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1年秋天,是暴风雨持续不断的时期,11月的天气越发恶劣,大水成灾,淹死许多牲口,城市浸沉在永不消散的潮气里,墙壁全都发了霉。泥炭还没有运进城,就开始下起雨来,因而可以利用的燃料只有湿透了的木头,这种东西不但根本烧不着,而且使屋里充满一团团的浓烟,大多数人都宁肯冻得打哆嗦,不愿呛得透不过气来。
各种疾病开始广泛流行。
约安尼斯医生家第二个女仆苒蒂进来说,有个姑娘找他去给一个女人看病。之后医生便跟着她出门了。
几乎没等他们敲门,门就打开了,有个人用焦急的声音问:“哪一位是医生?”那个人又对那个姑娘说“你请医生进来,我去点蜡烛。”
客厅里确实很黑,而且有一种呛人的酸味,这使医生一时认为,他来到了一个利用业余时间进行炼金实验的人的家里。但是蜡烛一点着,他立刻看到,这不是一个实验室,因为房间中央的一张小桌和几把椅子上,摆满了素描和画稿,四壁上立靠着许多油画,不过这都是用阴暗的色彩画成的,让人看不清楚它们所表现的主题。
约安尼斯医生并不认识这家的主人,而这些素描和油画显然就是他画的。这里的主人是一个身体健壮的人,看肩膀和胳膊,像个石匠或木匠。
医生问道:“病人在哪儿?”
“在大房间里。”他回答说。他的声调使人吃惊,因为这声调非常的温文尔雅,跟他那有点粗鲁的平民外表毫不相称。
他伸出手来跟医生握手,并微微一鞠躬,说:“医生,承您光临,很是高兴。我叫伦勃朗,请您劳神诊断的是我的妻子。”他又端起蜡烛,带医生穿过客厅,进入这座房子后半边的一个房间里。这里点着一盏小的油灯,还生了一堆火,所以不太黑。
于是约安尼斯医生在床边坐下,进行了检查,问了一些问题,但看来,这已使病人力竭不支,他只得尽可能问得简短些。摸了脉,发现脉搏很弱,很不正常,但跳得非常的高,再摸她的前额,发觉冰冷有汗,然后他给她盖上了被单,嘱咐她尽量设法睡着。
于是医生转身对她丈夫招招手,表示要单独和他谈谈。他端起蜡烛,走到门口,对保姆说:“基尔蒂,你来看护太太,照应孩子,我和医生到楼上去坐一会儿。”
他们一起上楼,进入这座房子前半边的一个大房间,这里放满了花瓶、盘子、酒杯、古老的地球仪、雕像、奇异的宝剑、金盔、绘画……到处是画,四壁上挂满了画,椅子旁靠满了画,倚在桌子四边的是画,互相靠在一起的也是画,这使人不禁想道:“这人是个古玩商,根本不是艺术家。”但片刻之后,他给约安尼斯医生让座时,态度那样潇洒自若,这使人又恢复了第一个印象,认为他是画家或雕刻家,只是记不清从前是否听到过他的名字。
之后,他又小心地拿开另一把椅子上的一个漆过的大盒子、一只小茶杯和一个茶托,以及很不相称地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的两个小瓷人,把它们统统搁在摆设着笑眯眯的黑人头像的桌子上,然后坐下,交叉起双手,以奇妙的姿态仰起头来(这是眼睛近视的人常有的姿势),用一种沉着的声调说:“你也无须对我说谎。她的病很危险,是不是?”
