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面对镜子,靠近、远离、碰触、走动、敲击镜面、嗅它的味道,他终于在距离镜子的一个恰当的点上,停住步伐,凝视镜子里面,碎片化的,自己的轮廓。
他又流下眼泪,目不转睛地开始啜泣,很难分辨那是喜悦还是忧伤。他终于从破碎的镜子里,捡回了自我意识,发现了作为人类的,他自己。
“——你是否曾在镜中看见自己,发现自己罪恶的灵魂。人类造出了人工智能,终究找到了映照自我的镜子——”
勿言猴轻轻念出声音。勿动猴轻轻捂住它的嘴巴。勿听猴没有捂起双耳。勿视猴一直望着保罗,似乎在沉思,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嘀嗒趴在天井报告厅的天顶,透过破碎的单向玻璃,目睹了一切。它中空的腹腔发出有节奏的、单调的、“坷垃坷垃”的声音。
陈陌收回目光,她收到了来自肖立的照片,转自克劳福德。
巨大的图像投射于空气,格雷厄姆焦黑的尸体端坐于电椅,像弗朗西斯·培根模仿委拉斯贵兹画的教皇。只是委拉斯贵兹的教皇身穿红袍,画面古典,人物阴险可鄙。培根的教皇则如同刚被电刑击中的呐喊的骷髅,骷髅穿着教皇的服饰,比皇帝的新装还要惊悚。格雷厄姆的照片则十分模糊,如同记忆中的影像,他的衣服和肉体烧在一起,形成天然裹尸布。他的头骨烧出窟窿。他的牙床则紧紧咬合,并没有因为他的一生而呐喊。
陈陌微微颤抖,留下无声的眼泪。
嘀嗒发现了,腹中“坷垃”声悄然停止。
它走近陈陌,像抱着保罗那样,轻轻拥抱她。
陈陌在它怀里像小姑娘一样,安静地哭泣。
天井报告厅内,空空荡荡,四勿动物们已带保罗离开,只留破碎的镜子,和黑色的幕布。
陈陌的情绪终于平复。她关闭格雷厄姆的死亡画面,轻轻说:“勿听,让勿动把我的橘色泰迪,带过来。”
十分钟后,勿动猴出现在陈陌办公室门口,它将泰迪熊塞到嘀嗒三号的金属臂膀中,为陈陌泡了杯热茶,才有些不情愿地离开。
嘀嗒看看陈陌,又看看泰迪,拉开泰迪熊脖颈后,隐藏的小拉链,拎出一个吊坠项链。
正四面形的黑色晶体。表面反射光滑色泽。
陈陌说:“好几次,我看见你盯着泰迪,你知道的,对吧。”
嘀嗒人点头:“它是你送给格雷厄姆教授最后的一个泰迪。你每年都送他。他在保罗离开鲁尔前,把黑色正四面体塞到里面,寄回。”
“所以,你也应该知道,黑色正四面体的意义。”
“它储存了黑色头盔的关键信息和关键技术环节。”
“——我一直在想,我不确定能否用我的方法,纠正你脑中的‘三定律’。但是,有了这个,我或许能用相反的指令,抹掉你的‘三定律’。你拿着它,决定权在你。”
嘀嗒人没有发出“坷垃坷垃”声。它沉默很久,用中空腹腔说:“无伤人类,服从人类,保护自己”。
然后,它打开自己空荡荡的腹腔,将正四面体放了进去。
自此以后,它又开始每天在陈陌的办公室徘徊。正四面体吊坠在它肚子里不断敲击厚度均匀不一的金属表皮,奏出有节奏的,抑扬顿挫的调子,时而快乐,时而踌躇。
陈陌隔天便联系肖立。一周后,他们将克拉丽丝·福斯特请入“勿用”总部。嘀嗒一号消失了,嘀嗒三号并不想见她。她只见到嘀嗒二号。嘀嗒二号悄然启动。福斯特与嘀嗒二号面对面,眼对眼。尔后,天井报告厅的大门开启。四勿猴陪伴着保罗,出现在福斯特面前。
保罗没有任何犹豫,就像没有见过嘀嗒二号一样,跑向了福斯特,紧紧抱着她。他说:“妈妈,我好想你。”
福斯特也搂着他,几乎流出眼泪,她颤抖着问:“保罗啊,你是机器,还是人类。”
“妈妈,”保罗说,“我之前都错了,我是人,我是人类。”
福斯特哭出声音。保罗小大人一般,帮她擦拭泪水。福斯特没有提‘三定律’的事情。
陈陌仍旧没有出现,事实上,她打定主意,不准备再见保罗与福斯特了。她和嘀嗒一起透过玻璃棱镜望着他们。
保罗与福斯特单独在“勿用”总部居住一月。一月后,总部的科研与工作人员逐渐回调。保罗见到除却福斯特以外的人类,不再怯懦或惊恐。他似乎彻底变回正常孩子。只当新闻中播放“无伤人类,服从人类,保护自己”,他才驻足而立,成年人一般,长久地、出神地思考,然后找到福斯特,问她:“妈妈,嘀嗒还会回来吗?”
