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山庄内求亲的人纷纷失望散去,剩下的就是司寇家的亲朋好友,忠叔命令山庄护院们打开了大门,将宾客们引入庄内。
叠翠山境内已是暮春时节,几场夜雨过后,山庄内的满院蔷薇静悄悄地开放了,一簇簇鲜红的花朵开得溢出了低矮的青砖石围墙,朝露后花瓣红晕湿透,像一个青春的少女,朵朵含羞,淡淡的香气迎面扑鼻,清新沁入心扉。
苏挽月看着美丽动人的司寇青阳,虽然心里有些别扭,但还是说:“恭喜你们。希望你嫁给小王爷之后能够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司寇青阳的表情很淡定,眉宇之间似乎还带着一丝欣慰之色,轻声说:“今天爹爹总算如愿了,他设下的机关有人能够解开,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苏挽月无言以对,默默地站在一旁。
朱宸濠站立在不远之处,他看到她们说话,立刻走过来,笑着说:“今天这件事也出乎我意料之外,没想到我竟然能解开机关,看来我和司寇家确实很有缘!我与青阳的婚约就此定下了,我回府禀告父王之后,再一个择良辰吉日前来迎娶。”
他此言一出,司寇青阳迅速摇头说:“小王爷莫非没听清忠叔所说的话?若是做司寇家的女婿,只能入赘到蔷薇山庄,我不能离开这里。”
朱宸濠见她这么说,貌似很好脾气地笑了笑,说道:“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为难,我可以入赘蔷薇山庄,也可以时常来看你。不过,你若是不肯嫁入王府,将来世子妃就会另有其人,你可愿意?”
苏挽月一听他们俩对话,顿时觉得头大。
朱宸濠果然是个狡猾的角色,他这么说就是明摆着告诉司寇青阳,如果她不肯去宁王府,就算嫁给了他,也不过是个侧室,并不是真正的世子妃,将来即使他世袭了宁王之位,也轮不到她来做宁王妃。
面对这种威胁,司寇青阳神情依然很淡定,她看着朱宸濠,语气坚决地说:“王府有王府的规矩,蔷薇山庄也有蔷薇山庄的规矩。小王爷所说的方案,我并没有异议。”
朱宸濠见她答应,貌似神情轻松地说:“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苏挽月在一旁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觉得十分无语。
如果说朱宸濠此前与司寇青阳是两个毫无瓜葛的人,他慕名而来求婚也就算了。可是,当初明明是他主动弃婚的,他这时候跑来干什么?难不成是朱宸濠某一天睡醒了之后,突然觉得自己以前对司寇青阳太薄情、太不仗义,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开始这段感情,求得她的原谅?又或者是那一次他在山间突然看到司寇青阳的时候,对她二见钟情了?
虽然苏挽月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不靠谱,但她还是宁愿相信这些古代人的婚姻就是这样的,暗自祈祷他们成亲之后能够幸福一辈子。
今天司寇青阳这场生日宴会,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她的订婚宴。
众人觥筹交错之际,苏挽月机警地发现,一名山庄护院神情紧张地跑了进来,他迅速地冲到忠叔身旁,低声和他说了几句话。
忠叔听到他说话之后,脸色立刻变得铁青,飞快地向着司寇青阳走了过去。
司寇青阳听到忠叔的话,原本美丽的面容也有些变色,一双似水明眸里立刻充满了惊异。苏挽月看到他们主仆数人都惶然不安,心里立刻涌起了一阵不好的预感,正当她准备站起身的时候,原本紧闭的蔷薇山庄大门竟然被打开了。
一队着装整齐的人,骑着高头大马,从蔷薇山庄正门处飞掠而来。
领头之人身手尤为矫捷,他端坐在马背之上,双眸炯炯有神注视远方,眼神中透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果然正是锦衣卫千户沈彬。
苏挽月见到这群人闯入蔷薇山庄,双手顿时不由自主地放到了腰间,那里原本是放置黑刃的地方。她从大火之中逃生,黑刃早已不知去向,她只是习惯性地去摸兵刃,却扑了个空,才蓦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是“苏宛岳”。
冷霜迟静静地站了起来,他注视着她的动静,神情十分淡定。
沈彬一勒缰绳,神情傲然冷漠,唇角却又带着一丝狂放不羁的弧度,向着山庄内众人说道:“锦衣卫奉皇上之命,追查朝廷钦犯,据可靠消息,此人今日就在山庄之内。若是束手就擒,本千户决不相扰其他人,若是有人胆敢窝藏疑犯,抗拒追捕,一律格杀勿论!”
