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我常常失眠,在漫漫长夜里思量有关我的过去和未来,并且陷入迷惘。每一次当我想到因为没有在病人输的液体里加入胰岛素导致病人血糖升高的意外事故中章晓雯受到处分而我则因此意外地当上护士长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的瓶子,特别不是滋味。在那以后面对章晓雯我是怀着深深的惭愧的,这一点她和我一样地清楚。就像在经历了“宋雪宁事件”之后她在面对我的时候所表现出的不自然的神情我也很清楚那是她对我所怀着的抱歉。可见,我跟章晓雯都做不成坏人,一点点亏心事就已经把我们折磨的够呛。我在陷入纠结很长时间之后决定跟章晓雯坦率地谈一次,我想我们一定可以彼此原谅。
这么想着我心里觉得踏实了许多,立刻安然入睡以至于第二天去上班我史无前例地迟到了。
我在护办室换好了衣服,章晓雯正好路过,看见我她走进来,“怎么了?”她走上前来摸我的额头,“脸色那么差,是不是感冒了?”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让我感动。
“没感冒,昨天没睡好。”我看着她,“你哪天有空,有些话我想跟你说说。”
她莞尔一笑,“你要结婚啦?”
“哪有那么快,我看你也得快点找个人嫁了,再不找就成结婚狂了。”
“今天晚上你能出来么?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说呢。”
“当然能。”我们之间变得越来越客气,“你想吃什么,我请客。”
“咱就去王小东那个咖啡馆吧,我老听你说那地方。”
“去呗。”
我们俩一路说着话走到护士站,宋大夫正准备去查房,见我们过来微微皱了皱眉头,“怎么看着都那么没精神。”
“累。”章晓雯说。
“这才刚上班……”说到一半,宋大夫把话又咽了回去,扁扁嘴,“走吧。”
我和章晓雯对视一眼,偷偷笑出来。搁在以往,他准会因为章晓雯的一个累字发顿脾气,只要是上班的时间,哪怕一句小玩笑都开不得。说到底,宋雪宁太热爱这份医生的职业,对工作太认真,他不允许在跟工作相关的事情上有哪怕一点点的懈怠情绪。然而医者不自医,他能解决病人所有的麻烦却连自己的感情问题都解决不了,是个可怜又可恨的家伙。
中午吃饭的时间他把电话打到我的办公室,“左娟儿,你帮我打点儿饭回来,我这会儿有点忙。”
“再忙也得吃饭啊,打回来都凉了。”
“不怕。”
去食堂的路上,我跟章晓雯说起宋大夫,我说这生活真够捉弄人的,那么好的一个人,工作认真,论业务能力论人品都是出类拔萃,生生就是找不到媳妇,简直没天理。章晓雯也说,以前都觉着他那个人肯定特别挑剔,熟悉了以后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只要离开医院,他是最温和不过的一个人,然后她跟我开玩笑地说,“我看他可比王小东强多了,要不你就再重新考虑考虑。”
宋大夫是我和章晓雯之间的一块结了痂的疤,撕开了没准从此就平整了,这么想着,我愠怒地瞪着她,“还说呢,我跟宋大夫的事儿赖谁呀,还不都怪你,要不是你一时的虚荣心发作想把宋大夫把在自己手里能让人家现在还打着光棍儿么!”
她红着脸,“你不会因为这事儿记恨我吧。”
“你想美事儿呢,因为这点事儿我就能记恨你,你把自己当什么大人物了!”我白了她一眼,“一来我不喜欢他,二来我不喜欢大夫。”
章晓雯低着头走了一段,“不管你怎么想的,反正这些日子我一想起这事儿来心里就觉得别扭,我也不明白,我怎么就能对好朋友做出这样的事儿呢……我,我特别后悔。”
“别这么说,你要这么说起来,我就更对不住你了,本来你来当咱们病房的护士长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要不是那天我那么匆匆忙忙跑了,处分也落不到你头上……”
她一下急了,皱着眉头撅着嘴,“咱俩怎么回事,饿着肚子跟这自我批评,有劲么?”碰了碰我的肩膀,“打饭去。”
以前我们俩去食堂打饭只带一张我的饭卡,章晓雯的饭卡不是丢了就是忘了放哪,所以她干脆就不用,每个月拿出二百块钱冲到我的卡里,我们俩一块花。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每次吃饭她开始带着自己的卡,中途有过好几回她忘了往自己的卡里存钱,买不了饭,满食堂找我,饶是这样,吃过饭以后她必定会把卡还回来,我知道这种疏远一定是由于心存芥蒂,却不知如何化解。那天去食堂路上短短的几句话让我们都觉得又找回了彼此从前的亲近,显得有些兴奋。
当我跟章晓雯端着饭盒来到宋雪宁办公室的时候,他来回打量着我们俩,“我看你们俩这神情可有点不对劲,别不是又憋着什么坏主意吧。”
章晓雯坏笑着敲了敲饭盒,“吃完了你就知道了。”说完拉着我跑出去。宋大夫在身后大叫,“吃坏了肚子我跟你们俩没完!”