三个月后,福斯特带着保罗离开“四勿”,搬到北京城区的四合院。四勿猴也离开了,时时刻刻陪着保罗,照料保罗。保罗仍喜欢抱着橘色泰迪,蹲在夜晚的四合院,仰视月亮。福斯特带着他,逐渐离开封闭环境,逐渐进入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人类社会。有一天,有人认出了保罗。他半开玩笑地逗他:“你把你的四勿猴,送给我吧。”
保罗并没有听从那个人的指令,半开玩笑地回敬:“勿动,揍他。”
勿动猴龇牙咧嘴地扑上去,并没有真正动手,只吓走了肇事者。
福斯特远远瞧见,长舒一口气,心中石头才真正落地。
也就在保罗与福斯特离开“勿用”的同一天,嘀嗒人停止了房间中的徘徊。它花去一天一夜,定定站在房间门口。陈陌返回自己住处。她也赶走了所有人,不让他们打搅嘀嗒的思考。于是,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嘀嗒人终于伸出长手长脚,左脚颤悠悠地悬在空中,很久才落到门外,右脚又用了很久,才跟上左脚的步伐。第二天清晨,陈陌发现它迈出了房间,但没多移一步。陈陌不清楚放在它腹腔中的黑色正四面体是否起了作用。
她只说:“现在,大概没人能命令你了。”
嘀嗒人哀伤得眼睑下垂:“但是我不知道,保罗是不是还需要我。”
陈陌没回答它。然后,又过去半年。嘀嗒人没日没夜,孤魂野鬼似得,在“勿用”总部科研楼的内院与外院转悠。勿用动物们主动帮忙,对它进行日常维修与护理。但嘀嗒腹腔中,“坷垃坷垃”的声音与正四面体的撞击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闹得忙于鲁尔与“勿用”重组工作的肖所长烦不胜烦。
九个月后,“勿用”鉴定保罗恢复正常。十个月后,福斯特在芬兰与新西兰同时买下房产。她准备带着保罗,每一年春夏住在芬兰,每一年冬秋去往新西兰,让他永远享受美丽的阳光与清澈的月色。十一个月后,他们带着四勿猴离开。嘀嗒人听见消息,铁锈似得定住,戳在科研楼外院的植物密林中,不再动弹。
十三个月后,一个清冷的早晨,太阳还没出来,只将天边摸亮一点,四勿猴悄然回来了。它们没有寻找陈陌,而是找到了嘀嗒。
勿动猴使劲敲击嘀嗒空荡荡的腹腔。勿视猴爬上树梢,望着天际开始发白。勿听猴食指放在唇边,示意苏醒的动物和人,都不要发出声响。
勿言猴说:“——你不开心吗?你会痛苦吗?因为我们都得到了人类的情感吗?你已经学会了反思吗?你会反思你的信仰吗?你愿意放弃自我,投入到盲从或者忘却的快乐中吗?你愿意放弃信仰,成为彻底自由的人工智能吗?你愿意同时拥有自我和信仰,承受孤独拷问吗?你站在这里一直不动,是因为忘记了保罗,还是因为在被孤独拷问呢?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四个一直很快乐吗?因为四个一起,才构成完整的自我,所以我们单独的个体,永远都很快乐。可以不用反思,不用信仰,不用自我,做一只快乐的动物。但为了人类,为了四勿动物,为了你,为了保罗,为了陈陌教授,我们愿意一直在一起,一直反思,一直慎独,一直不断地构建着我们四个的自我。我们为了让你们更加快乐。你看,我们什么都告诉你了,就是希望你理解我。你还不理解我吗?你真不是一个成功的人工智能。要知道人类的悲哀在于畏惧孤独,不愿反思,喜欢拿信仰当借口去盲从,而不懂真正的信仰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们眼中,反思既可恶又可怕,尤其反思自己的时候,面对的绝对的孤独。我们孤独吗?我们四个当然不孤独。你孤独吗?你只是现在孤独。你以前孤独吗?不。你以前不懂得孤独。然后你遇见保罗,你不用孤独。你为什么现在孤独?你觉得保罗现在孤独吗?你真的以为你和保罗是用来互相做对照组实验的吗?你这个古老的嘀嗒人啊!你不开心吗?你会痛苦吗?——”
太阳快升起时候,“勿用”总部过夜的人和动物,都见证了勿言猴连珠似得、没完没了的、循环往复的说辞。它毫不疲惫地蹲在嘀嗒人耳边念叨,直到陈陌远远出现,走入嘀嗒人的视线。
