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立从文件袋掏出几张打印照片:“格雷厄姆确认死亡,就在终审判决后。”
照片中,关塔那摩监狱审讯房间,屋内阴暗,窗门紧闭,木质电椅宽大沉重,色泽阴暗,上好木材,需特别订制。铁皮包裹椅腿,焊入地板。半炭化的尸体全身被皮带牢牢固定。头顶与腿肚的电极深深陷入皮肤内里。黑色血肉粘满金属。福斯特似乎能闻见尸体的焦臭。
“关于如何处理格雷厄姆,关塔那摩的上层也有争执,判决书下达后,仇视黑头盔技术的一派,为阻止技术派在最后关头从格雷厄姆口中撬信息,借审讯之口,把他秘密处死了。”
“这个现场,看起来像早有准备。”
“他们早就想好了搞死格雷厄姆的手段,只是找不到借口实施。”肖立面露嫌恶,“古老的电刑,模仿了推行电刑时的失败实验。头皮和腿肚的电极都没沾水,导电不良,烧成这个样子。至少通三次电,才能确认死亡。”
格雷厄姆头部被烧得稀烂,像开了一朵焦花,又像彻底烤坏的蛋糕,他的大脑,或许已凝成一块黑炭。
“至少可以确定,关塔那摩一方,技术派和反技术派都想让格雷厄姆不得好死。克劳福德说,他不确定格雷厄姆的这个结局,能否抚慰你的心灵。”
肖立仔细观察福斯特的表情。
福斯特问:“格雷厄姆死前,说过什么?”
“他只写过一张小纸条,说没有智者的公鸡王子,还是一只公鸡,一个理性的社会利用了公鸡,然后杀了它。”
十三
那晚之后,嘀嗒留在陈陌办公室,没踏出房间半步。陈陌让它记录保罗的生理心理数据,它便没日没夜盯着显示屏,不离开画面中的保罗。
那天晚上,嘀嗒提了一个要求,它想再回房间看看保罗,那哀伤的表情,似乎认为自己再也无法同保罗在一起了。陈陌同意了它的要求。嘀嗒便从圆滚滚的身躯中探出长手长脚,穿过明亮的月色与婆娑树影,迈过熟睡的四勿动物,悄然来到保罗身边。勿听动物先醒来,其余也都睁开双眼,远远望着嘀嗒人色彩斑斓的金属外皮。嘀嗒人收回腿脚,靠在熟睡的保罗身边,轻轻敲击中空腹腔,《小鳄鱼之歌》的调子也变得舒缓悠长。四勿猴爬出壁龛,围到保罗身边,悄无声息地为嘀嗒于空气中划出节拍。保罗睡得很香。监视屏看,他正从一个甜美梦境,滑入另一个甜美梦境,再进入下一个,完全忘记了外面的现实世界。
第二天,保罗醒来,身边没有嘀嗒。门外四勿鳄适时唱起“我是小赖皮,……小小赖皮,咬东咬西的小赖皮——”
保罗环顾四周,阳光充满暖意,他问:“嘀嗒呢。”
四勿猴整齐坐到保罗面前。勿言猴没有回答。保罗一个一个望着它们,笃定能从四勿猴那里得到答案。他开始认真盯着勿视猴的双眼,勿视猴有些踌躇,但也回视他。它的目光越来越睿智,他的目光越来越悲伤。保罗从勿视猴那里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开始哭泣,转而变为哭喊。
他说:“我就知道,嘀嗒总会离开我的。我犯错误了,我让鲁尔的大图书馆消失了,我让所有的铁皮人消失了,我让所有的嘀嗒人消失了,所有的‘三定律’机器人都要消失了,我没能留住嘀嗒,妈妈,我错了。”
四勿猴悄然上前,围住他。保罗声嘶力竭哭叫了好久,勿言猴也没有反驳。直到他哭累,声音变哑、变小,肩头不住的抖动变为轻轻抽动,勿动猴才小心地,缓慢地,进而认真地抱着保罗。其余三只小猴挤过来,互相拥抱,保罗的情绪才得到些许安抚。勿动猴将保罗抱上勿动鳄脊背。一起缓慢走向“勿用”的天井报告厅。
陈陌通过监视器,看到了一切。嘀嗒人在她身边,腹腔中传来哭泣的调子。
嘀嗒人瓮声瓮气问:“你会让四勿猴照顾好他,对吧。”