司寇青阳闻言,立刻站起身来说:“我是蔷薇山庄的少庄主,我家今日在此宴客,你们可愿意与我单独谈一谈?不要吓到了我家的客人。”
沈彬神情傲慢地扫了她一眼,很是不屑地说:“你是要阻拦我们办差么?”
司寇青阳正要说话,朱宸濠已经从席间走了出来,身后四名王府侍卫紧紧跟随左右,他步履潇洒地从众人之间走出,仰头看了一眼沈彬,扬声说道:“锦衣卫来到南昌府,竟然没有告知我父王?”
沈彬原本气焰嚣张,一看到朱宸濠,神色瞬间收敛得无声无息,他迅速翻身下马,向着朱宸濠行了个大礼,口称:“锦衣卫千户沈彬,叩见宁王世子殿下!”
那些其余锦衣卫见他下马,一个个跟着下来,很有礼貌地向朱宸濠行礼。
朱宸濠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起身,带着一缕高深莫测的笑容,貌似很客气地说:“沈彬,记得去年中秋节的时候,我在皇上的乾清宫门外见过你,当时你和万通在一起,这次莫非是奉他之命来到叠翠山追查钦犯?”
沈彬目光微动,很谨慎地答道:“小王爷好记性,属下此番来到叠翠山,本是秘密出行,所以没有禀告宁王爷。小王爷向来对锦衣卫十分关照,今日属下追查钦犯至此,还希望小王爷能够助属下一臂之力。”
朱宸濠仰头笑了笑,转过头看着山庄内的宾客,说道:“蔷薇山庄与我颇有渊源,今日既是我未婚妻司寇小姐的生日宴,也是我们的订婚之宴。你既然来了,不妨在此喝杯水酒,就算要追查钦犯,也等筵席散后再说。”
他语气虽然温和,但王侯气势明显,暗中警告沈彬不得乱动。
锦衣卫仗着万贵妃的庇护和万通的强势,向来横行霸道惯了,即使到了地方州府,所有藩王和朝廷官员们无一不是逢迎巴结,唯恐哪一天他们“侦缉”到了自己头上。沈彬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不敢明着得罪朱宸濠,但心里其实并没有将宁王府放在眼里。
他抬头看着朱宸濠,委婉地说:“小王爷说得有道理。不过这次情况十分特殊,我们所追查的朝廷钦犯非同小可,恐怕不能顺小王爷之美意了!”
朱宸濠故作好奇之色,皱着眉问道:“是什么钦犯这么特殊?难道是谋反大罪?”
“差不多是。”沈彬气定神闲,向苏挽月他们这边看了过来,目光炯炯有神,“江南烟雨楼,小王爷可曾听说过?他们的大当家霍紫槐,此时就在蔷薇山庄内,锦衣卫好不容易才探知他的下落,今日必须将他捉拿回京,否则万指挥使怪罪下来,属下万万担不起这个罪责!”
江南烟雨楼,大当家霍紫槐。
苏挽月又一次听到“烟雨楼”三个字,脑海里顿时想起了那天偶然返回草庐之时,冷霜迟对朱宸濠所说的话,立刻抬头看了看他。
冷霜迟穿着一袭粗麻所制的白衣,黑色长发用一根银色丝带整齐地系住,他的面容十分恬静,眉目温和,看上去依然那样淡泊、那样与世无争。他远远地看着朱宸濠与沈彬二人对话,仿佛在看戏,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苏挽月本来担心他会和这件事有牵连,看到他这样镇定,才暗自安心,她甚至有点怪自己太多疑,竟然第一时间就怀疑他和烟雨楼之间有关联。
不料,朱宸濠听完沈彬的话,竟然点头笑道:“既然你们要执行公务,又是如此重大的事情,我怎会阻拦?你们要抓谁,请便吧!”
沈彬闻言应了一声“是”,他眼神示意,他身后的那一群锦衣卫立刻发动攻势,飞快地向着苏挽月站立之处飞奔而来,瞬间就将她和冷霜迟二人围在当场。
“霍紫槐,”沈彬随即飞掠而来,冷笑了一声说,“我们暗中追查你的踪迹,足足三载有余,今日你总算落到了锦衣卫的手里,谅你插翅也难飞走!”
苏挽月起初还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她很快就明白过来,沈彬眼神所顾,那些锦衣卫的目标,他们要捉拿的人,其实目标只有一个——她身边的冷霜迟!难道他真的与烟雨楼有关?他就是沈彬口中所说的“烟雨楼大当家”?
