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异化(豆瓣阅读·科幻月刊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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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荒馑(10)

我抱着孩子往学生娃娃住的那里跑去,希冀于刘三哥他们仍旧安全,但事实无情地击碎了我的期盼。一阵阵惨叫声就从那里传来,门口是一串被雨水稀释的血迹,正被瓢泼大雨冲刷得模模糊糊,应该是奋起反抗的三哥留下的。

“走,走……先,先吃掉那,那些小娃娃。”几声不连串的、含糊不清的话从四通八达的乡道远处传来。我赶紧抱着曼曼,跳进临靠山林的路边。我紧紧地捂住她的嘴唇,孩子哆哆嗦嗦地咬着我的手掌。

先吃掉孩子,再吃掉妇女,最后是自相残杀!这在过去的荒馑年月里,是再稀疏平常的事情了!如今被菌丝驱赶着饥饿的人们,更快地消化食物,更快地丧失掉残存的人性。疯掉的他们击碎了法律,击碎了道德,也击碎了希望。

在那些人走进小屋之后,惨绝人寰的叫声一会便无影无踪了。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王校长对我的嘱托,我彻彻底底地搞砸了。我宁肯自己与那些食人的疯子一般!至少那样不用再去奢求什么活着的希望!

在这场与病毒竞争的进化战争中,我们输得一败涂地。

“爸爸,爸爸……”曼曼轻轻地喊着我,声音里全是恐惧,不安,“我们,我们怎么办……”

杀了曼曼吧……我手里的柴刀缓缓移向孩子的咽喉,至少让她能像人一样死去,不会在切碎之后被丢掷进滚烫的汤锅里,再供那些疯子食用。

“梁声!”沈平突然在我耳畔喊道,然后他便消失在滚滚的泥石流中。

我望着漆黑一片的山林,握紧了手中捂得温热的柴刀,“走,去拔龙山。”希望是如此渺茫,徐宏毅口中的基站还能不能用?我们能不能穿越这茫茫大山?

我不知道。我关掉仅剩一半电量的手机,寄希望于那遥远的基站。

十二

当我接连咳出鲜血的时候,我又一次想要死在这荒郊野岭中。

我带着孩子走了很久,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走了很远很远,远到脚底磨出成片成片的血泡,远到我分不清时间与空间。浑浊阴霾的天空与遮天蔽日的树冠阻挡了我的目光,让我无法知晓是否走了岔路,是否走进这层峦叠嶂的山脉深处。我只能一步步往下走,试图走到白山与拔龙山交接的地方,再从那爬向某个山峰,去眺望那被雾气、阴云、树木遮盖的基站塔。

在这种迷迷糊糊当中,唯一能在指明方向的只有山中小道。我们沿着湿滑的山道一路向下,走过那些了无人烟的村寨、走过那些被泥浆深埋的村寨、走过那些尸横遍野的村寨。路上时不时有些被啃食干净的动物骸骨,有山鹿、兔子、狐狸,有狼、熊,也有人。这些尸骸与枯枝败叶一起沤烂在山麓的朝阴面,使得山谷里弥漫着浓烈的恶臭,熏得人眼睛发胀,催得人阵阵反酸。

可我们不得不穿越这些区域,我也无法呕出些东西,因为腹中空空而已。

食物,我担心的总是食物。顺着山道走还能寻访到一些空荡荡的房舍,逃难的人们或多或少地留下了些食物,半腐烂的食物、被动物吃剩的食物。但这远远不够,因为我们有两个人。我只能假意吃下些东西,好让女儿能有所心安。余下的大部分都被我反复煮沸,让曼曼吃进了肚子。

山路艰难,崎岖泥泞,孩子必须要多吃点才能走下去。

更何况每次下咽食物和水,我的咽喉里就阵阵疼痛。我从未如此长时间地停留在潮湿的森林当中,藏匿在身体里的感冒很快就攻陷了我的气管、支气管、肺泡。我愈发担忧曼曼会被我传染,只能将搜刮来的衣物全数让她穿上,也不再与她同吃同住。我尽量哄骗着孩子睡在略干燥的高处,多吃些反复加热的食物,睡得离温暖的火堆近一点,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断断续续的雨折磨得我难以入眠,隐隐作痛的呼吸道扼住了我生的希望。绝望在我咳出第一口血的那刻,被手中黏稠腥臭的血放大到极致。我知道我要死了,但周遭死气沉沉的森林仍旧没有边际,我们反复地在低洼与高地间来回着,偶尔能望见的基站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我的希望在这崇山峻岭中、在这层层叠叠的树木中迅速地消失。每天重复地跋涉在山路之中,吃着不知道是什么混合起来的食物,喝着加热的肮脏雨水。脚底的血泡破了又长,手臂被藤条挂出道道血痕,身上从来没有干爽过。每天咳嗽中血越来越多,我谨慎地将它们抹到角落里去,好不让曼曼洞察到我垂死的现状。