整个下午在病房我的心情都很好,已经很久没这么轻松过了。从前一直不肯相信情绪会对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影响,直到今天跟章晓雯的小别扭都成为了过去转回头再看的时候才发现过去的几个月我在病房一直是无精打采,肯定让同事们都觉得讨厌。看来我妈真没骗人,她总是一有机会就跟我说,别管心里多不痛快只要出了门儿就得打起精神来让人看着喜庆,倘若走道都耷拉着脸,就别想日子能过得舒坦。
就在我打定了主意今后要恪守我家老太太忠告的时候,临近下班,章晓雯又给了我当头的一棒。
她进来的时候仍旧笑嘻嘻的,“左娟儿,今天晚上你得好好请我吃一顿。”
“吃!到现在这话我还敢跟你放,可劲儿造。”
“左娟儿,”她微微低着头从皮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这个。”
“什么呀,还弄得这么神秘。”我嘀咕着打开,却是章晓雯的辞职报告,不禁愣住了,“你这是……唱得哪一出儿啊?”
她还是笑,“这会儿我什么都不回答你,得先吃饱了再说。”
下午我就给王小东打了电话告诉他晚上我跟章晓雯要去吃饭,他留了最好的座位给我们。我们俩刚坐下,王小东就笑呵呵地走过来,“我住院那会儿章晓雯对我可好了,今天说什么也得好好请你吃一顿。”
章晓雯撇撇嘴,“少来这套,我对你好你出了院怎么也不说专程回去看看我?”
“其实我就是冲着你回去的,谁知道被左娟在中间插了一脚。”
“你们俩别贫了行不行,”我看着王小东,“我跟章晓雯说会儿话,你不用管我们,走的时候我叫你。”
“行,”他叫一个服务员过来,叮嘱他,“这桌是免单的。”
“我知道。”服务员点点头,“上午小毛来电话,说她哥的保险费已经赔下来了,晚上她到店里来把从店里拿的钱还上。”
王小东点点头,“知道了。”
王小东刚要转身离开,正好小毛走了进来。她脱掉大衣露出粉红色的羊绒衫,牛仔裤、平底鞋,看起来修长美丽,章晓雯那么标致的一个人看到她眼睛里都闪过一丝光亮,由衷地称赞,“这女的谁呀,真漂亮。”
小毛朝王小东走过来,看见我和章晓雯,她微微笑着点点头,“我来把店里的钱还上。”
“你们俩慢慢聊,我先去一下。”王小东说完,带着她走进了办公室。
“这女的谁呀?”章晓雯追问着。
“小毛。”
“小毛是谁?干嘛的?”
“小毛是……一个他的亲戚。”如果我说小毛是个员工章晓雯的疑问一定会接踵而来。
“真够漂亮的。”她像个色狼似的对着小毛的背影流露出想入非非的神色。
“别贫了,说正经的,好好的你干嘛辞职。”
“能不能先点吃的,我快饿死了。”
点好了吃的东西,章晓雯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你跟王小东会结婚吧。”她歪着脑袋问我。
“你管我呢。现在说你的事儿呢,你干嘛要辞职?”
“不干嘛,干烦了呗。”她从包里掏出一包烟来,就在我诧异地目光中缓缓抽出一根点燃了悠然地吐出一缕青烟,“干嘛这么看着我?抽烟有什么稀奇的?”
“你……你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不负责任了,我觉着……我觉着你有点放纵自己。”
朦胧的灯光底下,她像换了个人,“放纵?”她举着烟,她的穿过烟雾的目光有些不屑,“左娟儿,从前的时候我不相信命运,现在我信了,你就是比我命好……”
“你说得什么话?说你辞职的事儿呢,怎么跑到命好命坏上去了。”
“你真想知道我为什么辞职?”
“废话。”
“我说了你不生气?”