她蓦然侧身,将信将疑地看着冷霜迟,他真的是他们所说的“钦犯”吗?他不是一直隐居在叠翠山,一直过着神仙一样飘然世外的生活吗?
此时此刻,那些锦衣卫已经将他们二人包围起来,将其余宾客隔绝在圆圈之外,按照以往的惯例,如果冷霜迟拒捕,锦衣卫很可能要对他施行“剿杀之术”,也就是瞬间乱箭齐发,将他们二人在箭雨中击毙。
冷霜迟看到众人关注的目光,神情依然很镇定,轻声说:“在下冷霜迟,只不过是叠翠山中一名山野村夫,向来不问世事。你们所说的霍紫槐,在下与他素不相识,至于那烟雨楼更是闻所未闻。”
苏挽月心中原本还有几分侥幸的期盼,希望是锦衣卫搞错了,但她听到冷霜迟说出这几句话,立刻意识到有问题。
——冷霜迟分明在撒谎。
如果他说他不认识霍紫槐,尚且情有可原,但他说他对烟雨楼“闻所未闻”,显然是一句假话。以她对冷霜迟的了解,他从来不说谎,也不会推卸责任,如果说一个人突然之间说了一句很严重的谎话,那只能说明这件事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她甚至隐隐感觉到,或许沈彬说的才是事实,在冷霜迟“完美”的身份背后,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江湖身份,莫非他真的是江南烟雨楼的大当家?否则,他不会对朱宸濠说出“……烟雨楼决不会接这种生意”这样笃定决断的话来。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她所认识的冷霜迟,其实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他。她对他的信任、依赖和喜欢,都是建立在一个伪装的面具之上。
沈彬冷然一笑,对着冷霜迟说:“推得好干净。早料到你不会轻易承认,既然如此,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冷霜迟抬眸环视众人,依旧站在原地,说道:“你们所说的霍紫槐,想必是武功盖世,可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兵一刃,你们若要杀我,不费吹灰之力。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你们若拿不出真凭实据就滥杀无辜,只怕将来传扬出去,天下人都不能心服口服。”
“锦衣卫杀人,从来无须证据。”沈彬傲然接话,“宁可错杀千人,不可放过一个!况且,我们早已将你的罪证查得确确实实,你无须抵赖!你若真要看证据,立刻束手就擒随我们回京,到了诏狱之内,自然有人让你心服口服!”
冷霜迟淡淡一笑,将双臂舒展开来,清风掠过他的宽大袍袖,仿佛飘飘欲仙。
沈彬见他突然伸展双臂,以为他要动手,立刻毫不客气地抽出绣春刀,向着他胸口袭击而来。
冷霜迟一直站立不动,苏挽月在一旁看到沈彬的刀刃已经触及他的胸口,划破了他的粗麻衣衫,只需要再深入一寸就会见血,她再也按捺不住,顺手将站在距离最近处的一名锦衣卫腰间的绣春刀夺了过来,然后迅捷出手,一招化解了沈彬的攻势。
苏挽月情急之下出手,她夺刀、反手、出招、化招的动作,几乎一气呵成、毫无阻滞,全是来源于“苏宛岳”的本能。
只听“叮当”一声,沈彬手中的刀与她的刀刃相撞,碰出一道耀目的火花。
沈彬随即收势,他略带惊异地看着眼前这个柔弱娇小、蒙着紫色面纱的江南少女,不由自主地问道:“你是何人?”
“他是我的朋友。”苏挽月看到沈彬眼中的惊疑之色,暗自庆幸今天是蒙着面纱,不然肯定会被他认出来。
沈彬抬头打量了她一眼,他刚才就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女孩子似曾相识,此刻看到她如此熟练地使用锦衣卫的绣春刀法,心中的疑虑更加深了。大明女锦衣卫数量并不多,大部分属于暗卫营,分散在全国各地州府,但她们与侦缉营之间向来是互为首尾,只会帮助对方而不会阻扰,况且他们已经亮出了身份,如果这个女孩是暗卫营的人,一定不敢在他面前如此造次。
“姑娘,我们今日是追查钦犯,与你无关。请站到旁边去,以免误伤无辜。”沈彬深吸了一口气,为保稳妥起见,特地叮嘱了苏挽月一句。
“千户大人,你们若是怕误伤无辜,就应该拿出证据来再抓人。”苏挽月怕他听出自己的声音,故意放低了嗓子,换成一副柔柔弱弱的娃娃音,“如果他真的是什么烟雨楼的人,刚才你一刀就可以要了他的命,他会这样束手待毙?”