多撑一会,梁声,多撑一会,我每天嘴里反复喃语着这些。

前面的山道模模糊糊的。或许是我们走了岔道,或许是从谷场到基站的山道在这瓢泼大雨中被冲垮了好些。我带着孩子在一处高耸的山峰停下脚步,在短暂的晴空万里中眺望着不远处的基站,那家伙已经在朦胧雾气中显而易见了。

我尝试性地去走了下模糊的山路,所幸还好,小心谨慎些能让我们不至于跌落一旁。趁着久违的晴朗天气,我想在这片狭窄的山头支起火堆,烘烤下湿润的衣物再出发。我让曼曼留在原处,独身一人进入山林去寻觅些能用的柴薪。长期的雨水浸透了绝大部分树枝,我庆幸校长教过我如何用湿柴引火,否则湿漉漉的衣服终将会让曼曼落得与我一般。

可我看见了狼,一只病恹恹的狼。不知道它跟了我多久,我虚弱的身体、咳出的鲜血驱使着它镌刻在基因里凶残的本能。它浑身湿透了,耳朵耷拉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青灰色的它匍匐在离我十来米远的地方,喉咙里传出阵阵呼呼的叫唤声。我不敢随便挪动步子,手心里的柴刀不断地抖动着。同样病弱的我俩恐怕都仅有一次机会,要么它咬开我的咽喉,要么我将柴刀捅进它的腹腔。

它猛地跃起,奔着我就冲了上来!我下意识地退了两步,但脚底一阵阵的刺痛使我踉跄着倒下!我拼尽全力地向前捅着柴刀,寄希望于生锈的老旧玩意能救我性命。狼这一跃,我俩的距离立马缩短了好几米。可当它再想跃起的时候,却突然跌倒进沤烂的腐败物中。我顶着它刮起来的腥风和沤烂物的恶臭扑向它,狠狠地把这匹狼压在身下,全力将手中的柴刀扎进它的腹腔。

然后是不断地搅动着,直到我喉头阵阵痉挛,手掌无力地垂到一旁。狼用它那双白翳覆盖的双眼看着我,腿从拼命地踢踹变成无用的抽搐。我也没有了力气,双手艰难地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喘气渐渐变成剧烈的咳嗽,以至于吐血,一股接着一股的鲜血伴着一阵接着一阵的疼痛,头昏脑涨也接踵而至。我躺在腐烂的枯枝败叶中,也不知晓过了多久,只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从上方传来。

曼曼探出头来,看见我之后立刻就想往下走,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恶狠狠地呵斥道,“别过来!离我远点!”我的声音很大,回荡在空旷的树林中。血水顺着嘴角渗透出来,从我捂嘴的手缝中渗透出来。

曼曼被我吓住了,呆呆地立在原地。我没办法去给她解释了,因为一说话嗓子就疼痛难忍。我蹲下身子去切开狼的腹腔,想着终于能吃些肉来果腹。

可当刀拨弄出肠胃的那刻,那上面覆盖着的菌丝赫然呈现在我眼前。这大概是方才它攻击失败的缘故,菌丝难以控制复杂的动物神经元,只能告知宿主饥饿。

我拾起柴刀,哆哆嗦嗦地重新回到山头。这里不能再停留了,谁晓得那郁郁葱葱的山林中有着什么虫蛇猛兽?曼曼想要离我近一些,但我连忙招手让她走开。正如我对这片森林一无所知那般,我对自己的病也一无所知,它必定不是普通的炎症,被修订被进化的它传染性如何,我不能冒险。

于是我们继续向前走。目力可见的基站比我想象得遥远。我杵着木棍一步步走在山道上,像具行尸走肉一般。我不敢停下脚步歇息,怕那就是我的死期。我的眼前逐渐成了模模糊糊的一片,脚也渐渐不受我的控制。滚烫从额头那里蔓延开来,扩散到我的全身各处,但我还要继续走,继续走。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水在气管中凝结,刺激着咽喉的咳嗽。可我只能把血水一股股地吞咽下去,感受着温暖腥臭的血液流淌进肠胃。我不能再让曼曼看到我咯血了,孩子的崩溃远比我的失望要可怕。我应该多撑一会,就一小会。

在昏昏沉沉中,人是无法知道时间的。在不知道多久的机械行走之后,我看到那间屋子,那是徐宏毅口中的监测站,还有平坦地面中央矗立的通讯塔。

我抖动着头颅,想就着光亮再看得清楚一些,但沉滞的大脑在许久后告诉我,现在已经是深夜了。一湾明月悬挂在夜空当中,银色倾泻在这一大片山野之中。雨又停了吗?或者说很久没再下雨了?我不知道。虫蚋稀稀拉拉地在草里叫着,和煦的风吹动着树叶唰啦啦地响,我似乎回到了支教的林寨小学,回到那没有灾病、没有泥石流、没有人吃人的过去,但病痛提醒着我,那只是幻觉。