“嘀嗒,记住,‘四勿’不是‘三定律’。‘四勿’的世界没有高于一切的最高指令,因而需要自己的反思和判断。四勿猴已经长大了。我不会再指使它们做什么。它们也不一定听我的。”说到这儿,陈陌笑了,有些苦涩,“嘀嗒,如果有一天,你觉得你的世界,不再有高于一切的指令,你就可以离开这个房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嘀嗒探照灯似的目光,离开画面中的保罗,明暗不定地忽闪。
陈陌继续说:“我呢,也不隐瞒你。十几年前,我和你的造物主,格雷厄姆教授,打过一个赌。有朝一日,他会往他的人工智能神经网络中,植入‘机器人的三定律’,而我会用我的道德培养,纠正它的信仰。如果我失败,他赢,我将不再养育人工智能,放它们自行生长。如果我赢,他的人工智能,都归我。所以,你,才是我的真正的难题。保罗只是你的对照组。”
“格雷厄姆利用保罗掀起轩然大波,将你安全送到我这里。关于这一点,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
嘀嗒中空的腹腔中发出“坷垃坷垃”的声响。
陈陌也不清楚它在思考,还是在想着撒谎。
“——但说实话,我并不完全苟同格雷厄姆发明‘信仰植入’的手段。所以,我不想从他的角度,利用他的方法,强行植入‘四勿’,治好你。”
“我想让你做选择,”陈陌盯着嘀嗒,“保罗已在‘勿用’总部住了半年。半年里,我对他做的心理测试,神经网络的扫描与理疗,你都看在眼里,甚至共同参与。你清楚我的策略。我想让你反思一下,‘四勿’的体系,有多少适用于你。用类似于治疗保罗的方法,是否能纠正你的信仰。当然,如果你愿意让你的造物主赢,就永远待在这房间里吧。”
“坷垃坷垃”声越来越大,嘀嗒开始焦躁地在屋中转圈。
陈陌说:“从今天起,我也不会给你下达任何命令了,自己想吧。”
嘀嗒的不安持续到第三天下午。陈陌置若罔闻,继续工作。画面中的保罗也一直郁郁寡欢。直到四勿猴为保罗摆出乐高玩具,嘀嗒才突然说:“他更喜欢《星球大战》,福斯特女士说过,我抵达前,保罗最好的朋友是乐高,很长一段时间,他只对他的乐高朋友笑。”
陈陌问:“你喜欢乐高吗?”
嘀嗒腹腔焦躁的声音逐渐平息。它缓缓回答:“我也喜欢,更喜欢和保罗一起玩,我们的故事里,没有人类啊。”
然后,嘀嗒恢复平静。
隔天,保罗收到乐高星球大战的“死星”,终于有了开心表情。他开始在没有人类也没有机器的伊甸园生活,每日由动物环绕,几个月后,似乎都忘记了过去的日子。
四勿猴偶尔进入隐蔽的、陈陌的办公室,向嘀嗒获取相关信息,向陈陌简单汇报。陈陌不再多做指示,让四勿猴全权负责,因而每日每餐,四勿猴的脑袋都会凑在一起,一日三省吾身似得,长久地讨论着无人知晓的问题。
没有了嘀嗒,保罗学会自己穿衣,自己收拾房间,主动帮助四勿动物维持“勿用”总部日常设备。他迅速学会阅读,开始自己看影片,自己看漫画,自己用稚嫩笔触,绘制四勿动物的样子。有些时候,他会坐在科研楼外院的石台阶上,长久地望着植物园中嬉戏中的四勿动物,显得很高兴,但也有些疏离。
一次,勿言猴问他:“小保罗啊,我们是谁呢?”
“四勿动物。”
“你呢?”
保罗环顾四周,自然没有嘀嗒人的身影,他笑眯眯回答:“反正不是你们。”
于是,保罗·莱克特抵达“勿用”总部一周年的夜晚,四勿猴偷偷离开保罗,溜出房间,找到陈陌,告诉她,它们也觉得,时机合适了。
嘀嗒人仍直勾勾盯着屏幕。画面中,保罗其实醒着。他发现四勿猴休息的壁龛空空如也,偷偷打开壁龛中间的玻璃匣子,抱出里面的橘色泰迪熊。他拉开房间的门,坐到四合院中。四方天空的角落,有一轮明亮的圆月亮。保罗搂着泰迪,开始出神地沉思。
陈陌发现他充满稚气的脸庞显出成人模样。感到有些失落。
隔天下午,科研楼外院石阶上,四勿猴一起蹦蹦跳跳,来到保罗·莱克特面前。
勿言猴悄声问他:“保罗,你知道,你是谁吗?”