“不生气。”
“……你逼的。”说完,她再次咯咯咯笑出来,像听了一个无比可笑的笑话那样笑得很舒展。
我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她,半天缓不过神儿来。
“我开玩笑呢。”她又说,这一次她收起了笑容,一本正经地看着我,“其实是我不甘心。”服务员端来精美的小菜,青翠生动,更映衬我们神情的呆板,接着又将章晓雯最喜欢吃的鳗鱼端来,可惜她没有一点欲望,眼睛看向窗户外面的街道,仿佛那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
我说,“吃点东西。”
她轻轻摇头,面对我的双眼噙满了眼泪,我始料未及,一时间不知所措。
“左娟我对你特别失望。”她的眼泪掉下来,“在我受处分那件事上我对你特别失望……”
我的心一下沉到谷底,她始终没原谅我。
“……我一直觉得你是在那种时候挺身而出的那种人,但是你装的像没事儿人一样,你觉得出那个事故压根就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左娟你当护士长我一点都不眼红,个人有个人的运气,你的运气好我没办法,可是……可是我就是想不通你怎么会看着我受处分连一句话都没说,是,没错,你一直为这事对我怀着歉意,你挺内疚的,我看得出来,可是你的内疚能解决什么问题!”她蹙着眉头的样子看起来特别委屈,我想她的委屈是有道理的,尽管她说内疚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我内心的负疚感却愈发强烈。
“对不起。”我说。
她无可奈何地笑出来,“算了,我早就原谅你了,我不可能不原谅你,可是原谅和忘记是两回事,我跟你,咱俩都是彼此真心的朋友,我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到咱俩之间的情谊。”顿了一会儿,她又说,“我辞职不是因为受处分的事儿,是我自己不甘心就这么在医院里庸庸碌碌过一辈子,累死累活还挣不着几个钱,这次我表姐从加拿大回来跟我说那边的医院特别缺护士,工资高不说还不累,她跟她老公在那边有生意,可以先把我办过去再从那边申请移民,特别快……”她看着我,“我想生活的好一点儿。”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木然,否则不会想笑都笑不出来。我的情绪仍然沉浸在方才她对我的抱怨之中,我想那是她的真心话,也许是她一辈子都不能释怀的一种伤害,叫我诧异的是,尽管章晓雯的这番话给了我当头的一棒,在我的心中除了一点点的失落反而有种窃喜的感觉,我知道我们的友谊会长久存在下去,不过是从朝夕相对的朋友变成遥远的思念着的朋友。怨恨是一种很奇怪的情感,倘若对于不在意的人与事,即使这样糟糕的感情也是奢侈的。
我终于费力地对着她送上一抹笑容,“你在那边要是发了财可别忘了我。”
她气坏了,“你这人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脸皮厚了?”
我仍只是笑。
她白了我一眼,拿起叉子取了一块抹了鹅肝酱的点心,露出一点惊喜的表情,“好吃。”她又吃了一点别的东西,情绪已经不那么坏了,看来美食能抚平人们受伤的心灵这话是真的。
“章晓雯,”我认真地说,“我一辈子都感激你今天跟我说的这些心里话,要是今天你什么也不说,就那么辞职走了,今后的大半辈子每当想起你来我都得翻过来掉过去的琢磨你到底为什么离开医院……”我忍不住笑出来,“你还是很够朋友,不忍心叫我受折磨。”
“嘁,”她白了我一眼,“我跟你说的只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有别的没告诉你……”
“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不可能没有靳征的原因。”
“还有呢?”
“还有……还有……”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说出来,“还有就是宋大夫的事儿让你觉得挺没面子的,你觉着不好意思面对我,其实这有什么,我都说了不怪你……”
“你不怪我不等于我能原谅自己。”
她不允许自己对我们之间情谊哪怕一闪念的背叛,一点借口也不肯为自己寻找。在背叛情谊这件事上我跟章晓雯是有着本质差别的,我可以坦然面对自己却无法面对章晓雯,而她则恰恰相反,她可以坦然地面对我却不能面对自己,这足以证明章晓雯是个比我纯洁和高尚的姑娘,我应该自惭形秽。
那天我和章晓雯说了许多掏心掏肺的话,也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我们都感到伤感,似乎分别就在眼前,章晓雯数次红了眼圈,但都没有再让眼泪掉下来,这使我更坚定了一个新的认识,爱笑的人必定都很脆弱并且爱哭,你看丁慧敏从来不曾有过那么多的表情,她的喜怒哀乐都深深埋藏心底,所以她坚韧而充满不可思议地力量。
我才刚一想到丁慧敏她的电话居然就打了过来,她问我在哪,我说在和章晓雯吃饭,她说她有件特别抱歉地事想跟我说希望我不要责备她,就在我思忖着她会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的时刻她吞吞吐吐地说楼上的房子她不准备卖了……
原来是这事儿,我着实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