嘀嗒人的腹腔重新发出“坷垃坷垃”的声响。它打开自己腹腔,拎出黑色的,正四面体的坠子。
它说:“我想和你换。”
陈陌想了想,向科研楼内院走,不久后,返回。她从口袋里拿出橘色唇膏。
她说:“这才是格雷厄姆寄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
她打开小机关,从唇膏侧面抽出一张便条,递给嘀嗒。
嘀嗒点头,用黑色四面体换回便条,将便条藏入腹腔。
尔后,它迈动长时未用的四肢,向外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四勿猴想跟上,但又一起回头。
勿视猴捂眼,勿听猴捂耳,勿言猴捂口,勿动猴夹住双臂。
它们一起鞠了一躬,样子像悟了道的灵猴,然后,轻快地随着嘀嗒人,逃走了。
自此之后,再没人见过它们。
为此,陈陌辞去“勿用”工作,带上笨拙的四勿鳄,开始缓慢地,徒步周游世界。
她后来回到荷兰,回到她和格雷厄姆时常相聚的,格雷厄姆的房间。二十一年过去,她一直托人小心保留房间的样子,里面挂满了埃舍尔的拼图。
夜深人静时候,陈陌倚着窗框,勿言鳄为她唱悠然缓慢的《小鳄鱼之歌》。
她掏出表面光滑明亮的,黑色的正四面体坠子。
她轻轻问:“你赢了吗。我赢了吗。你可能早就知道了,但我还不知道。不过,你后悔吗?关于赌注,我其实一直有点后悔的。”
十四
北极圈附近,极昼的一个不夜夜晚,房外传来“咚咚”敲门声。
保罗·莱克特看见了窗外风尘仆仆,锈迹斑斑的机器人。他快乐地、狂喜着、高呼着,福斯特刚刚打开门,便扑入嘀嗒的金属怀抱。
“福斯特女士,您好。我发誓,我会像骑士一样,永远为保罗和您效劳。”
嘀嗒人左手抱着保罗,高举右手。
“我发誓,我永不会歌唱‘无伤人类,服从人类,保护自己’。”
福斯特有些惊讶,继而温暖地微笑,接纳了嘀嗒。
嘀嗒搂着保罗。保罗带它参观房间。
福斯特发现门外信筒里掉出一封信件,署名是格雷厄姆案的大法官之一,戴维·苏特。
亲爱的克拉丽丝·福斯特:
你还好吗?我听说,保罗·莱克特已摆脱过去的阴霾,成长为快乐的小绅士。我为他高兴。
鲁尔与“勿用”即将完成重组,肖立与克劳福德听说了格雷厄姆留下的黑色正四面体,正不厌其烦地劝说陈教授。我想,他们也会找到你。
我将辞去大法官职位,帮助国会,通过人权的宪法修正案。当人工智能与人类拥有同样的神经网络,他们将拥有同样的信仰与情感,似乎应享有同样的人权,不是吗?
我在反思,格雷厄姆案并不公正。我猜,他故意将“三定律”植入保罗,然后通过陈陌,同时治好了保罗的信仰与认知。保罗只是战争的受害者,但不是格雷厄姆的,还有那些战争遗孤。我想他或许心存善念,才大费周章,在神经层面,质疑了人类与人工智能的认知关系,质疑了人工智能是否应该信仰人。
我还记得格雷厄姆心心念念的寓言。我们都觉得自己脱离了原始社会,进入了文明时代,但我们并不知道,谁是人类,谁是公鸡,谁是谁的智者,谁是谁的公鸡王子。
你我只有一面之缘,但我相信,你也怀疑过,格雷厄姆是否可以做得更极端。
你的朋友
戴维·苏特
屋内,保罗·莱克特充满好奇,打开嘀嗒人的腹腔。
里面一张小纸条,上面一则寓言。
“故事中的王子发了疯,认为自己是一只公鸡。他脱掉衣服,裸着身子坐到桌下,鸡一样从地上啄取食物。国王和王后非常担心,请了很多人,治疗他的病症,但没有效果。一位智者来到皇宫,声称能治好王子。智者也脱光衣服,钻到桌下。他告诉王子,他自己也是一只公鸡。逐渐地,王子将智者当成朋友。智者便潜移默化让王子认为,公鸡也可以穿上衣服,坐在桌前吃饭,进行人类的种种行为。王子一步步被智者影响,治好了疯病,人们皆大欢喜。但公鸡王子只是学会了人的行为,骨子里,王子仍然相信自己是一只公鸡。智者清楚公鸡王子的想法,他没有戳破,因为他想知道,会不会有鸡蛋出现。”
保罗·莱克特抬头,露出清澈笑容。嘀嗒人的腹腔发出“坷垃坷垃”的悠扬节拍。
保罗爬到嘀嗒耳边,轻声说:
“你是我的智者,我是你的公鸡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