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川依稀记得,十年前,母亲正是利用中村株式会社的一款秘密通信设备来联系黑市的各路卖家。这个日本血统的公司从诞生之初就与庄生公司针锋相对。庄生公司推出了基于身份ID的点对点虚拟通话系统,中村公司就开始攻击基于身份芯片的交流会被记录和泄漏,并据此推出以保护隐私为卖点的实体通话设备。
宋江川并不清楚这个设备投入市场的确切时间,他只记得十八岁那年母亲费尽心机才找到一个黑市通行的“古董机器”。母亲那时候是这样叫它的。在正常的人类社会,通信技术早已经又进化了十几个世代。但黑市交易仍旧偏爱这个古老的设备,只为着它的隐蔽和安全。
一个门一个门看过去,快要走到中村株式会社发迹的源头。宋江川终于在一间房里找到或残碎或完整的通话器。
拨开许多机械碎片,宋江川找到一个看起来完整可用但与当初那个“古董机器”造型略有不同的设备。
深吸一口气,宋江川按下电源键,再把机器与自己左臂上的身份ID接口连通。机器可以自动识别寻找该身份所拥有的社交网络,再利用庄生公司搭建起来的通信网络完成通话。宋江川身上这枚名字是勒德的身份芯片,在安装之后得到的第一个社交信息就来自那个老头。
认识他的人都管他叫老千。这是一种对于骗术的古老称呼。大家都说这个名字只有老头能够撑得起来。只要他愿意,可以骗过这整个时代。
宋江川还记得,在那个肮脏灰暗的手术台上,只有一盏忽明忽灭的灯泡照亮着他正在接受植入的手臂。之后,老千把灯泡往上拉,杵在两张脸之间。
老千冷冷地说:“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通过这个身份信息就可以。”他说着,将自己的身份ID信息注入了宋江川身上新芯片里的社交圈。宋江川明白这不过是他无数个身份中的一个,但仍是觉得受宠若惊,忍不住问:“为什么?”
“算是我给你妈的一个交代。”
宋江川那时候并没有听明白老千的话。但是从手术台上走下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他隐隐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自己接受手术和母亲忽然消失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因果关系。
老头的声音听起来仍旧脏污冰冷,与十年前并没有区别。
他还记得宋江川,并没有多问为什么宋江川会被困在那个奇怪的地方,毫无废话地跟他交代清楚了逃走的唯一可能。
老千说,中村株式会社的总部算是个奇特的建筑。这个奇怪而又固执的公司,不仅在理念和产品上完全与网络科技公司的虚拟策略针锋相对,就连自己的公司总部都选址在远离市区的地方,以有机生物体的概念设计建造了整栋建筑。宋江川看到的那些透明圆形通道,类似于生物体的血管,只有真正重要的血液——也就是中村公司的内部员工,才能通行。而他此刻所在的蜿蜒通道,则模拟着生物的大肠,用来储存排泄身体所产生的废物。血液绝不会流入大肠,所以宋江川能够安全地待在那里不被追捕。
但是,这种安稳始终无法维持太久。进入身体的异物,总是会让身体感觉不适。要么排出,要么消化。
宋江川想要获救,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被这具身体完全弃置不用的废物,让这栋建筑自然把他排出体外。
老千的话让宋江川略微安心下来,但他还是搞不清楚究竟怎么样才能出去。继续追问,老头又发出那阵邪恶的笑声,他说:“具体的我并不清楚,前面跟你讲的也不过是小圈子里的陈年旧闻,有几分真实性谁也搞不清楚。话说回来,如果那建筑真如传说中那样精密有机,你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跑一跑就到了最安全最接近出口的地方?吃了人的老虎还能不做消化就再把猎物完整排出去?幼儿园里被赞美的天真可爱,在残酷的现实社会里可一点儿也不吃香啊!嘿嘿!我能做的,只是祝你好运。”
老千讲完即刻挂上电话。
宋江川又愣了好久,才开始动作。他静下心来仔细查看这个走廊和两旁的房间,终于明白老千所谓的“排出体外的废物”是什么意思。
整个走廊、每间屋子里,都有独立的环境监控系统。这是为什么这里能够存在如此多被宣布灭绝的植物,这也是为什么明明许多产品是以有机生物体作为实验对象的,却也能毫不腐坏地存在于此。以雕刻面料为例,这种面料制成的衣物能够制造出一种近乎匪夷所思的塑形效果。为了确保这种面料制成的衣服可以智能无害地对人类的身体进行塑形,中村公司在试验阶段牺牲了数不清的动物和模型。
在这个另类的公司编年表上,存放雕刻面料的房间里也留着很多死亡动物,它们全都被各式各样的面料所包裹着,扭曲成怪异的形状。这些尸体没有腐烂,可能是得益于房间里智能调控环境的电脑系统。
那么,如果出了哪怕一点点差错,有哪个动物真的腐烂了呢?
