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G·哈贝尔
“啊,”他说,“我该走了。”那句话声音很低,是自言自语,而不是说给他母亲或我听的。话里充满悲伤和诧异,好像他现在才发觉这个时刻真会来临似的。
那是10月里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新早晨。他告诉我们,说他的女朋友凯蒂已答应和他结婚。直到那时,他母亲和我才真正明白,他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过去。现在,我们已把他的行李搬上汽车,的确,这是他该走的时候了。
虽然如此,连我自己也感到有点意外。毕竟,他是我们的儿子,而且一直住在这里,属于这里,跟我们一起生活。他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大人,搬到老远的地方去呢?
当然,他不是突然长大为成人的,他花了20多年时间才变成大人。对做父母的来说,不管他们是有意或无意负起自己的职责,这个悲喜交集的时刻必然会来临。
我第一次隔着产科病房育婴室的玻璃看见他的时候,就感到惊奇。现在,我们这个大儿子已长成为高大、英俊而充满自信的青年,面对着他,我又泛起了这种感觉。我有没有履行那天晚上所许的诺言,尽力负起自己的责任?现在还有没有什么事情我可以替他做或者对他说,而又对他会有帮助的呢?
没有。如果我有什么应该说和应该做而又未做,现在都已经太迟了。他独自漫步来到了庭院。在那里,我俩玩坏了棒球,踢破了足球;在那里,他和兄弟朋友们扮成牧人、印第安人和士兵,搅得庭院泥土飞扬。他对什么东西都仔细细察,想把它们收藏在记忆之中。机会正在遥远的地方等待着他,而他亦渴望把握那个机会。可是,这样他却关上了一道他并不想急于关上的大门。
我也在回顾往事,看到了一些当时所未看到的事情。现在,我看到了他成长和变成大人的过程。
我想,这个过程是从他上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天正式开始的。那天早晨,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结上一条深蓝色的领带,还配上深蓝色的长裤和黑皮鞋,那是离我们新居几个街口的一所教会小学的男生制服。
“嘿,你变成大人啦!”我大叫说。
他生性恬静,品行端正,看起来大于他的实际年龄。因此,我们对他的期望亦高于对一个6岁零3个月大的孩子所应有的期望。那时,他母亲和我刚把家搬到新地区的一幢新房子,由于心情兴奋,所以我们根本没想到这一天会使他难以应付。
他一开始来到新学校,里面没有跟他一起生活过的朋友。他进入了一个全是陌生人的地方。
我们找到小学一年级新生的队列,可是,他不肯站进去,而且放声大哭。现在看来,我的儿子到底并不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他只是一个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和他的朋友一起上学的小孩。
后来经过一位和蔼的女教师的帮忙,他才擦干眼泪,站进队列,走进那幢教室,而且忍耐着做他应该做的事情。不到几天,他便已非常喜欢他的新教室和新朋友。他已开始明白自己能够应付变化了。
他一开始就是个好学生,但所爱好的却是体育。到他升上小学3年级时,更认为学校主要是安排体育活动的地方。
我儿子读8年级时的一个星期二,校长打电话来,说我儿子的科学作业没有做,限在星期四交作业,如果不合格,就不能升级。
儿子强辩说他还不能开始做作业,因为那天晚上有一场重要的曲棍球比赛。我则反驳他说,那天晚上的曲棍球比赛并不重要,他的科学作业才是重要的。
可是,他坚持那天晚上要去打球,说整个球队都在依靠他。我说,球队要依靠他是犯了错误,因为他显然是个不能依靠的人。忽视这次机会,只是一时错过这场比赛,而作业做不好,那可就不能升级!
“我讨厌科学!”他一面咆哮,一面怒目相向,似乎对我比对科学还要讨厌。
“这一点并不重要,”我平心静气地回答,“重要的是你有功课要做。”
我们有几天没有说话。不过,他整个周末都在做科学作业。后来他取得了好成绩,于是,我们父子之间的一切又恢复正常了。
中学对他来说简直是非常容易。“他不大把课本带回家来,”我向他的老师诉说,“我从来就没有看他做过功课。那样他怎能养成念大学时所必需的读书习惯?”
“你不必为这个孩子担心,”老师说,“我们不愿意给学生太多的功课。他是上大学的好材料,他一定会不错的。”
不过我还是很担心。每逢他的成绩不是满分时,我就吹毛求疵地抱怨。我常常以不好听的语气叫他把电视机关掉,立刻去做功课。这时,他便会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心里感到十分难受。虽然他的成绩不错,但我总觉得不满意。
他毕业时获得优异成绩,似乎想借此证明我多么无知。他进入大学后,投入了繁忙的社交活动。有时候,他会在外面玩到凌晨过后才回家,而我也会一直等他回来。接着,我们会吵闹一场。我坚决地说,任何人如果生活这样没有规律,就不可能同时兼顾他的大学功课。这时,他会大摇大摆地走开,嘴里还咕哝着叫我不要再把他当做小孩看待,我回答说,只要他的行为不像小孩,我巴不得早点不把他当做小孩看待。
第一学年还没有念完,他便已被列为试读生。我对他说,如果他真的想在大学里继续念下去,就得自己挣学费。其实,我并不指望他能挣到那么多的钱(不过我没有告诉他,如果他的成绩已有进步,我会补够不足之数)。他有一阵子非常气愤。可是我认为,强迫他用自己的钱来读书,会使他更加认识到读书的好处。
这也许就是我历来为他而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在以后几年的大学暑假中,他都出去做艰苦的工作,当建筑工人,在汽水厂里上夜班,他挣了足够的钱交学费,而且还买了一辆汽车。
他的成绩有了进步,而且还领悟到取得进步的意义。有一次他说:“你说的对,爸爸,我在中学里从来不知道怎样读书。”可是现在,他自己学会了读书的方法,而且做得很好。
由于他善于安排自己的生活,因此也有时间参加学校的棒球比赛,闲暇还做一些推销工作。偶尔,他还会找我讨论他最喜欢的有关历史和时事方面的问题。那真是我们的黄金时刻!
现在在院子里看着他,我才想到他是在纷乱的岁月中长大的。那时老一辈的价值观念不断受到挑战,可是他从未对消极的力量屈服。老实说,我们之间也有过困难的时刻,但他从来没有对我们的价值观念提出争论。假如可以让我们选择我们第一个孩子的话,我想,我们也不会选得到比他更好的。
他从院子里再走回来,跟我们握手和拥抱。对我来说,现在这时刻还是不说话好。他母亲热泪盈眶,抽泣不已。他拥抱了她很久才放开。
他开车沿着车道驶出大街。开到街尾转角时,他停车向我们微笑挥手,而我们也同样向他致意,直到望不见他的身影。
他离开了我们。离开得实在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