“这位姑娘,不管你是谁,你若再不退后,我们就将你与逆贼一并治罪了!”沈彬再一次出言警告。他追查霍紫槐的行踪已有数年,好不容易才知道他居住在叠翠山中,岂会因为一个柔弱少女的证词而改变主意?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哪怕伤及苏挽月,哪怕她真的是暗卫营的人,也不能阻拦他的决心,即使得罪了暗卫营,将来大不了让万通说句话,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你不必管我,”冷霜迟明如秋水的眸光扫过苏挽月,“他们针对的是我,与你无关。”
“霍紫槐,你终于承认了?”沈彬目光中掠过一丝杀气,双手已按在腰间的暗箭筒之上,杀机隐隐待发。
“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冷霜迟忽然微微一笑,将双手背负在身后,盯着沈彬看了一眼,“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你们若是要杀我,就随我来吧!”
他话音刚落,苏挽月眼前突然飘起一阵紫色烟雾,而且伴随着浓郁的蔷薇花香气,迷雾浓香入鼻,将他们笼罩其中,几乎看不见人影。
“追!”沈彬屏住呼吸,用手放近唇边打了一个呼哨。
朝廷锦衣卫毕竟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虽然他们被烟雾所迷,但早有防备,纷纷沿着同一个方向迅速跟随过去。
苏挽月定睛看向那个方位,料想刚才冷霜迟必定是向那边逃走,引开了他们。
她看着空气中遗留的淡淡紫色烟雾,加快脚步向着那边追着过去,却听见有人从后面追来,着急地喊道:“苏挽月,你不要追了,那边太危险!”
来者正是司寇青阳。
她靠近苏挽月,站在她身前阻止说:“不要追他们,你没看见朝廷锦衣卫个个如狼似虎?你追过去也没用!”
“大小姐,你相信他们的话吗?”苏挽月觉得脑子有些乱,虽然冷霜迟并没有亲口承认他就是霍紫槐,但他的武功身手绝不是一般人所能够拥有的。他和烟雨楼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
“我相信冷大夫决不是钦犯。”司寇青阳语气很笃定地摇了摇头,“他一直住在叠翠山中,决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也希望他不是啊。”苏挽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司寇青阳见她言辞闪烁、眉目间忧虑之色尽显无遗,忍不住说:“我刚才都看见了……你为了救他,居然不怕和朝廷锦衣卫起冲突,看来你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仅仅是大夫和病人了吧?”
苏挽月连忙摇头否认说:“没有啦!我跟他之间没什么!”
司寇青阳轻声说:“冷大夫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想必这段时间里对你很照顾,才能够让你这样维护他。他向来喜欢独居,这次竟然肯将你留在清心谷中,足见他对你的心意,你若是喜欢他,千万不要错过这段良缘。”
苏挽月听到这里,只觉得十分尴尬,她忍不住看了朱宸濠一眼,低声偷偷问:“你呢?你是真心愿意嫁给小王爷吗?”
司寇青阳笑了笑说:“我们之间的婚约都是爹爹的意思,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我都不计较,只要他以后不重蹈覆辙就好。”
苏挽月看着朱宸濠,见他此刻正端坐在正厅之内,他手下众多侍卫正在安排宾客重新坐好筵席的位置,俨然一副蔷薇山庄新姑爷的架势。他的脸皮确实够厚,弃婚之后又来求婚,这件事如果发生在现代她的某闺蜜身上,估计那混账男人早就被扫地出门了。但是司寇青阳性格开朗大方,是典型的江南世家闺秀,哪怕是夫婿有过无数劣迹,她也能够宽容原谅,这次她能够与朱宸濠重续婚约,但愿是一个好的开始。
她担心记挂着冷霜迟的安危,望着他们遁去的方向,说:“不知道他这次能不能脱险,我想下山一趟!”
司寇青阳很善解人意地点头说:“冷大夫有恩于你,你去打探一下情况也好。”
苏挽月从蔷薇山庄大门走出来,站在清晨她与冷霜迟采摘鲜花的山巅之上,看着渐渐隐没在浓雾之中的草庐,不由得万分感慨。她大致辨认了一下方向,看到叠翠山西面有一湾清澈苍茫的巨大湖泊,湖泊另一侧是都城,沿着山路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