天拿着电话,和男人的答录机说话。后来,不知是为了忘却,还是真心想将自己托付,她辞了职,在报上登征婚启事,生活的全部变成了相亲,一个男人来了,一个男人离开了,又一个男人来了……她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脸上贴着两片一成不变的笑容……

她遇见槟榔男、大话王、恋鞋癖、A片癖、“一夜情”、女同性恋者、皮条客、七八十岁的已婚老头、装瘸子的演员、防身用具的推销员、配音员、琴师、自闭症、小气的中年小学国文老师、坐过牢的年轻人、卖艺盲人……都是些奇人异类。在她面前,他们的阿喀琉斯之踵都露了出来,令人讶然并哑然。

可出乎意料的是,杜家珍愈战愈败,愈败愈勇,竭尽全力,像信仰一样去投入。

对此,我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当她被猥琐男们接二连三地刁难,当她软弱着不发作,我真想变成贞子,破屏幕而入,拽住她肥白的胳膊,给她两耳光,嘶吼道:“你这是自取其辱,知道吗?知道吗?知道吗?”

但她一转身,又坐在了那张桌子后,脸上依然是若无其事的笑容。

相亲这事儿,剩男剩女们都不陌生,甚至大多数人也经历过。我们都知道,在论资排辈、比权量财的相亲路上寻找幸福,你就别想当自己是个人,你先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物化成一个条件集合体。

然后,让你的条件去遇见别人的条件。让你的事业编去遇见别人的公务员,让你的小户型去遇见别人的三室两厅,让你的短婚史去遇见别人的离异无孩,让你的肤白貌美显年轻,去遇见别人的身材中等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至于你是谁,那是无关紧要的。

你爱好民谣,喜欢足球,热爱写作,向往意大利,嗜好炸鸡加啤酒,一生的梦想就是和王小波、崔健、达·芬奇几个打一场通宵麻将……但所有这些,在相亲对象的眼里,它就和你的阑尾一样不值一提。虽然你觉得这才是你生而为人的理由。

在《征婚启事》里,杜家珍为我所不齿的原因还有一个:她还是个空无一物的傻瓜,内心需求放空了(放弃生活中其他的可能,放弃对男友的等待和追求),工作放空了,孩子放空了(流产),什么也没有,没钱没地位,只剩一个性别,巴望着能靠它在相亲市场上卖一个好价码。

然而即使是嫁人,作为待价而沽的商品,如果质量差,卖相不佳,包装土气,产品文化内涵也不上档次,也赚不到什么便宜。大多数情况下,女神会坐上高富帅的宝马车,屌丝女会钻进凤凰男的地下室。只有矮矬穷,才会咬紧牙关,答应为土肥圆的后半生负责。

至此,我想说说我不长不短的相亲史。

我相的第一次亲,正值18岁,刚刚工作,没期待,没追求,没想法,太无聊了,于是想结婚。竟然真有人介绍对象,说是一个有房的体制内人士,叫我去吃饭。

去了一看,好家伙,乌拉拉一屋子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地上还滚动着几个小的。我很疑心那家人祖宗三代都来了。听到推门声,几十丸眼珠一骨碌全滚了过来,把我当成了立体滑道,以布朗运动的形式滚来滚去,直滚得我娇躯频震,菊花频紧。

我坐立不安,觉得哪个器官都是多余的,哪个姿势都不大好看。于是一直暗暗祈祷:耶稣啊,安拉啊,太上老君观世音菩萨啊,诸位大神请快快保佑开饭吧!

饭终于开了,但食物并没有彻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另一种罪又开始了。

菜一个接一个地端上来,问题也一个接一个地扑过来:你叫什么?年纪多大?家在哪里?工作是体制内的还是聘用的?家里几口人?父母做什么的?城里的房子买了吗?

我在各种问题间辗转腾挪,他们在每个答案后权衡斟酌,或摇头摆首,或侧目微笑。我忽然想到17世纪的黑奴们,想到列队上阵的夜总会小姐,想到菜市场里正在案板上陈列着被征询价码的猪。被盘问半天,饭局草草结束。后来介绍人说,因为土和穷,我没在那人的相亲队伍里排上前三名。

那时心智还懵懂,但已经觉得相亲背后的势利。对朋友说,以后再也不相亲了!

