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这母亲节的发明权不属于中国。尽管,中国曾有过很多骄人的发明;中国有岳母刺字的深情记载;中国人把孟母教子的故事写进了《三字经》里,中国人还有“割肝救母”的动人传说。但在中国的讲封建皇权、父权、夫权的漫长社会里,是不可能为母亲的尊严安排出一个供奉之所的。她们永远地,只是奉献。侍奉公婆,连姓氏也随了丈夫。中国人是很讲孝道的,但中国人的教道植根于父亲族亲的承传与依归。“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清楚不过地圈定了这一点。而所谓“后”,也仅仅指的是子嗣。当然后来,社会是进步了。我们把男女平等写进了宪法;社会倡导保护母亲、妇女和儿童。而众多的文学艺术作品,更是从动物界的初原感情到人类社会的伦常操守上,对我们进行着尊母敬母的启蒙教育,以唤醒我们对母亲的崇敬和孝心。我们于是知道了母亲的伟大,知道了母爱是所有人类之爱的源泉;知道了整个人类其实是吮吸着母亲的乳汁,而长大的;还知道了以母亲的名义对社会道德的沦丧所进行的谴责,是世间最严厉的谴责,等等。
然而理论上“知道了”是一回事,真要对母亲结结实实献上一份爱心,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在那些个上有老下有小的琐琐碎碎又磕磕碰碰的日子里,在母亲真正老了之后,还记得:这样一桩事情:在一台以歌颂母爱为主题的晚会现场,当主持人眼目切切地问场内观众“有谁是陪母亲来参加晚会的,请站起来”时,偌大的观众场里,成双成对幸福人儿们竟你看我,我看你,一脸的茫然和忸怩。幸好,终于有那么一位青年和他的母亲站了起来,使晚会可以继续下去……至于我,坦白说,假使我的双亲大人和岳父岳母至今健在,我便不敢在这里奢谈什么孝心,也不敢贸然触碰母亲节这样一个“敏感”的话题。因为弄不好是要被戳脊梁骨的。无论如何,空头孝子好当,实实在在的孝子难做。
而使我有勇气写这篇文字的另一个原因,是今年的五月十二日,也就是洋人们“玩”母亲节这一天,我们在外地求学、教学的两个女儿,东施效颦地给她们的妈妈挂来了电话,寄来了贺卡。大女儿在贺卡上说:“妈妈:‘母亲节’好!感谢您给了我生命和这么多的爱!”她们的妈妈由此而欢天喜地,幸福得不行。这情绪使我大受感染,也大受鼓舞,遂发现天边有一簇圣火炬,想起了世上确实有这么一个“母亲节”,且写下了这个题目。
世上只有妈妈好,因而世上有了个母亲节。事情就是这样地顺理成章。不过眼下,母亲节还只是个洋玩艺儿,还只是走私般非正式地被拿进来,成为少数人的奢侈品。母亲节不是三五牌香烟和海洛因,对我们有利而无害。母亲节是个好东西。东洋人发明的卡拉0K可以一夜之间风靡中国大地,到何时母亲节也来风靡一回还可以不沿袭“洋制”,而创造出中国人自己的母亲节。比方说,考证出岳母刺字是在哪一天,便把那一天定为中国的母亲节。试想,由一位中国母亲的双手,将“精忠报国”四个大字刺印在儿子的背脊上这件事情本身,是何等地具备中国特色、中国气派!爱祖国和敬母亲是如此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忠孝两全,岂非再好不过的精神文明建设之举每想起岳母刺字的故事,我都要眼热生泪。不知道我的同胞是否都有这种体验。古今中外,深明大义的母亲无数,多令我们自豪。
世上只有妈妈好!父女情深小时候,我跟随奶奶在乡下。每当天要下雨时,我总喜欢跑到石场上高喊:“下雨了、下雨了,爸爸回来抱我了!”那时候,爸爸在服装厂当车间主任。工作最忙,爸爸也要抽空来看我,带上一些我平时喜欢的好菜、文具和他自己设计、缝制的新衣服,把我装扮得花花绿绿,象公主一样。
岁那年,由于乡下老屋地面潮湿,我在木梯上连人带梯摔了下来。爸爸知道后,十万火急赶了回来,看到我这样子,又火速赶到城里,找医生、寻秘方。一日步行往返了四趟,赶了五、六十里路,晚上还要守着我。其实我的伤并不重,过几天就康复了,人也胖了,爸爸倒瘦不少。从此之后,爸爸每次临走时,总是千叮咛、万叮咛,要我处处小心。
