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怀孕八个月了,预产期在七月中旬,这段时间回娘家来养胎,说家里书多,安静,饮食清淡,像个尼姑庵,是静修的好地方。
这是我们家近些年最隆重的一件事,大家围绕着那个隆重的肚皮忙开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经验的出经验,有文化的出文化。我是典型的四无青年,哪一种都没有,但也不甘在为孕妇作贡献的爱心大潮里当个后进生,思来又想去,左顾再右盼,从书柜里翻出了十多本书,兴冲冲地要为小外甥进行胎教。
念的主要是绘本,比如《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奥菲莉亚的影子剧院》,也有故事、寓言、童话,以及一些有趣的、言之有物的短文。
总而言之,我们跟着那个还未出世的小生命一起,在真善美的羊水中一周期接一周期地泡着,小家伙的感受不知如何,但我的疗效特别显著。那几天我流了四泡眼泪,心脏柔软脆弱一戳就破,隐约又开始渴望爱,相信梦想,觉得自己理应光芒万丈,百里飘香,怎么着也不能只混成这副模样!
印象最深的一个下雨天,天与地被缝合了,明亮而密集。我们在那片水帘中央,念《海的女儿》。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母亲在一旁为妹妹纳嫁鞋,妹妹呢,全然不知身外事似的,眼睛盯着肚子,手掌覆着,像世间最精密的仪器一样感知胎儿的动静。
小外甥不知道是听入迷了,还是在装深沉,总之,他在温暖的母腹中躺着,安安静静地,如同那个被海洋包围的人鱼公主,感知着人类的生活。
“多美的故事!”我叹息说,恨不得打个飞的赶到丹麦的海边,捞起一朵泡沫,为它上三炷香。
“我觉得不好,”原本像果冻一样甜蜜柔软的准妈妈这时皱了皱眉,提出质疑,“美虽美,但我还是不太喜欢,爱情固然可贵,但要让我鼓励孩子像人鱼一样去献身,牺牲一切,我是不答应的!”
“可是……”
起先还想动用我二两八钱的美学知识来和她辩驳。我想说牺牲更能加重悲剧美,使故事更锐利,像子弹一样呃嗾一声击穿心脏;我想说用宗教的观点看,施比得有福,无保留地施,就接近于神了;我说就现实来说,这就是一种对爱情的隐喻,任何一个人,都曾经有过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削足适履地付出,举步维艰地跟随,爱情沸腾得快要把自己煮熟了,却还是无法表达,等到最终,只有眼睁睁看着他和别人白头偕老,自己呢?用张爱玲的话来说,“我将只是萎谢了!”
但后来发现,我再巧舌如簧,也说服不了我自己。因为我明白,归根结底,爱情只是生命的附着物,是锦上添的那朵花,猛虎背上生的翼,是大河中的一艘船,是千山万水的旅途中,偶遇的一片风光。
仔细想来,美人鱼、孟姜女、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为爱献身的悲剧男女,大抵都有一个共同特质:太闲了。
树越长越高,人越闲越骚。于是天天搞风搞雨呼唤爱情,来填充她们空荡荡的生活和心灵。理想的A货对象要不到,B货C货也先弄一个,凑合用着。为了使自己的付出更像那么回事,他们快马加鞭地生产旺盛的情绪,将每一场灰头土脸的爱情培养得膘肥体壮,秀外秽中。
即使某一天,他们不小心醒悟了,爱情也许并不是必需品,况且这么不快乐,还是放弃吧。也不必担心。因为他们会生出强大的心理暗示,来让自己相信:没有受苦,便不足以谈爱情。“受苦”二字,又戳中了这些渴望戏剧性的人的G点,重又精神抖擞起来,带着牺牲的悲壮感,将全副心力,继续去付出。直至事态已经由不得自己了,为后果负不了责了,两眼一闭嗷呜一声,撒手而去。
我尊重每一个人要死要活的权利,那都是你的自由。
只是我就纳了闷了,人生在世,一个个四肢发达头脑健全的人,又不是演偶像剧,除了爱情,就没点别的事儿可做了吗?非得寄生在爱情的伤口里,像条蛆一样吮吸着脓血泪不得终日吗?
生命价值的获得方式,绝不只在于爱情,形而上的诸如诗歌、远方、真理等有趣的追求,形而下的诸如吃喝玩乐等丰盛的存在,都可以为生命添骨加肉,将它填充得具体、完整、意义非凡。
在这种意义上,一个人和一只壁虎,其实没有太大的分别,爱情是那条蜿蜒迤逦的长尾巴,生命是身体。爱情断了,可以再生,毫不妨碍你在下一次春心萌动时功能正常地去和异性交尾。但身体没了,一切归零,汁液丰美的飞虫也享用不到了,雌壁尾的献媚享用不到了,飞檐走壁的机会也享用不到了,所有精彩的可能戛然而止。
记得刘瑜提到一个类似的观点,好像是说爱情至上者,多数是一些懦弱的人,他们选择以爱情作为避风港,借此来逃避责任、自由和理想。当爱情无法持续,便觉万事皆休,可以一了百了。
要死要活,摧枯拉朽,那都是艺术作品教给我们对爱情的一种修辞,在现实生活里,是作不得数的,真要这么干,除了获得无数句差评,剩下的,往往是丢三落四的结局。所以,脑袋正常的人,在跳入爱情这个讳莫如深的湖泊前,会在腰间套一个救生圈,以便随时可以将自己打捞上岸。
“你说得对,”当天夜里,我又主动谈起这个话题,承认自己对爱情过于艺术化的态度是不对的,“为爱当然可以付出,但最多只能投入一条壁虎尾巴的分量,而不是人鱼尾巴的砝码。”
那时候雨已经停了,准妈妈坐在沙发里,依然用果冻般甜蜜柔软的目光,注视着那个隆重的肚皮,不知是觉得此事不足以作为话题,还是注意力不在我身上。没理我。我也不介意,坐在一边吭哧吭哧啃西瓜——被真善美泡过了就是不一样,宽恕能力突增了三个加号。不过,在后来她和胎儿的交流中,我依稀听见了这几句:
“宝宝,为爱献身是可以的,但为爱献生,绝对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