可惜不论立场多坚定的誓言,时间的潮水总有办法撼动它的根基。没过几年,年纪渐长,各种远亲近邻亲朋好友同事熟人争相来关心我的下半身和下半生问题,扛不住了,终于在一个婚恋网站上注了册,看能否从中挑出一个正常点的人物。

近乎半年时间,我汲汲于斯,碌碌于斯,逐逐眈眈于斯。记不清第一个加我的QQ的人是谁了,只记得所有人都像一个问题机器,一开口,便是源源不绝的盘问,工作、年龄、姓名、地址、家庭无所不及。我觉得被人左一尺、右一寸地衡量,很是难受,但他们美其名曰这是了解。

和电影中的钮承泽一样,他们也步步为营,像提防阶级敌人一样谨慎。他们不用QQ大号,专门注册一个小号,来与相亲对象交流。而这种行为在我的解读中,就是随时都在窥伺,随时准备消失的意思。

有一回,我和女友见了一个人,长得井井有条,说话四平八稳,几乎想眼一黑就跟了他,但交流半天后,忽然发现他签在账单上的名字与自我介绍的名字完全不同。

逼问后承认了,说世道太乱,需要自我保护。我一听就无语了,老娘我长得这么人畜可欺,都不要马甲的保护。你一糙爷们,都以相亲之名站我面前了,还保护,是把我想成猎艳女魔头了,还是腹黑女撒旦?

但这次失败没有令我放弃。因为亲爱的教科书告诉我,成功属于坚持到最后的人。所以,我要坚持到底,我要继续奋斗在相亲第一线,继续勇敢地和各种不正常人类say hello。

半年以后,我发现,在那条怪兽横行的相亲大道上,杜家珍遇见的非正常人类,也是我遇到的奇葩;她所经历的莫名其妙,也是我体验过的哭笑不得。

你会遇见一个人,在一个有小音乐,小咖啡,还有点小灯光的环境里,和你聊得好好的,忽然间猛地捶打自己的脑袋,说要让痛苦来提醒自己的存在。

你会遇见一个人,不停地我我我我我我我,翻过来覆过去地问:“你为什么选择我?你为什么喜欢我?为什么想和我在一起(大爷,你真的想太多了,我只是和你见一面)?”一转身又去问下一个相亲对象,“你为什么选择我、为什么喜欢我、为什么想和我在一起?”

你会遇见一个人,年近30却啥事都请教他老娘,“我妈说,我们俩的八字不合,我们分手吧!”

你会遇见一个人,骂尽天下人物,欣赏与褒奖从不会在他嘴里出没,自我解释这叫“拉低他人,这样我就没有压力”。在你觉得对方暴戾卑劣,宣告不再联系时,他马上以实际行动验证你的评价,把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言论到思想,从我到我朋友,再到我祖宗十八代,全侮辱得一无是处。言谈之粗鄙,措辞之恶毒,语句之尖刻,即使你用脚趾头去听,也有十指连心的疼。

……

终于死了心,再不愿让自己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自取其辱。因为我深知,再苦心孤诣,那个人也不见得会来。就像邓萨尼勋爵写的那个故事: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从城堡出发,一路东征西伐,征服过许多国度,见过奇兽怪物,翻山越岭,穿过沙漠,虽然他们早已经望见卡尔凯松纳,但从未能抵达。

在《征婚启事》末尾,一如我所料,杜家珍的相亲也没有任何结果。她痴痴等待的男友死了,相亲对象又没有一个可以继续,和开始一样,她仍然寂寞着,在形影相吊的日子里,自己陪伴着自己,自己安慰着自己。

至此,我忍不住开始为女主角担心。我相亲失败,因为工作与才华,依然过得很充实,甚至很幸福。然而,空无一物、身无长技的杜家珍们呢?失了恋,没工作,圈子小,不相亲,身边唯一的异性又是一个同性恋,以后该怎么办呢?

但愿我只是杞人忧天,但愿杜家珍在影片结束后,一个原地打滚,满血复活,二十天后,又是一条响当当的女汉子,扬鞭策马,风华绝代,亮瞎了所有低看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