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在咖啡馆章晓雯先我一步离开,她走后我跟王小东说起了章晓雯辞职前前后后我们之间发生的事儿,我说我很后悔那次医疗事故以后没有站出来跟章晓雯一起分担。王小东安慰我,他笃定地说章晓雯一定不会放在心上,接着又拉着我说起了小毛哥哥家里的事儿,显得很烦恼。出了事故以后小毛哥哥干活的公司按照国家规定给予了赔偿,等他的身体彻底康复如果愿意继续留下来公司还会安排他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然而他却会落下终身残疾,再也不能提重物干农活,这消息传回老家,小毛的嫂子在收到小毛哥哥寄回家的赔偿款的同时向他提出了离婚。农村女人的残酷和冷血时常会达到叫人咂舌的地步,贫穷几乎把人的善良榨干,人性中的那点温情换不来半点能够改变生活的东西,不如泯灭了来的痛快。
王小东说了他的打算,过些日子他想陪着小毛和她哥哥一起回趟老家处理这件事。当他满怀期待看着我的时候,慧敏的话重又在我耳边响起——“感情的事儿说简单也简单……就是赢得自己的同时剥夺别人的……”,“你不能光考虑他的感受不考虑自己感受对不对……让小毛走王小东肯定不会高兴,要是不让小毛走,你跟王小东可就不光是不高兴的问题了,弄不好就得吵架,吵来吵去俩人的情分可就吵没了……”我不禁由衷佩服起她来,生活当中那些所谓的苦难教给她难得的经验,叫她可以预见不远的未来,我知道她是对的。
然而……眼前这个男人,我对他怀有爱情,那些冰冷的阻止的言语我说不出口。于是我说,“先去看看情况再说吧,要是帮不上什么忙就早点回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愣住,就那么看着我,叫我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好,我去了就回来。”
“去了就回来?”我不解地问他。
“我觉着我其实帮不上什么,就是想为小毛做点儿什么……”他的声音很小。
“人要量力而为。”我搬出陈大燕的生活语录。
男人们都是顶没安全感的,面对女人的请求常常惶恐而不知所措,唯恐失去尊严而做许多没有意义的挣扎,其实徒劳无功。
王小东想一想,“我去处理问题总比他们要强一些。”
“你一厢情愿而已。”我笑了,“王小东我认为你应该重新定位一下你跟小毛的关系,老板、雇主、哥哥这是三种截然不同的角色,如果你把他们混淆起来,恐怕今后的生活不会愉快,我绝不会像你一样过混乱的生活,我也绝不允许在我的生活里有别人强加给我的亲戚关系。”我将丁慧敏说过的那些箴言讲得尽量委婉,语气却坚定而坚决。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摆正自己的位置,若小毛是咖啡馆的员工那么你应该把自己摆在老板的位置上,如果你请她回家做保姆,当然你就是雇主,我们跟小毛只是简单的雇佣关系。”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左娟,我跟小毛之间是有着互相依存的感情的,如果你一定要把小毛从我的生活里赶走,我会特别难受……”
“应该化繁为简的生活。”
王小东重新点燃了一只烟,一直在思索着什么,直到那支烟被掐灭在烟灰缸里,他才缓缓抬起头,“左娟我觉着咱俩的世界观不一样。”
“是,”我点点头,“这特别麻烦,生活方式上的差异咱们能慢慢磨合,能彼此迁就,世界观要是不一样……王小东你是不是也觉得咱们该重新考虑考虑?”我感到喉咙像堵了什么东西,鼻子里一阵发酸,我觉着这事儿有点可笑,这么下去挺没劲的。
从咖啡馆出来我走了一段到一家肯德基去吃冰激淋,一口气吃了五个,直到穿上大衣都忍不住打哆嗦才出来。大街上干冷干冷的,我下意识地拉紧了衣领跑过马路钻进一辆出租车。
年轻的出租车司机用车载电台跟同事聊着天,对方正在开导他别为感情的事烦恼,说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分了就分了,年轻的出租车师傅不甘心,你说得轻巧,再怎么说也有好几年的感情,搁谁谁心里能不难过呢?他说了这句话,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于是他问我,“你说是不是?”
