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住在乡下姥姥家。
姥姥家最大的家什,就是堂屋外倚墙而立的酱缸,一人抱不拢,铁皮盖子边缘锈迹斑斑。
每年春天,姥姥都要下满满一缸的酱——妈妈、舅舅、二姨、三姨……都爱吃姥姥下的家乡酱。
在我能满山跑着捉蝴蝶时,我就开始帮着姥姥用一人多高的杵子捣碎豆坯(做酱的原料),“嘭”,豆坯的碎末溅了我一脸,姥姥用手替我擦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碎末抖落在酱缸里。姥姥几十年都是这样节节俭俭过来的。
可是,在缸里的酱被儿女们一瓶瓶装走时,姥姥却很慷慨。
小时候,我不懂;长大了,才明白:姥姥对于儿女的爱,一样的慷慨。
姥姥这辈子没过上好日子。
曾经看过姥姥年轻时的照片,白底玉兰花旗袍,细瓷样的满月脸不施粉黛,姥姥是个美人。
漂亮的姥姥18岁嫁了姥爷,一共养育了6个孩子。孩子小的时候,姥爷赌钱,前前后后输了一万多。一万,“大团结”时代的一万,那该是怎样一个天文数字姥姥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儿女长大,看着最后一个女儿也嫁人生女,姥姥苍白的脸上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姥姥最开心的,是儿女们携妻引婿一家人来乡下过年。
姥姥家门前的菜地,永远种着妈妈爱吃的黄瓜,舅舅爱吃的芹菜,二姨、三姨爱吃的水萝卜……每年春天,姥姥在菜地忙碌,闲下来,就开始用杵子捣豆下酱。
可是每次欢喜盼来的聚会都会不欢而散,儿女之间,总有些解不开的矛盾,好好的家宴,还不到酒足饭饱,往往就变成了鸿门宴。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我看着姥姥下炕穿过堂屋站在酱缸边舀酱,姥姥的脊背已明显地有些弯了;我看到有一滴泪顺着姥姥的眼角淌下来,滴在酱缸里。
怪不得,现在的酱我吃着这么咸。
我常想,自古红颜多薄命,姿色平平的女子,往往更容易找到幸福。一语成谶。
妈妈也曾是当年乡下出色的美女,只是遇到了爸爸,才放弃了林场安逸的工作来到城里。
后来,倔强又好胜的妈妈和爸爸离了婚,带着我和弟弟过日子。那段日子的艰辛、无助,没有经历的人,不会懂。
我考学、毕业,找到工作,搬出家住在单身宿舍。转眼就是数年,只在周六回一次家,拿几件换洗衣服。
“住不习惯就搬回来吧!”妈妈说。
也许是更急于在妈妈面前证明自己已经是个独立的大人了,我说:“一个人住,挺好的。”
妈妈不再说什么,找个小玻璃瓶,把从姥姥家带回的酱为我装上半瓶。起初我总是敷衍着带走,拿回去给寝友吃。后来,我干脆原封不动地把玻璃瓶摆回了老地方,大的玻璃瓶旁边放着小玻璃瓶,就好像两个人立在那儿,相映成趣,我笑笑,走了。直到有一天,我刚一出门发现忘带了东西,于是折回去,却发现妈妈呆望着小玻璃瓶,怔怔地出神。
霎时间,我犹如醍醐灌顶——那瓶子里装的,是妈妈浓浓的爱;姥姥无私地把她的爱给儿女,而妈妈也把她无私的爱给我。月亮虽有阴晴圆缺,可是对于世界上每个角落忙忙碌碌的所有人,千里明月素心同。
我笑着对妈妈说:“你看,我居然把装酱的瓶子忘带了,幸好没走远。”
我上前一下子把妈妈搂得紧紧的。
我觉得,从来没有和妈妈靠得这么近。
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下决心有多幸福,就有多幸福。最是时光消人十多年前,我在地区杂志上发表了处女作,是篇六、七千字的小说。文章结尾有指姆大绺作者简介:“傅厚蓉,女,十八岁,××学校教师。”一时走在街上就象长高了不少,眼角也能看到许多赞许的目光。
不久,陆续收到好些读者来信,很欣喜,绝无大家城府,封封必读。有封信是从邻县寄来的,内容记不清,名字倒记牢了,因为正好跟我小学时一个要好的同学同名。
那年春节将至,有两人突然走进我家,说他们辗转多次才找到。“是读者!”第一次在家里接待生人且是读者,一切都不知所措,心慌慌从里间出来,见到两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比我更腼腆,低着头叫傅老师。怎么说话,什么长像都记不清了,最清楚的,是等他们一落坐,父亲便端了茶杯,严严实实坐到我身边,严然一尊护身佛或带电的铁丝网,任何不轨的眼光和言语都休想从那里穿过。可想而知,谈话一无所获,只知道,其中之一便是与我同学同名的那位读者。