老千那句“排出体外的废物”给了他这样的联想。
宋江川找到一只被剃光了毛的肥猪。那头猪的身体被面料紧紧包裹,扭曲成夸张的S型。猪的双眼紧闭,皮肤已经发干。宋江川费尽力气把肥猪从面料里剥出来,那个坚挺的S型身体立即塌陷耷拉了下去。宋江川环顾四周,没有找到可以利用的工具。他咬咬牙狠下心,给双臂的肌肉里灌注进力气,徒手开始撕扯肥猪的肚皮。
不知道放置了多久的尸体,虽然没有腐烂,但是所有的细胞都已经疲乏干瘪。宋江川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徒手扒开了肥猪的肚皮。一时间内脏横流满地血污。敏感的检测系统很快就察觉到了房间里的变化。数值图标猛烈地跳动。肥猪身下那块地板的材质开始变化,伴随着一股柔软蠕动,那一整具尸体随同着被剥下来的雕刻面料被快速送出了房间。
宋江川颤颤巍巍地追出去看,一整头猪被送到走廊尽头的玻璃墙跟前,那面墙像门一样张开,黑雾涌出,包裹住死猪把它送了出去。随后玻璃墙又再次合上。
一切快得像是幻影。
但宋江川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了。
他唯一能够伪装的,是一个破碎腐烂的人类尸体。虽然对黑雾里未知的一切都感觉恐惧,但除非留在这里等死,否则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而这个仿若活着的建筑,越来越让他感觉惊悚。
宋江川木然走到走廊最开始的那间房里去。那里有无数个温静美。
撇开所有那些初见时的惊惧和刺激,宋江川在这间房里又看出些新的端倪。在那些废弃的肢体之间,还有着各种行业的服装和工具。护士、女警、空乘、教授……曾经的销售工作让宋江川很容易就理解了这些看似没有关联的细节。
在温静美的身体被大众购买拥有了之后,中村株式会社就会乘势推出许多的增值服务,进一步挖掘这个商品获利的可能。每个人对女人的幻想必然不一,在拥有了身体之后,你可以再为她购买身份。
宋江川在****破碎的身体之间不知道静坐了多久,才终于平静下来。他的左手边,是一个培植失控造就的超大型女体。他把那具身体费力拉到面前,又把刚才对肥猪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
动物和人类的血污混合在一起。
这款性爱娃娃真实到连内脏器官都与真人无异。
宋江川木然动作着,觉得脸上湿湿的。分不清到底是血污、体液,还是眼泪。
宋江川把那具女性尸体的内脏全部掏空。整个腹腔都变成了一个污红的容器。宋江川躲在温静美的腹腔里,努力把肚皮重新拉起来,盖住自己。
然后等待着。
地板再一次变得像一只柔软的大手,把温静美和宋江川一起运送出去,奔向那片未知的黑雾。
宋江川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跟温静美亲密拥抱的时刻。但不是以这种方式。
他缩得更紧了。
瑟瑟发抖。
5
黑市,既是指一个地方,也指某种生存方式。但无论是哪一种意义上的黑市,都早已跟从前迥然相异了。
十年前宋江川随着母亲来到这里时所见识到的阴暗、诡谲、无序全都消失。那种虽然黑暗但却强劲的生命力曾经扑面而来。但如今,这里却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暮年老者,萎缩、失势、畏惧。
老千的房子曾经最是显眼,踏入这块土地的人只要抬眼一瞧那房子就能明白老千的呼风唤雨。但此时,他早已搬到了更远更深更隐秘的地方。
老千说:“十年啦。那是这里最后的好日子。政府或者公司,说得客气点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他们斗来斗去你进我退,捞到便宜的反而是我们。所有的脏活儿暗活儿只有我们能做。可是这十年啊,变化是太大啦。斗到后来,也就只剩下那么一两家公司越来越大,他们不仅用不着我们了,反而要过来收编招安。哼,群雄争霸的时候,我们是他们的好帮手。一切简单明亮,拿钱办事。可现在,他们壮大了,我们就显得碍眼了。现在啊,也就老头子我还死撑着原来的老本行旧道义。也是怕,万一,哪怕万一,要再有你这样活不下去的臭小子找来,可别求人都找不到地方磕头哟!”
