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锈蚀的通讯塔上盘满藤蔓,硕大的行走树压垮了老旧的监测站,用石头垒起的坟上生着那由松树进化而来的松针花,大朵大朵地开着。
坐在轮椅上的大伯对我说着,“侄女,帮我上炷香。”他的声音是从轮椅传出来,而他本人只能对我微微一笑。
墓里是我父亲,被我吃掉的父亲。
我焚了香,跪在那墓前,叩了三声响头。十六年后,我终归回到故乡。父亲的墓依旧,只是这片生我的山林不再是十六载前的模样。
我也不再是那田垄间的女孩了。
一
“我说了!我不考公务员!”话甫一出口,我就觉得声音大了些。空荡荡的教室里回荡着我的怒吼,回转到耳朵里让人昏昏沉沉的。或许是感冒愈发严重的缘故,我想我需要去镇子里再开些药。
“明年一过,我就回学校继续读研。”我不应该对母亲大喊大叫。
“继续研究你的历史?”电话那头隐约传出父亲的斥责,而母亲则在悄声安抚着暴脾气的父亲,“儿子,你已经二十三了,别像个孩子似的。我和你爸晓得,你想要以后在学校里考考古教教书,可历史系实在是……”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这些或建议或命令的东西无非是老生常谈。谁不知道这年头学历史就是个苦差事,这些与钱权无关的工作,大凡都离不开个风餐露宿与穷苦潦倒。可我就是喜欢,对于二十三岁的人来说,喜欢也许已然是模糊不清的幻想,但它对我而言却切切实实的。
我沉默着,电话那头响起父亲浑厚的声音,严肃而冷漠的声音,“等你支教完,你想再读三年也没问题。”他话音一转,“你连你自己为什么要去支教都不清楚,再给你三年,你自己会晓得后悔是什么滋味!”他声调提高,让我想起小时候他强迫我读《上下五千年》的样子。
“就这样吧。”愤怒在胸腔中孕育着,我只能挂掉电话。这没能让愤怒倾泻一空,反而使得它在心里兜兜转转起来,烧得人毛焦火辣的。
我想要透透气,一小会都好。
推开木门的那刻,正是山中的日落时分。拔龙山吃掉了夕阳的下半部分,剩下的光晕从那些被伐倒的患病思茅松间透射出来,染红了傍晚渐渐浓郁的雾。弥散开来的光亮堂了白山半山腰的林寨小学,还有站在二楼眺望的我。
落日就这样沉着,往拔龙山的深处沉着。一缕缕的光晕逐渐消散在那陡然冒出的雾气里,直到最后一丝亮堂倏地消失殆尽。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加勒比海盗》,‘飞翔的荷兰人’号在绿光中无影无踪的场景,它和这像极了。
可林寨没有电影院,最近的影院在市里,那仅有一个区的市里。
这一下子让我的心情糟糕起来,像去年得了溃疡病的核桃树那样糟糕。
从富丽堂皇的燕京到这偏僻寂静的村寨,或许真的是个孩子才能做出来的事情。我呼吸着山野间清香的空气,听闻着草木间叫唤的虫蚋,眺望着天地间绵延的山脉,并且拍掉饥肠辘辘的花蚊。一年多前的新奇早已荡然无存,只有生活的贫穷与蚊虫的叮咬。在这里,所谓的教书育人毫无价值,反正‘走出大山’只不过是海市蜃楼,即便走出去也挣脱不开僵化的世界。
我疑惑自己选择支教的初衷,镀金?一时兴起?与父母的孩子气?或许是这些东西,或许不是。照本宣科的讲课、走台作秀的关爱、毫无意义的鼓励,它们逐渐侵蚀着我的热情,不管是支教的,还是对历史的。
父亲说得对,我总会褪去不切实际的想象,像他那样成为公务员,在他的指导与庇护下一步步成为他。我不愿意,却不得不承认这点——我在不该是孩子的年纪,依旧像个孩子似的憧憬一切,与那些希冀走出大山的孩子没差。
“梁老师!”拴着围裙的人在沙石操场中喊着我,他是林寨的老村长,亦是小学的校长,“吃饭了,家长送了些鸡枞来,我炸了猪油渣儿!”