我走向那间屋子,进屋的瞬间一股灰尘味道便将我笼罩其中。我抚摸着那干燥的床榻、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柴薪、完好无损的柴油发电机,但没有食物。我打开手机,满格信号确确实实存在着,这或许是最好的消息。我拨通了警察电话,尽量简短地告知了他们现状。我也没法长篇大论,生理与心理都不允许这样。

我看着时间,我们走了五天,整整五天。

我转身朝着门外走去,曼曼愣愣地从屋里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我冲她笑了笑,然后转而去看那高悬天际的明月。漫漶的月光笼罩着我,照射着这翻天覆地的世界。在短短的数月里,这病毒摧枯拉朽地击败了我们,让我们手足无措,束手就擒。我不知道外面如今是什么情况,或许也是一片荒馑。

我们还能赢吗?我想向前走两步,去触碰那远在天际的明月,但我的腿不能再支持身体,我的精神也不能再坚持着我活着。我嘭的一声向后倒去,在头晕目眩中死死地望着天空,可眼前是一大片的朦胧。

“爸!爸!”曼曼扑倒我身畔,我没法子阻止她。

“没,没事……”我还能断断续续地说话,“曼,曼曼……背段,背段课文给爸,爸爸……听吧……”说完我闭上了眼睛,在昏昏沉沉当中听见孩子背诵着那篇《十六年前的回忆》。

我刹那间明了,我正处在如同近代史一般的荒馑里。百余年前的荒馑来自于精神、物质、国家安危,如今的荒馑源于工业革命以来的科学进步。前者是积重难返的文明体系,亟待在革命思潮中脱胎换骨;后者是科学发展导致人本质的落后,是历史不可避免的一环。

革命,革命是革自己的命;进化,进化是化自己的命。无论是时代的进步,还是科学的发展,我们都必须杀死往日的自己,才能迈向未来。

我微张的双眼里透进一缕月光,它里面似乎有些模糊的身影。我的身体轻飘飘地向上浮去,看见那是募捐台前慷慨激昂的孙中山、看见那是身陷囹圄的李大钊、看见那是誓死不屈的夏明翰、看见那是无数在近代抛头颅、洒热血的有志青年。在朦朦胧胧的世界里,清晰可见的人影缓缓地展开,那是双眼满布血丝的董怀远,那是在田垄阡陌间奔走的徐宏毅,那是满头白发的王友强,那是伏在桌案前殚精竭虑的父亲,那是实验桌上日夜不眠的杨钦淞。

我艰难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他们,但他们的幻影转瞬即逝,就如同我们得救的希望那般不切实际。希望在隐约间是那么的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我却无法真正地拥有它,但正是因为它的遥不可及,才值得我翻越这茫茫大山,来到这里。

对我而言,希望就是沈曼曼,而我自己仅是沧海一粟罢了。我不能如英雄那般挽救世界,但我不能毁掉希望,那些支撑英雄前进的希望。

在这一刻,在这月明星稀的夜里,我终归明晓前往支教的缘由。它是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三位一体,是种种偶然与必然的结合,是科学落脚于世界的归宿,是历史归根结底的走向。

于是我微张着嘴,轻轻地对着孩子说道,“吃了,吃了我吧……曼曼……”

我把杂草收拾干净之后,先前趴在老屋上的行走树已经走远了。也许它的基因叫它往森林里去,躲开我们这些能轻易攫取它生命的人类。

我问了问大伯,问他要不要再待一会,但轮椅里许久没有声音。我也就在草地上安静坐下,等待着两鬓斑白的他回应我。风呼啦啦地吹过我的头发,郁郁葱葱的森林中窸窸窣窣地跑过些动物,也可能是植物。偶尔会有些扑腾翅膀的小动物从周遭起飞,扑啦扑啦地滑向另一头的猎物。我不大清楚它们的名字,它们进化得确实有些快了。

“曼曼。”大伯突然说话了,“我死了之后把我也葬在这吧!”

我知道杨钦淞伯父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紊乱神经元的病症一直在影响着他。我不想他那么早离开我,他为拯救人类奉献了自己的所有,使得年仅四十二的他已然老态龙钟,他本该去享受胜利的荣耀,而不是迈进腐朽的坟墓。可我只能答应下来,在这十六年的灾难里,人人皆知他的倔脾气。

“大伯,把整合体嵌入人类基因……”过了些时候我问他,想趁着他心情尚好能解答我的疑惑,“几代人就出现生殖隔离,社会结构和伦理道德……”

“革命,革命是革掉自己的命……进化,进化是化掉自己的命。”轮椅掉了头,那合成声回响在拔龙山里,“人是会恐惧的,曼曼,但人已经战栗得够多了。为各种各样与文化、道德相悖的事而战栗——与黑人平等、犹太与雅利安通婚,同性恋、克隆等等。如果先辈被厌恶与恐惧控制,我们就永远不会有尸检、接种疫苗、输血、探索新大陆、器官移植和翱翔宇宙。所有这一切在刚开始时都曾是不道德的,或被斥责为无用,而我们的道德、文化本就是善变的东西。梁声的死,你的活,我的所作所为,不就是最好的佐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