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异化(豆瓣阅读·科幻月刊002)
44975000000032

第32章 偶形爱人(1)

1

如果要挑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的话,宋江川会选“局外人”。

他的人生还并不长。但偶尔回顾往事的时候,就会发现无论在五岁、十岁还是二十岁,时间和机缘总有办法恰到好处地组合在一起,把他逼到某个边缘角落,看着正常的人生轨迹从自己面前流过。

二十八岁的宋江川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但这也没什么。怎么样不是活着?努力缩到黑暗里,活成一个隐形人,那么即使活得再失败也无所谓了。反正也没人看到。宋江川常常这样对自己说。

带着这样扭曲又平和的心态,宋江川甚至可以真诚地享受自己这份并不体面的工作。

这是2089年6月,宋江川进入这个名为“空气森林”的公司已经将近五年了。

在这个虚无又诡谲的年代,千奇百怪的工种岗位都能找到存在的理由。虽然人工智能已经聪明到能熟练运用时下热词或经典箴言来帮助推销,但总有那么一小部分人顽固地贪恋人与人之间无用的情绪交流。

在公司内部,宋江川的职位名称是情感顾问,但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个演员。形色各异的客户们都想要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人格,来填补自己心里那些千奇百怪的疮口。宋江川的职责就是,找到那些暧昧不明的人格,然后在语音通话的这一头坚定地扮演他们。

从天真懵懂的纯洁少年,到暴虐咸湿的中年父亲。宋江川没得选择。他需要迎合满足尽可能多的客户,以此赚取佣金。

宋江川与其他所有同事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想要得到一份如此受人唾弃的工作都需要偷偷摸摸、费尽心机。

他在出生时没有植入身份ID芯片。而根据法律,这样的公民没有资格使用网络。在任何情况下,没有身份认证的人类接入网络世界都会被认为是潜在的安全隐患。十年前宋江川刚满18岁,他那个已经操劳过度老态毕现的母亲拼尽一切从黑市给他找来一块冒名顶替的ID芯片,他这才有了找到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的可能。但即使是这样低贱的工作,也要紧紧夹住尾巴。既不能业绩太差影响到生存,也不能成就出挑引起别人的注意。要恰到好处地,活在隐形的边缘。

他每天的日常生活都像是在悬崖钢索上表演杂技。

客户们天真地以为“空气森林”只是一个暧昧又美好的交友平台。但宋江川很清楚,扮演角色取得信任只是这份工作的准备阶段。在这之后,真正的工作才开始。他们要利用客户毫无保留的信任,向他们推销各种正常渠道难以成功售出的垃圾商品。

当然,很偶尔地,也会有商业巨头在推广全新产品的时候秘密找到这些卑鄙的小公司,先探一探市场风向。

此时的宋江川正处在这样紧绷的工作状态。

垄断整个网络世界的科技巨头庄生公司想要推广其新开发的智能可穿戴设备。这是看起来没有差别的几片柔软透明薄膜。但眼球的归眼球,鼻腔的管鼻腔,耳蜗里的也自成系统。将不同的智能薄膜贴在特定的身体部位,能够将人类感官被智能地管理控制。例如,鼻腔薄膜能够在进食时散发出指定的香气,让原本味同嚼蜡的化学代餐也可以吃起来丰盛可口;眼球薄膜能够调控自然光线,不论太阳起落,人类都可以根据需要自主调控生物钟;耳蜗薄膜能够捕捉声波震动,将其扩大传递给鼓膜,帮助听力障碍人群。而利用特定的程式,所有的智能外接感官可以同时工作,创造出更大的力量。

这看起来无疑是改善生活的大好产品。无奈,庄生公司最近深陷巨大的丑闻。有漫天的传言说这个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一手遮天的公司正在密谋展开一个“人类沉睡计划”,以期通过科技操控全人类,完成称霸世界的野心。

这些新产品如果在此时推出,只会让这些缥缈的指控迅速坐实。

于是庄生公司选择了这些隐秘又黑暗的小公司,让产品先一点一点在无声之中渗透进市场。

但对于长期工作在一线的宋江川来说,他很清楚这次任务的难度。向客户推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倒也还容易。那些垃圾商品虽然一无用处但价格也并不高,一个新奇的小噱头就能够让客户觉得钱没有白花。

可是这实打实的高单价科技商品,却反而让他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了。

此时此刻,在通话另一头的是宋江川成功抓住的第一个客户。从宋江川入行开始,他们断断续续地聊了五年。这个自称名叫爱美莎的客户在宋江川这里其实只是一个编号。A018。这个数字的存在也时时提醒着宋江川,他是经历过几次失败以后才终于在这个并不光彩的职位上坐稳。