我闻到空气里弥散的油腻气息,肚里咕噜咕噜地叫唤了几声。
“来了,校长!”我笑着走下楼梯,和王校长煞有其事地聊起来那些百年不变的备课方案。
二
周五是个奇怪的日子。
小学作为林寨唯一朝九晚五的五天工作制单位,老师与学生们都在窃窃私语着,等待着从铁门紧锁的学校里逃离出去。加上走读生的缘故,学校会在中午放学,这更使得浮躁在学校里漫漶开来。
我也不能免俗,两天值得我花去乡里拷贝些电影与游戏,不过书还得教。
我教小学语文,四年级往上的学生都教。兴起时会给学生讲讲历史,像评书似的讲历史在刚落脚时很常见,只是当我知晓孩子们少有记住之后,便没怎么讲了,反正没意义不是。
这很正常,这些窝在山涧中的孩子不仅仅只有伏案读书而已。他们中的一部分,总是在晨雾笼罩的天气里醒来,走过露珠凝结的山路。另一部分住得远的,每天从学校破旧的寝室里醒来,然后就是满操场的玩乐。农忙时候他们会回家帮忙,在田垄阡陌之间挥洒自己的汗水,这对学习不算件好事。现实的压力会早早地压垮他们稚嫩的身体,清空老师们教授的知识,那些能熬出头的孩子毕竟少之又少,与庞大分母一相较,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同学们,翻开课本。”我走上三合土垒起的台子,倚着沟壑纵横的皲裂讲台,“今天我们讲《十六年前的回忆》……嗯嗯。”我清了清嗓子,感冒让喉咙里痒痒的,有些难受。
这文章是李大钊女儿李星华的作品,大抵难以算作篇好文,仅是平铺直叙了革命先烈牺牲前的事情。去年我讲过这文章,学生们对牺牲与革命这些概念有些云里雾里的,毕竟那时代离这些懵懵懂懂的孩童实在太过遥远。但对我这钟爱于历史的人而言,百年不过是刹那一瞬而已,而李大钊,他和那些消散在革命历程中先辈们,总是近代研究者们难以回避的题材。
“来,从沈曼曼开始朗读,每人读两个自然段。”十四个学生,恰恰好读二十八段,看来我得开个头,结个尾。
“1927年4月28日,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是父亲的被难日,离现在已经十六年了。
那年春天,父亲每天夜里回来得很晚。每天早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出去了。有时候他留在家里,埋头整理书籍和文件。我蹲在旁边,看他把书和有字的纸片投到火炉里去。”
孩子们接过我的朗读,或声情并茂或支支吾吾地朗读起来。我喝着滚烫的茶水,由它灌进我略干哑的咽喉里。自从在这瘴气弥散、虫蚋横生的山里落了脚,感冒总是断断续续地发作,身体的不适愈发使人怀念起老家蓉城与求学的燕京。
无论是那便利生活,还是那窈窕女孩,或是交谈甚欢的朋友,他们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挖空热情铸就的堡垒,把软弱暴露在林寨不停歇的山风当中。
“老师?梁老师?”班长刘玲叫醒了我的梦,“老师,我们读完了。”
“嗯。”这让我有些窘迫,毕竟我领着教育局的工资,还得装模作样地完结剩一年多的支教生涯。于是我捧起书来,忍着嗓子的不适读着最后两段。
“过了好半天,母亲醒过来了,她低声问我:“昨天是几号?记住,昨天是你爹被害的日子。”
我又哭了,从地上捡起那张报纸,咬紧牙,又勉强看了一遍。我低声对母亲说:“妈,昨天是4月28。”母亲微微点了一下头。”
接下来的工作简单重复,讲两三个生词、概括一下文章、抽些学生来富含感情地读读段落。我做好打算让时间在磨蹭中流干,和学生一起期盼着下课钟声响起。至于小升初的考试,那无外乎勾画重点与死记硬背。
“慈祥的父亲被残忍地杀害了,这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我放下书本,扫视着那些回避我目光的害羞孩子们,“是悲伤,是沉重的,怎么读出这种感受?”
孩子们躲避着我,山区里的孩童大凡害羞,不太敢举手朗读。
“李兆权,你来读吧!”我看了下表,差不多该下课了,于是转过头去布置些作业。这满打满算的想法,却被隐隐约约的哭声给打断了。李兆权抖动着身子,右手反复擦拭着眼眶,抽泣使他的身体耸动着,而哭泣声也愈发的响,吵得人耳朵里生疼生疼的。
“怎么了!”我问着,他却哭得更加厉害。我示意学生们先下课,领着这突如其来的麻烦走进办公室,其他几位老师倒是以为这孩子犯了什么错误,也许是我马着个脸的缘故。不过他们很快就把目光转到老式触摸手机上,并且关上门隔绝掉李兆权烦人的啜泣声。
我给孩子倒了些热水,放了卷纸在他的身旁,然后安安稳稳地坐到木椅上。直到李兆权的抽泣稳定下来,我才意识到让他站着总归不好,于是乎让他好好坐着。山里的孩子总是瘦小了些,一是营养,二是农忙,以至于当我蹲下去握紧他干瘪黝黑的手,我也与他没差多少高度。
“怎么了?”我尽力抹掉对他的不满,谁不想在周五少些麻烦?
他垂着头,眼泪与鼻涕啪踏啪踏地往我手上滴着,我只能忍住恶心去安抚他的情绪。渐渐的,这孩子终于停止了哭泣,但嘴角依旧抽搐得说不清话来。
“怎么了?”我又问了一遍,“告诉老师,发生什么事了?”