我倒没让父亲再操心,可他的身体,却让小小年纪的我寝食不安。类风湿性关节炎,一天比一天严重,以至寸步难行,每当他艰难地移动着沉重的双脚,真比踩在我心上还疼。母亲陪着他到苏州、杭州住院治疗,我除了感到孤独外,更多的是担心。我怕别人提父亲的身体,常常一个人躲在角落暗暗落泪,我多么希望父亲能象昔日那样健康、年轻。
父亲的双手双脚都畸型了,背也驼了,偏偏又患了肺结核,整天整夜咳嗽,咳得人心都碎了。那时我已回到他身边工作,每当他咳嗽时,我心里象在滴血,我多次在日记里这样写道:“父亲这么好的人,病痛却无情地折磨着他;父亲这么爱我,我却不能为他分担痛苦。上帝啊,就让我为他分担一半痛苦吧,别再折磨他了”。
父亲的身体愈拖愈重,明知他的病治不好,但我仍期望着出现奇迹,哪儿有秘方偏方,我总要劝他试一试。单位去杭州旅游,我为父亲买回一根光滑的、轻便的拐杖。刚回家,表妹骗我说,父亲不用拐杖了,我高兴得一股劲地跑上楼,明明是件不可能的事,我竟如真的那么惊喜若狂我是从故乡屋檐下飞出的一只小鸟,娇嫩的翅翼上凝聚您老人家深情的抚爱。
点点滴滴七月半情缘未了沧桑尽,乡愁难慰漂泊魂。
漂泊的人,今生今世,是不能回来的了。
然,漂泊的魂,却是能够在七月半家人祭祖的呼唤中,回归故里。
早年,外祖父漂泊云南。留下外祖母一人以一双小小的缠足,支撑着两个女儿一个家。
外祖父的漂泊,有漂泊的理由。
据说去云南做生意。据说在云南讨了小。
后来,外祖父在云南过世,外祖母和她的两个女儿便再也未见到他漂泊的人了。
父亲的漂泊出于无奈。一去,就是三十几年。任凭母亲拖着我们大大小小五个孩子,在生活的风浪中死去活来。
三十五年以后,终于有了辗转万里的互通音讯,告知彼此都还在人世。在渴望见一面的希望成为泡影后,他在那个岛上故去。我们便再也见不到他漂泊的人了。
就连那座孤零零留在漂泊地的墓碑,我们也不能在清明时节,前去祭扫。
只有这七月半祭祖的时候,才可以呼唤他的魂灵回来。
才可以呼唤任何一个先祖的漂泊或不漂泊的魂灵。
每年七月半,母亲便买来许多好菜,做出外祖母喜欢吃的豆泥,父亲爱吃的鱼丸……燃点香、烛,从大门外将祖人接进家里,奉上香茶、糖果、点心,口中念念有辞,请各位先祖入座,就象家里真的来了客人。
吃饭时间到了,便撤去果品,摆满酒菜的桌上也要点香烛。再用一个小杯盛满水,摘一枝茉莉花蘸着水洒在酒菜上,边洒边呼唤先祖们的名字:外祖父、外祖母、父亲……今年,当母亲边洒敬水边呼唤的时候,又增加了大姨妈的名字。蓦然问,我才真正意识到,大姨妈已然不在。
到了晚上,从家里送祖人至大门外,在那里烧燃一堆纸钱,每个祖人一堆。此时,便再一次呼唤他们的名字,请他们来领钱,说是带回阴间去用。最后,将一碗水饭泼在纸钱灰上。一年一度的七月半祭祖便告完成。
其实,农历七月十五,是佛教节日,它是为追荐祖先亡灵而举行的法会。“盂兰盆”是梵语,翻译过来是解救(祖先之灵>倒悬之苦。在《佛说盂兰盆经》中有这样一说:释迦牟尼的弟子目连为解脱其母在阴间的倒悬之苦,依佛所嘱在每年七月十五日僧自己忏悔之日,备百味饮食供养十万僧众,以积功德。唐、宋以后逐渐变供养众僧为供鬼,如今寺庙遂称赏孤,实在是为了安抚那些没有后人祭祀的孤魂野鬼。
我们的东邻日本,把个盂兰盆节过得隆重至极。为了寄托对先祖的思念,有一个节目便是由妇女们扎了纸船,夜幕降临之时,在纸船里点上蜡烛,到河边海边去漂放。有月无月都一样,秋风凉凉地吹着,在岸边停立的目光中,星星点点的灯船随风飘远,感觉是飘到亲人们那里去了。这样的景致,想一想,都是令人感动的。
除了叫盂兰盆节,七月半又叫中元节、鬼节、烧纸节。不管叫什么名字,反正是鬼们的节。有一年,我们进修班的全体学员出游峨嵋山,那晚住在万年寺,正值七月半,有幸目睹了由寺庙住持率领全体僧人所作的充满神秘和仁爱气氛的赏孤。