整个黑市的建筑和生活都变得规整有序,几乎让人误以为是哪个新兴起的小型都市。这小城市里的商业势力划分与所有臃肿华丽的大都会毫无二致,实体实物的归中村,虚拟网络的归庄生。井水河水界限分明。
老头的眼睛看着远方,有些迷蒙。不知道是想起往事还是忧虑未来。
宋江川知道在如今这个世道,履行十年前的诺言搭救自己,对于老头来说是多么困难和严重的事情。宋江川如老千所料,伪装成废物之后被排泄到了中村株式会社的中央垃圾场。系统自动将他分类为动物尸体。神通广大的老千早已经遣人以垃圾运输者的身份将他偷偷带了出去。
后来谈起这事,老千又露出那古怪的笑容:“你知道,要是我不差人去接你,你会变成什么吗?大城市无数餐厅厨房里的肉块!就算是实验室培育的食用肉类,也总得要细胞原料吧?哪来的?嘿,这些****的大公司,可不愿意浪费一分一厘花出去的钱!”
宋江川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对老千的感谢,只能他说什么他听着,他做什么他帮着。不谈正事不问明天,像一对相守多年的祖孙。
在这样缓慢的节奏里生活着,宋江川几乎都忘掉了正常社会其实走得又短又平又快。
无论是中村株式会社的性爱娃娃还是庄生有限公司的智能薄膜,都已经开始了轰炸性的宣传攻势。宋江川看着各种屏幕里的绚丽画面,感觉温静美距离自己那么远。
各种各样的活动和讨论像节日庆典一样涌现绽放。有人在公开发售之前提前通过特殊渠道拿到情人一号,发布了长篇累牍事无巨细的试用报告。其中的香艳耸动自不必说。这个温润完美的女性身体让无数男人寂寥无趣的生活变成了狂欢。
宋江川却克制住不去触碰任何这方面的消息。
他害怕。
是害怕压抑不住心底的愤怒做出什么傻事,还是害怕面对自己其实懦弱无能什么都做不了的事实,宋江川说不清楚。他努力过一次,不仅失败了,而且还连累自己再次落入正常生活都成奢望的境地。
在老千身边了解到的点点滴滴,让宋江川不得不把胸口那团微微燃起的火种浇灭。他真切地看到了自己其实多么简单幼稚。他曾经对一个名叫“步履”(StepS)的非营利组织怀抱好感。这个组织一向高调,所以即使是活在阴影里的宋江川都听过他们的名字与理念。“步履”号召人类重新过上与自然亲密接触的生活。去亲口品尝小麦与鸡肉的口感香味,而不是食用化学制造的人工肉菜;去徒步丈量自然的尺度和气息,而不是通过虚拟的网络旅行团在狭窄座椅上经历幻象美景。这样的号召让宋江川想到温静美的父母。那一对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神秘知识分子。
但是老千的一席话击碎了宋江川所有的美好想像。
“你真的相信在这个时代还有这种善良生存的空间?即使有这样的种子,土壤也早就消失了!你好好想想,他们号召你回归的那个自然,还存在吗?现在这些所谓的自然,哪一块没有被中村那个家伙染指?他们号召你远离的一切,不都是庄生公司的业务范围?”
“你的意思是……”宋江川听明白了,但还是不敢亲口确认。
“他们不是什么非营利组织,背靠着中村株式会社那棵大树呢!顶多算是中村手底下的宣传机构。他们跟我接触好多年了,希望我能够加入他们,作为黑客破坏庄生公司的网络服务。”
宋江川于是更沉默了。连久负盛名的“步履”背后,都隐藏着如此惊人黑暗的秘密,他有些不敢想像那成百上千或大或小的公益组织宗教机构又有着怎样的真相。在老千身边所经历的一切,让他更加看不清中村公司和他们口中的情人一号了。对于如此复杂强大的商业机构,自己走进去走出来,可能只是巧合吗?
在电视节目里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宋江川正在帮老千跑腿办事。
那一天,宋江川代替老千去跟“步履”的负责人会面,这一次老千想要一劳永逸地拒绝他们。老千打算通过“步履”把自己去世的消息散布出去,然后带着宋江川永远地隐居起来。这样,连带着“步履”和所有其他不时上门的各种组织机构都只能消停下来。
“时代走得太快啦!我们既然跟不上,就只能往后退了。”老千这样跟宋江川感叹。
宋江川走在跟“步履”组织会面的路上。在身旁包围着他的屏幕里,宋江川听到了自己名字。
虽然对话使用的是英语,但是宋江川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仿佛是等待已久的一个召唤,宋江川心里反而有些东西落了地。他隐隐知道自己不会这么轻易地逃脱,但是没有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重新卷入。
宋江川驻足观看。那是当下收视率最高的聊天节目。主持人和嘉宾都裹着极尽夸张绚丽的妆容服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