“我,我,我……”他说话结巴得厉害,让我拼凑话语都那么艰难,“我,我爸爸,我爸爸受伤走,我爸爸受伤走了……”
哎,我只能叹息,但无论我如何去询问他,他只哆哆嗦嗦地说这句话。李兆群本就是班里成绩不好的学生,贪玩好耍、内敛羞涩、功课拖沓算是积攒齐了。还好他算不上顽劣,可要是顽劣的学生还好,至少会抿着嘴装作坚强,但这孩子除开哭泣就只有沉默,什么也问不出来。
“叮叮叮——”校长敲响了教学楼旁的挂钟,哗啦啦的脚步声意味着学生们从教室里赶忙赶急地溜走,溜向他们日思夜想的动画片、玻璃珠子、橡皮绳。
我急不可耐地在办公室踱起步子,直到怯懦的声音与敲门声传来,是沈曼曼。她怯生生地问着我,“老师,李兆权能走了吗?”
我想起来他俩住在老街子那边,山路崎岖不说,还有被雨水浇灌的泥泞土路,所以校长一般叫高低年纪的学生们结伴而行,好能安全到家。我挥了挥手,示意李兆权回家去。可当我瞥见隔壁办公室里那几道略带鄙夷、不屑的目光之后,我收回我之前的决定。我想至少在这最后的一年多中,尽力留下个好印象。
“你们等等老师,老师送你们回家。”这话让两个学生眉头紧锁起来,送学生回家等同于家访,沈曼曼成绩和表现尚好,家长也与我熟稔。
可李兆权就……
我穿好厚重的农用雨靴,并带上雨伞,林寨前些年是有泥石流惯例的,大大小小的都有,这和地形与天气有关。这些年还好得多了,毕竟换上了新品种的树苗,在固土这方面卓有成效的树苗。我那在南淮大学读博的老友杨钦淞,在编辑经济作物基因方面相当有研究,我也多多少少知道些许原理。
一般来说,往老街子去要两小时多,但在四月底的南滇山区里,淅淅沥沥的春雨来的有些快。雨水淋湿土路,形成一个个凹陷下去的泥泞坑洞,走上些步子便得折点枝丫来蹭掉雨靴上的层层黄泥。
山路有两车宽,一边紧挨着繁茂的山林或高耸的山岩,一边是被杂草掩盖的山崖。我听乡里负责农业工作的徐宏毅谈起过,原先的山路也就两牛车宽,前些年随着新品种的经济作物普及到这贫困山区,这路和我支教的林寨小学才慢吞吞地修建起来。
我们走了会,三人也没太讲什么话,就是走着。随着泥泞的增多,我又一次在路边开始擦拭起来脚底的淤泥,而这时候沈曼曼说话了。
“梁老师,您明年就要走了吗?”她小声地问着。
我抬起头,看着孩子两鬓焦黄的头发和不成正比的书包,在城市里的孩子不会这样,他们要更高大些,要更健康些。于是我拎过他俩沉重的书包,挂在自己肩上说道,“嗯,老师教完你们,再教一年就要回学校读书了。”
三年的支教,妈的,我怎么会选这么长?
“那我们以后就不能看见老师了。”女孩子,无论是在城市里还是在山区里,总归要感性那么一些,“老师为什么要来支教啊?去年老师都没有回家。”她说话有些怯生生的,却使得前面闷头走路的李兆权也转过头来。
看来这个问题,藏在学生心里头有些时候了。刚到这山中小学的那会,我还能与他们打成一片,毕竟有些新奇感,可越往后走,我渐渐发觉到没有网络、没有历史研究、没有城市生活的窘迫。
我不喜欢这里,我笃定这点。
“支教啊,当然是为了教你们些东西了,你们也知道学校老师不够。”一阵山风呼啸地吹过,很冷,“走出大山你们才能知道更多东西,你们不想像村里的其他人出去干体力活吧?”
其实,走出大山、好好读书、出人头地这些词毫无关联。
李兆权听到这话,又把头低垂了下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些,他们的家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背井离乡,远赴异地打工养家。李兆权的父亲正是那茫茫农民工中不幸的一员,微不足道的一员。
“老师,他……”沈曼曼指着李兆权,没继续说。
“你们还记得老师去年讲的历史故事吗?”我蹩脚地转移话题,我想孩子对那些故事都是很喜欢的,“老师接着给你们讲讲。”我没解释过以前不讲的缘由,只是默默地将它们吞进我的肚子,任由它们发酵腐烂成一摊烂泥。
沈曼曼摇了摇头,李兆权没说话,我的失望又多了那么些许。“这样吧,今天刚好讲了《十六年前的回忆》,我给你们讲讲中国近代史吧!”我没从鸦片战争讲起,而是从陈、李二人开始。山里的孩子对这些东西模糊得很,也没必要过于细致。他们甚至不晓得自己生活在保山市,甚至对滇省都知之甚少,更别谈什么中国人认知,他们还只是小学生罢了,只晓得自己的邻近乡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