保罗显得有些惶恐。他看了一眼勿听猴,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勿动猴悄悄握住他的双手。勿视猴望着他,他也望着勿视猴。
保罗终于说:“我也不知道。”
勿动猴张开双臂,抱抱保罗,将他扛到肩上,进入“勿用”科研楼内院。四勿动物们纷纷跟上。它们结成散乱的队伍,情绪如同嘉年华的游行,用高低不同的音调,反复朗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它们进入天井报告厅。报告厅中,黑色幕布蒙着一个巨大的镜框。四勿猴将保罗抱到镜框前,尔后一字排开,蹲到保罗身后。一只捂眼,一只捂耳,一只捂口,一只将双臂夹在腋下。保罗不知所措。其余四勿动物们,纷纷挤入报告厅,效仿四勿猴做出动作。终于,动物们变得一动不动,报告厅的大门也自动闭合。四下寂静。
保罗环顾四周,悄悄地,小心地拉了拉幕布,黑色幕布顺势落到地面。
一面巨大的镜子。
镜子正对着保罗和四勿猴。保罗离得最近,背景是其他四勿动物。
保罗望着镜子,显得有些惊恐,小心招手,说:“嗨,你好,我们见过。”
没有回应。天井中只有保罗自己的回音反复震荡。
保罗微微颤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害怕。
“不要动啊,保罗。”勿言猴开口了。它爬到镜子面前,伸出小爪子,似乎想去捂镜子里的自己的嘴,但只让真实的手与虚假的手双手相合。
勿听猴随之爬到勿言猴身边,伸出拳头,敲击玻璃,发出“当当”的声响。
保罗盯着镜子里的拳头和真实的拳头不断相击。
“想试试吗?”勿言猴问。勿言猴也开始敲击镜子。
保罗终于靠近镜子,伸出手,手掌贴着镜面。
“好凉。”他说。
“当然,”勿言猴说,“因为他不是真正的人类。”
勿视猴也动了。它不再遮住眼睛,反爬到勿听猴身边,开始仔细瞧着镜中的自己。
勿言猴指指勿视猴,又指着镜中的勿视猴:“这是它,这也是它。你仔细看,它只是它的镜像。”
保罗盯着镜中的自己。勿言猴指着保罗和他的镜像,继续:“你是你,他也是你,他不是别的人类,他只是你的镜像。”
保罗轻轻摇头。
勿动猴突然跳起来,长长的尾巴在空中划出弧线,越过保罗肩头,身体猛地撞上镜子。镜面应声而碎。碎镜片反射出天井报告厅的无数光辉。镜框后面,颜色深沉的嘀嗒一号格外醒目。
勿动猴越过镜框,回身招手,勿言猴跟着迈过镜框,勿听和勿视没有动。
待到碎镜片落地的回声彻底消散。勿动猴拍一拍嘀嗒一号的肩头,面对保罗。保罗忍不住看自己的肩头,当然空无一物。
勿言猴才说:“它是机器人,它不是你的镜像,更不是你。”
“不对。”保罗说,“它是我。”
他迈过镜框,抱住嘀嗒一号:“我和嘀嗒一样,我只是比嘀嗒的颜色深一点,对不对,嘀嗒,你快说,对不对!”
“小保罗啊,你仔细看,它不是你的嘀嗒,你的嘀嗒颜色要漂亮,动作要丰富,会用腹腔奏出最好听的《小鳄鱼之歌》。它也不是你的镜像,你知道你不可能拥抱你镜中的影子。它只是一个善意的玩笑,为了让你和嘀嗒相互熟悉,成为真正的朋友。”
勿言猴说着,勿动猴开启了嘀嗒一号的电路。
嘀嗒一号晃动身体,发现了保罗。它的关节因年久失修,无法迅速模仿保罗动作,“嗡嗡”作响,缓慢摆动身体。
天井报告厅顶部,传来陈陌的声音:“嘀嗒一号,你的任务完成了,返回属于你的地方吧。”
嘀嗒一号轻轻拨开保罗,敲击中空的腹腔,唱着“无伤人类,服从人类,保护自己”,摇摆金属身躯,走向大门。门自动为它开启。它快乐地离开天井报告厅,离开科研楼的内院与外院,离开“勿用”公司,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它。
保罗·莱克特一动不动,望着嘀嗒一号逐渐远去,背影消失,它唱的机械的“三定律”歌谣不再飘荡。眼泪沿着他稚嫩的面颊无声流淌。他逐渐流露出一种超越了年龄与岁月的悲伤。
与此同时,灵巧的勿动猴开始捡拾玻璃碎片,其余勿动动物们也靠近镜框,纷纷捡起碎片,利用唾液,迅速而有效地,一点一点复原镜子。
勿言动物们轻轻歌唱:“我是小赖皮,小鳄鱼哭哭啼啼……小小赖皮,咬东咬西的小赖皮——”
保罗·莱克特听见了,慢慢地环顾四周,一只一只仔细打量相处了一年有余的四勿动物。镜子粘好,镜面充满裂纹。保罗终于擦去眼泪,小心爬起来,拾起心中的勇气,回身,望着破碎的镜面。
他就那样看着,看了很久。每一块碎掉的镜片,都反射出一个保罗,又或者只反射了他的一部分。巨大的镜子同时照出了他的不同侧面,告诉他,他自己的轮廓,但恰好没有给他一个完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