爱美莎需要的是一个最平凡、最普通,但是也一定最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男人。这是宋江川能够吸引她的最主要原因。在他还没有掌握到那么多的表演和沟通技巧之前,这是他唯一成功了的本色出演。

爱美莎其实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联系过宋江川。今天午休过后在显示屏上看到她的资料闪现时,宋江川猛地有些措手不及。温习着两人从前的聊天话题,宋江川隐隐觉得今天的A018号有些不太对劲。

电脑分析说,A108号的用词和语调均显示出她有注销服务的倾向,建议宋江川立即采取行动挽留住客户。

“其实你是个骗子吧?”果然,爱美莎忽然这样说。

“什么?”宋江川像是被打了一记闷棍。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们不是什么交友中介,也不提供介绍服务。你们只是一帮骗人感情、推销赚钱的骗子。关于这类公司的传言曾经满天都是,想不看到真相都困难。但是我总也觉得没有所谓。跟你聊天,我开心。我买东西,你开心。既然大家都开心,那这件事又有什么不好的呢?”爱美莎的话语里有着深深的自嘲。

宋江川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职员的培训手册里一定有教过,只是现在根本回想不起来。

“我今天是来跟你告别的。今天以后,我就再也不会跟你联系了。”爱美莎说道。其实在这段客户关系刚刚建立的时候,爱美莎也说过很多次类似的话。但那时是为了要挟宋江川出来见面。她总是娇嗔着说,你要是不愿意见我,也许我就再也不会联系你了哦!

可是这一次,爱美莎的声音里有的只是冰冷坚硬的确定。

宋江川忽然就慌了。他开始在电脑里疯狂地搜寻有没有什么应对法则。

“你知道吗,我曾经是一个广告模特。其实跟你的工作没什么差别,都是帮人叫卖东西。你是靠嘴里的安慰和谎言,而我是靠外表和笑容。我先天条件并不怎样,所以需要紧跟每一次整形科技的发展,才能把手里的工作抓得紧一点点。但是现在,我老了、过气了、失业了。我再也没有办法靠着买一点奇奇怪怪的小东西来让你开心了。我想,就这样吧,我们也是应该说再见的时候了。我原本以为,找到一个真实的人类交流,也许能让我在这个冰冷的科技年代感觉温暖一点。但是,五年了,我终于发现,这样的关系比人工智能还要虚幻冷漠。”

爱美莎着兀自说下去。宋江川则在浩瀚无边的数据库里寻找可能的救命稻草。职业技能手册里一定有完美的应对方法。

宋江川本以为自己的慌乱只是因为害怕丢失一个忠实客户。但事实上,爱美莎却又明明已经一年没有帮他达成任何销售任务。

他在那一瞬间忽然意识到,这个他认命了五年的工作也许并不适合他。他并不是一个天生的演员。对于他来说,即使是再遥不可及的角色,也需要认真地让自己身临其境,才有可能把听众说服。他既然不能做到完全冷血,面对别离也就无法无动于衷。

宋江川正处在手足无措的忙乱之中。忽然间,整个办公室的光线转为紧急闪烁的鲜红色。这是一个工作信号,提醒所有的员工有最高优先级的产品推销指令将要下达。紧接着,一个完整的广告信息覆盖住宋江川的屏幕,阻挡了他搜寻求救的动作。

狭窄逼仄的办公室瞬间进入更加紧急的备战状态。公司最近一定是撞了大运,又有庄生公司那种量级的行业巨头丢来了隐秘的橄榄枝。

宋江川看着那个暧昧又情色的产品信息,心脏里猛地掀起一场海啸。

“你知道中村株式会社吗?”他忽然这样开口问爱美莎。早把挽留的意图丢到九霄云外,此刻只想找个人把看到的事情聊出来,缓解心里的震惊和焦虑。

广告里是中村株式会社新开发出来的一款性爱娃娃。

这种解决性需求的人性商品始于上世纪末。最开始是造型可笑的充气娃娃,后来发展到高仿真型硅胶娃娃,再然后又出现仿生皮肤材质、生物蛋白材质的娃娃,一个一个越来越逼近真人的样子和触感。而广告里这款性爱娃娃,号称采用最先进的DNA复刻技术研发,从皮肤的毛孔纹理到****的造型触感都与真人毫无二致。甚至连整个娃娃的体温都维持在女性高潮时的37.5℃。

而最重要度是,广告里的那个性爱娃娃长着一张宋江川熟悉的脸。

虽然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灵魂,但是他认得那张脸。

2

宋江川一度以为温静美这个名字将永远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他的整个青春期里,这个名字都像一个神圣的符号,发出光芒,些微地照亮他暗淡卑微的人生。