医生一时无从应答,他详细地询问了他的妻子的病史。他们结婚已经七年。他的妻子不是阿姆斯特丹的姑娘。她是从伏列斯兰越过须德海来到这里的。他本人生于莱登。他的父亲是个磨坊主。16年前,在62岁时去世了,母亲是一年以前才过世的,当时51岁,他们共有六个孩子,四男二女。据他所知,他们兄弟姐妹都很健康。“当然,”他说,“实际上这和可怜的萨丝佳的病情毫无关系,不过我是在考虑我的泰塔斯,因为这个婴儿在我看来不很健康,我希望让你知道,至少从我这方面来说,他出身于十分健康的家族。”“你知道吗?”他解释说,“她的家庭出身比我好得多,不过我发觉,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富家子女,似乎往往不如我们这些小时候三人共睡一张床、幼年就得自行谋生的孩子来得健康。”
伦勃朗没有看见过他的岳父,因为老头儿在1624年就去世了,当时萨丝佳刚满12岁。她的父母还有八个孩子,但双亲去世后(母亲过世比父亲早一年左右),家就散了。萨丝佳随同他的堂兄亨德利克流浪到阿姆斯特丹,堂兄开了个古玩店,偶尔也买卖绘画,伦勃朗就是在这个店里遇到了萨丝佳,后来她给他做过几次模特儿。“在最初,奥依林堡一家人有些超然绝俗。”伦勃朗对约安尼斯医生说,“但亨德利克并不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向我借过一些钱,所以他也许觉得,如果他的堂妹给我做模特儿,我就不便催他还账,况且这个可怜的姑娘在阿姆斯特丹举目无亲,相当苦闷,总想找些刺激,所以常带她的妹妹一同到我的画室来。这完全是一种冒险,因为你知道,上流社会对我们这些画画的人抱怎样的看法。”结果,他们两个订了婚,后来就结婚了。“而现在,”他继续说,“恐怕我要失掉她了,因为十个月以前,在我们的孩子出生前不久,她吐过一次血,分娩期间几乎送了命。今天晚上在我们派人请你之前,她又一次吐血,虽不如第一次严重,但这说明疾病还没有彻底医好。经常为她看病的那位外科医生,自己患了一种肺病,在他痊愈以前,我希望你能劳神为她医治,因为你住得近。她的可怕的窒息常常发作,我看她有生命危险,很希望请到一位住得不太远的医生。”
伦勃朗说了声“谢谢”,但并无深为感激的表示,他显然想要回到楼下去。
不过约安尼斯医生又请他坐下,因为他方才对医生谈的都很重要,但医生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他,然后才能够对病人恢复健康的可能性发表意见。
“除了楼下这个男孩之外,是否还生过孩子?”
“生过好几个了。我们结婚一年后,生过一个男孩,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后来又添了两个女孩,也都在出生后不久就死去了。”
“他们是什么原因死的呢?”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们似乎只是没有足够的力气活下去。孩子的母亲身体太弱,不能给他们喂奶,这可能多少有点关系,但是即使在我们找到奶水很足的保姆之后,孩子们也仍然没有得到好处。他们从来不哭,总是乖乖地躺着,过些时候就死去了。”
“现在的这个孩子出生时还健康吧?”
“不!不很健康。出生后的几个钟点里,这孩子看来似乎又要立刻死去。”
据说后来助产士给他洗个冷水澡,他才开始哭起来,显然是这个办法救了他。
但是他的母亲一直不能给他喂奶。现在他们又雇了个保姆,就是给派去请医生的那个女人,她这时正在楼下服侍病妇。但是孩子还没有得到好处,他常常哭叫,面色很苍白。
于是医生又问他一个问题,“除了楼下那个大房间以外,你家还有没有房间,可以暂时让孩子在里面睡一睡?”
“有的,好几个呢。楼下有一个,这里这一个,还有我的画室和装有蚀刻铜版画印刷机的那个房间。”
“哪个房间里阳光和空气最充足?”
“我妻子住的那一个。”
“别的没有了?”
“还有放印刷机的那个小房间。”
“就让孩了睡在那里吧。”
“不过这么一来,就无法在那里工作了。我有四个学生替我印制版画。
他们刚刚开始印刷一幅新版画,即牧师安斯洛肖像。昨天我手印了三张初校样,把铜版稍微修改了一下。但是学生们明天就要开始印制这幅肖像。我已经接到二十五份订件。假使要把那个房间腾给孩子住,倒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不过,孩子最好暂时不要和他母亲睡在同一个房间里。”
“这么说来,你已经知道了她生的是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