“我说,打从一开始觉着不合适就该分手,趁还没有那么多深情。”
他重重点头,“应该。”
可是我心里却空落落的倍感失落,每天在人海里兜兜转转,好不容易碰上一个人能够彼此喜欢,刚决定一块登上船走一段却被个小浪给掀翻了。我只能用陈喆的话安慰自己,于是我跟出租车师傅说,“人这一辈子端着一碗面条吃来吃去有什么意思!”他被逗得哈哈大笑,短暂忘了那个叫他伤心的姑娘。
自从知道慧敏要把房子卖给她,我妈就一直表现得很亢奋,她一面将家中所有能动用的资金归拢到一起一面研究着风水学打算房子一过户就从风水先入手进行彻底的翻修和改造以便在并不久远的将来那里能成为我的新房。所以就在丁慧敏单方面取消了她的卖房子计划的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我就已经知道,这在旁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变化也许会带给我的母亲除肉体之外的所有打击。
必须承认,我对那套房子所带来的打击程度估计得严重不足。
我本想回家之后把晚上章晓雯和王小东的事儿都跟我妈说说,从她那获得一点安慰,哪怕她什么都不说,只要温情地看着我,我的内心也能平静、舒展一点儿。然而当我推开家门,她正一个人儿在沙发上抹眼泪。第一个想到的是她跟我爸爸又吵架了,于是向里屋张望了一阵,她没好气地对我说,“别看了,你爸根本就没在家,跟老同事上天津看足球去了。”
“他都不在家,您这是跟谁生这么大的气?”我在她身边坐下,抓过她的手平视她的眼睛,据我们医院的心理大夫说,这是最能叫人放松和平静的举动。
“还不是林静芬!”她端起杯子来喝口水,恨恨地咽下去,“今儿晚上她给我打电话,兴冲冲地告诉我,楼上慧敏她们家的房子她死说活说拦着慧敏不让卖……”
“我就说您得因为这事儿生一肚子气。”我嘀咕。
“你都知道了?”
“今儿晚上慧敏打电话让我跟你说一声儿,说特别对不住你,那房子她不卖了,但是她可没告诉我说靳征妈妈不让卖的。”
“所以我生气呀。要是慧敏不想卖了,那咱也不能说什么,对不对?房子是人家慧敏的,人家不想卖咱一点办法都没有,可是这林静芬她……她……”她哽咽着,用手里的纸巾蒙住眼睛把那些流出的眼泪拭干,“她跟我说,她说靳征他们要买别墅钱不够先从她那拿,她说天天跟靳征爸爸俩人在家连句话都懒得说,日子过得挺没劲,她也正想买个小房子搬出去住,干脆她就不让慧敏卖了,楼上的房子她一人儿搬进来住……左娟儿你说,她这不是成心气我么!她这不是成心的不让我买楼上房子么!左娟你说她是不是就是成心的?”一边说着,她还一边抹着眼泪,特别委屈。
“妈,妈,妈,”我紧着拍打她肩膀,“咱不至于的,就为一套二手房你哭成这样,值得嘛!那靳征妈妈愿意住就让她住呗,咱家又不是没房子住,再说了,她搬过来,你们俩不就能天天见面儿了么,还有伴儿了呢!”
听我这么一说,她哭得更加伤心,“我恨就恨在这儿!她明知道我想买那房子将来让你结了婚住……我什么打算都告诉她了,她当时还说我考虑的周全,好么,我这钱都凑齐了,她跳出来不让慧敏卖房子,你知道她电话里怎么跟我说?”她惟妙惟肖地模仿着林静芬阿姨平日说话的神情和动作,“她说‘老陈,这下可好了,以后咱俩真成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咱俩可以天天见面,我一个人儿住这边也不值得开火,干脆就每天上你们家吃饭得了,反正也不麻烦,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儿,另外啊,我这身体这么差,今后住过来也甭担心了,我要是觉得不舒服打个电话左娟儿就上来了……’你听听,她想得多美!不光要让我给她做饭,还得让你做她的私人护士随时照看她的身体,她以为自己是谁呀?呸!”