过后再发作品,哪怕是中篇小说,也不再有作者简介了,轻松之余,不免有些遗憾,女孩子,总好虚荣吧几年过后的一个冬天,我读的函大已进入最后一学期,全班同学在山城重庆面授完毕不约而同坐上同一江轮返家。长江两岸起伏叠翠的山峦迤逦而过,江风挟着水雾扑面而来,有一种摄人的冷峻。船舱里却热闹非凡,中文系的学生向来不差话说,大家都明白这是最后的团聚,五年的时光一晃而过,直到毕业才读出了感情,许多同学甚至希望“再读五年”。
不知何时,同学们拿起了精致的小本,相互留言签名,而我却愣住了,居然没想到!身边什么东西都没有,就连普通记录本也写得满满。找我留言的人却特别多,班上百分之百的同学认识我而我连一小半也认不完。诸如调动工作、发表作品、有无男朋友等,他们似乎比我还清楚。那些明显的来而无往非礼也的眼光令我惭愧不已。后来硬着头皮找同学撕了几张白页,又生怕别人说我不恭,所以只请了少数同学留言。当时我想,有机会的时候,在哪篇文章里一定公开向同学们道歉:请原谅我的大意,并不是我骄傲。
一个男同学递来一个精致的小本让我签名,翻开封面。几个字突然吸引了我,“××县××。”这个地方,这个名字让我迅速想起了那封读者来信和那个来访者。我疑惑地望着他:你是……?没等我说完,他笑笑说:是的。我突然什么也说不出,只感到世界太大,大得同窗五年却不识旧友,世界又太小,小得天涯何处不相逢!过了好一阵,我神色怆然地对他说:我父亲去逝了,是前年冬天……我已记不清我在他本上写下了什么,可他留给我的“相识与分别都在不知不觉中”让我永远记住了。
如今我离开故乡,独自在川西蹉跎岁月,也少有人知晓我。时有旧事人梦,重视十年前那张年青的脸,心仍跳不已,他在哪里?那位……读者相识与分别都在不知不觉中。我的丈夫提起丈夫这个称谓,此时我不知如何来表达我内心的感受。在这十几年的夫妻生活中我们共同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又曾经有过多少温暖而甜蜜的夜晚。过去的一切就如同没完没了的电视连续剧,在我孤独彷惶时,就会在我的眼前演来演去。
记得那是九六年的夏天,我正在逛街,忽然见街上的人都往大楼前涌动,而头都向上看着。我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出于好奇,我特意戴上眼镜,朝人群聚集的地方向上望去。
结果一清二楚地看见一个人在高压线上被电死,我吓得差点摔倒,惊恐地跑向车站回家。可是,一上楼梯,我的腿软了,那惨淡的情景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不敢进屋,来到电话亭给你挂电话,可是还没说两句,就哭起来,不一会儿,就见你从出租车上下来跑向我,气喘吁吁,满头是汗,以为我发生了什么事。当我说清事情的原委,你笑了。那着急的神情立即不见了踪影。
奎,在你跑向我的那一刻,我感到了你对我的牵挂和我对你生命的意义。在平时,你整天在外忙忙碌碌,似乎有干不完的事情。
常常忽略我的存在,更不用说我的感受。使我常怀疑自己在你生命中的意义。
渐渐地我才知道和习惯了你爱的方式。尽管它不是我所希望的方式,可我还是十分欣慰。
也许是天性,我是一个内心十分细腻敏感的女人,可是,在你身上,我无法来表现这种天性。让我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然而,每当关键时刻,你总是毫不犹豫地冲到我的身边时,我内心的怨化解了,获得了有人保护的自豪。
人生完美,就难免会有缺憾。当我在追求完美的心态下去要求人生,我的内心便汹涌着无奈和感伤。当我在承认人生缺憾的心态下去适应生活,我的内心就变得平静而自足。无论如何,我都从心里珍惜你,我的丈夫。
你的身影留在我的视野,虽然天地一片苍茫,你知道吗?你永远走不出我的祝福,我的思念。愿你伸出爱的手,接受我盈盈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