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好多“人”拥挤着前来领赏孤的果品纸钱。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真多呀!心里知道这些都是无家可归或有家难归的孤魂,便觉得我那三岁夭折了的小妹妹或许就在这些人中间(因为我从未听见母亲呼唤过她)。她聪明伶俐的小模样,从我六岁的心中一直活到今天。我伸长脖子找呀找,怎么也找不到,我急得哭了,一哭便醒来。
窗外是圆圆的冷冷的满月,照着黑乎乎的朦朦胧胧的峨嵋山。多年以前的又一个七月半浮上眼前。
那年我八岁,跟着母亲在一个叫做陈所的山村小学。母亲教我读书。我听村里的同学说:七月半的时候,用锄头铲几张草皮,一张坐在身下,一张顶在头上,一张摆在面前,黄昏时坐在山门外面等,就能看见你想看见的死去的亲人。当时我的小妹妹死了两年,我非常想她。所以那天黄昏,趁母亲不注意,我一趟跑出校门,坐在门外的墙下(校门即山门,学校便是以前的庙),把白天铲好的草皮如法摆弄好,静静地等待妹妹的魂灵出现。
开始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害怕,一心想着就要看见妹妹了。等了好一会,什么也没出现。天渐渐黑下来,对面小山上的树林变成黑墨墨的阴影。一阵风吹过,窸窸嗦嗦直响,我的汗毛一下倒竖起来,头皮发麻,心跳得咚咚乱响。不过我仍然使劲对自己说:妹妹就要来了。
秋风冷冷地在直灌进我的背脊里,天也越来越黑,恐怖是一个硕大的梦魇,箍紧得我一点都不敢动弹。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倒下去时,远远传来母亲喊我的声音,焦急而火冒。听在我耳里,却如同隔世传来的呼唤,遥远而亲切。我丢开草皮,跌跌碰碰朝妈妈奔去,口里喃喃答应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记得母亲很生气,汹汹地问我在外面做什么?我不吭声,只是紧紧地牵着母亲的手,跟她走回宿舍。那以后是一顿美美的“笋子炒肉”,象每一次挨打一样,我就是不吭声、不认错、也不哭出声来。不过这次我心里是非常感激母亲的,也不觉得那点痛有多痛,反而让我更忠实地感到自己又回到了人间。
这个小小的秘密一直未为人知,今天我把它写出来,感觉上是对自己的出卖。
还有一年,我们一个外出小组在会理县的黎溪作流动照相,日服务边远山区。同时增加单位的集体收入。完成任务后,组长便带领我们几个人溜到昆明去玩,也算是忙里偷闲的一个小插曲。
为了要赶在清晨以前到达金沙江边的拉乍火车站,乘坐通过那里开往昆明的慢车。从黎溪出发几乎就是半夜。月亮是很圆很冷的挂在半空,远远近近,一堆堆忽明忽暗的烟火在迷漾的夜色中飘浮不定,时不时还有红色的火星窜出来,在夜深时慢慢升起的薄雾中四散消失。
不知谁说:今天是七月半,你们看,家家都在烧纸钱。
一下子,我们几个人都不说话了。
是怕惊扰了那些正在过节的亡灵吗?仿佛在我们四周,在凉意沁人的空气里,只要轻轻一唤,就会有魂灵出现。我屏住呼吸,心情异常激动。有一个意识清楚的笼罩在我们心头:终有一天,我们都将变成亡灵,而为我们烧纸钱并呼唤我们名字的,将是谁如今,组长已经不在,他的家人会在七月半为他烧纸钱并呼唤他吗我的先祖,我的所有故去的亲人们,请让我轻轻地,把你们的名字从浓雾中唤出。这呼唤会灼热你们吗离去了。离去吧。终归要离去的。
夜的深潭走来一支古老的歌,深情而酸楚。愿所有漂泊的人,累了的时候记得回家。
愿所有的漂泊的魂,安息人生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我走着,走着,不断地走着。当我疲惫懈怠时,记忆中就会浮起坚定的面容,坚毅的声音,坚韧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