“她就那么一说,人家还真用啊。”见她激动,我伸手在她胸口前来回摩挲着,“说来说去就为一套房子没买着您还真跟林阿姨翻脸啊,你们俩可不是一般关系,几十年同窗的友谊,就因为这么一套破房子,值嘛?”
“值!”她怄着气,“林静芬一贯这样,她这个人一贯损人利己,踩着别人头顶往上爬,只要自己合了适,她才不管别人的死活!不提几十年同窗的事儿还好,提起来我就一脑门子火儿,我们上学刚毕业那会她就弄过我一回,毕业分配我的单位比她好,她为了把我顶下来偷着给学校写匿名信说我们家成份不好,地主出身……这也就是我,大人不计小人过,换了别人,谁还搭理她!”陈大燕一把鼻涕一把泪,“当然了,工作以后我也没轻饶了她,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就把林静芬她爸爸娶过小老婆的事捅到她们单位了……”
“那是,您什么时候吃过亏呀!不过我还得说,过去的事儿还是尽量的少提,遇上什么事儿就说什么事儿,总翻旧账有什么意思?”听她说从前的事我直想乐,强忍着没笑出来跟她说话,“妈我知道,你想买楼上的房都是因为我,您想让我住的离家近点方便照顾,可是我这结婚成家还都是没影儿的事儿呢,您为一件还都没影儿的事天天跟人怄气,有什么意思呀。”顿了一会儿我又说,“再说林阿姨搬过来有什么不好的,那以前您不是经常抱怨咱们两家住的远,你们见一回面儿太麻烦嘛,这要是林阿姨就住楼上,你们俩从早到晚都能泡在一块,早上去公园、下午去游泳,周末还能让林阿姨带着你去参加老年合唱团的活动,想想以后的日子,多充实!我要是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的话她多少听进去一些,端着杯子好一会儿没出声儿,然后就像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她搬过来我也不理她,我臊着她,我让她无地自容!”她看着我提高了声音警告到,“我告诉你左娟儿,她要是有个头疼脑热哪儿不舒服叫你上楼你不许去!想使唤我闺女?门儿都没有!让她自己去医院!”
“妈,你这是何必呢。”
“我跟你说,这事儿且不算完呢!我跟她没完!你瞧着的,我要是理她,我这个陈字就倒着写!”
话音落下,有人轻轻敲响了家门,面面相觑之后我笑着说,“准是林阿姨知道你生气来找你道歉来了。”站在门口的却是王小东,我特别意外,不禁“呀”的叫出来,“你怎么来了?”
“我来告诉你一声儿,我决定不跟小毛他们回老家了。”
“进来说。”
我妈见是王小东,慌忙抹干了眼角的泪花,“吃饭了没有,我给你弄点吃的去。”她抬眼看了墙上的表,“都十一点了,你们说话,我去洗点水果。”借故走开了。
王小东拉着我的手,“你说得有道理,得量力而为,我帮不了小毛太多,人这辈子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儿,别人都帮不上忙,全得靠自己。”
我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激动,眼泪几乎掉出来,“我还以为咱俩就这么完了。”
“那咱俩也太傻了。”
“嗯。”我点头。我妈说两个人的感情是不是成功不能光看吵架不吵架,而是要看出现了问题之后两个人是不是愿意齐心协力去解决这问题。用她的也许谈不上科学但却充满生活智慧的标准来衡量,我跟王小东有着一段成功的感情,尽管才刚刚开始。
我妈端着水果出来见到我和王小东手拉手的一幕显得非常惊讶,“这是怎么了你们?一天不见面就这样?到底是年轻人……”
“我们在说小毛……”
“小毛的事儿明天再说,你先听我说说靳征他妈,听完了你来给你阿姨评评理,她是不是有点成心气我……”
完了,看她这架势我就知道,天亮之前王小东是别想从这走出去了。我伸着懒腰站起身,一只手搭在王小东肩膀上,“年轻人,好好开导这位老同志,太晚了我就不陪你们,先睡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