在遇到温静美之前,宋江川一直认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被父亲完全毁掉。

在宋江川出生之后,他的父亲就坚决地顶住所有压力,做出了一个震惊四座的决定。他拒绝为自己的孩子植入身份ID芯片。

在这个年代,出于网络安全的考虑,全球各国政府都达成一致,要求每个自然人都在网络世界拥有独一无二的身份ID,这是一个自然人进入网络世界的法定前提。

父亲当初的决定就像是一把尖刀。大刀阔斧地把宋江川的人生削成一条细线,在出生以后,宋江川的未来其实就已经没有了选择。没有资格与网络世界联通,意味着无法融入正常的社会生活。在求学的年龄无法入学、在求职的关口不能胜任,甚至连认识朋友、结婚生子都隐隐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父亲从没有跟他解释过这么做的原因。他仿佛是默认了人生的荒诞和虚无,于是从宋江川的童年时代起,就对他放任自流。不能接受正常的学校教育,父亲就以一种原始古老的方式在家教育他。在图像信息全面占领整个世界的时代,父亲教他认复杂抽象的生僻文字,让他读早已成为装饰品的书本。

虽然大人们的人生几乎已经全部被网络复刻,但孩子们还保留着隐秘而断续的线下交往。宋江川在同龄人嬉闹而猎奇的谣言臆测中,成了一个证据确凿的异类。有人说他家里是地下反抗军,密谋推翻科技网络;有人说他生来就有残疾,身体里带着病毒,一旦接入网络就会污染整个世界;有人说他其实一切正常,这些做作的把戏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显得独特出众。

无论这些谣言从哪个方向生长,最后都指向一个目的地:对宋江川的攻击。

孩子们总是天真地轻信:跟我们不一样的人,一定是应该被惩罚的。

而对于宋江川来说,能够暂时逃离家里父亲的阴影原本是唯一的喘息。可那些他一心想要亲近的小伙伴们又将他逼回了那个压抑难耐的壳中。

直到温静美出现。

那一天,宋江川在路边的沙土地里看到了一只蚂蚁。八岁那年从书上第一次知道了这种生物,宋江川就激动不已。年幼的他还很难解释清楚自己心底的感觉。他其实是无处可以归属的人,所以蚂蚁那种规则分明层级森严的群体生活对他来说反而成了吸引。他总是觉得,无论再渺小无力、无论再黑暗软弱,只有能有一个地方能够回去,这个世界好像就是可以忍受的。

书上说这种昆虫几乎已经跟人类绝缘,只要人类生活的地方蚂蚁就不会出现。可没想到在十二岁这年,宋江川竟亲眼见证了这生命的顽强。他强压住心底的激动,悄悄跟随着那只蚂蚁,希望能够看到整个巢穴。

就在宋江川低着头专心向前的时候,一只脚霸道地横亘在他眼前。那只脚做戏般拼命强调自己的存在,踏在蚂蚁上,还要狠狠地拧几下。宋江川抬头看,是那群从小把自己欺负大的孩子。看着那群因为恶作剧得逞而洋溢着廉价快乐的脸,宋江川心底的压抑和愤怒全都爆发。他眼前一片漆黑,靠着本能冲了上去,抓着那群人就开始打。分不清也顾不上手里抓住的是哪一个人哪一块肉,只知道用劲地往死里打。那群小孩也不过十二三岁,从没看到宋江川反击,早就被这疯子一般的状态吓傻,哭着逃命般各自跑开。宋江川看着那些逃窜的背影,慢慢安静下来,这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和血。

宋江川顾不上自己,又转头回去寻找那个已经被踩扁的蚂蚁。但沙土地上满是脚印,哪里还看得到一只小小的蚂蚁。宋江川忽地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就是在那一刻,他第一次明确地感受到了自己人生那无解的悲剧。

“你好丢脸。”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她的话听起来带着戏谑的鄙夷,但宋江川抬头看,她的脸却温暖、明亮、愉快。阳光穿透她的发丝来到宋江川眼前,在刹那间就把他同刚才的世界隔绝开来。

“你在找这个吗?”女孩儿继续说,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宋江川接到手里,看到里面装着那只小小的蚂蚁尸体。

“谢……谢谢……”宋江川感到说不出的狼狈。

女孩儿微微一笑:“男孩子以后不许再哭哦!”她向宋江川伸出手。

“哦……”宋江川愣愣地握住她的手。女孩儿猛一用力,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那是第一次,在宋江川的人生里,有人向他伸出手,不是为了把他推倒在地,而是拉他一把。

“我叫温静美,你叫什么名字?”

“宋江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