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知道,我还不能肯定,一两天内,大概就会知道的。这期间,保姆最好带着孩子住到你的印刷间里,她也许能够在那里设法给自己铺张床。”
“我们另外还有一张小床。”
“那很凑巧。”
“你明天还来吗?”
“我当然来的。”
“今天晚上你没有什么事要做了?”
“没有了。她也许会感到非常疲倦。她应当尽可能多睡觉。我回去时经过药房门口,叫给她配一服安眠药来。如果她睡不着,你就每隔一小时给她服两匙药粉,用少量开水送下。但不能让她服药超过三次。我不希望药物对她的心脏产生太大的副作用。现在我得回去了。”
伦勃朗从椅子上站起身,为医生开了门。医生又一次看到蓝色麻布工作服下面他那强壮有力的肩膀,硕大的前额,忧郁烦恼的眼睛,以及普通的鼻子和宽阔的下巴,那下巴几乎是以挑战的神情,要把世人呼唤过来严加痛斥。“这是个奇怪的人,既有绅士的风度,又有砖瓦搬运工人的神气。”医生心里这样想着。
出来时,医生经过病人的房间,但是可怜的女人似乎睡着了。他摸了摸她的前额,发觉又冷又粘。她显然已经退了热,但是她的面色更坏。第一次看到她时,她虽然也是面色苍白,但两颊各有一片鲜明的红晕,现在红晕消失,面色憔悴发青。她的脉搏变得那样的弱,几乎摸不到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胸口,心在跳,但十分轻微。她确实是个孱弱多病的妇人,似乎已经衰竭到弱不禁风的地步。
就在这时,那个方才去请医生的女人发出愤怒的声音,现在她正在客厅里跟画家谈话。“我不那样做!我偏不那样做!”
画家回答道:“嘘……嘘!别这样叫嚷。太太会给吵醒的。”她却越发尖厉地继续说:“你自己去吧!我偏不那样做。”
“但是医生说,你必须那样做。”
“呸!医生什么事都不懂。尽出瞎主意!我带孩子带了一辈子,就没听见过这种胡说八道的。你那老婆不过是受了点凉,受凉就这样大惊小怪!不用说,医生们一定会给你出些瞎主意,这样他们好向你多讨点钱。”
这时病妇已经醒来,在轻轻啜泣。约安尼斯医生踮起脚尖走到门口,严斥那个保姆,“你要按照我说的做,要不然,明天我就向医师公会控告你。可以不听从我的意见,但是你以后休想再找到工作,这你得考虑考虑。”
“是,医生,”她用傲慢的声音说,“我就按照你的吩咐做。”便走进房间去抱孩子了。
伦勃朗把医生送到门前台阶上。
“很对不起,”他道歉说,“不过如今要找个好的保姆真的太难了。
“对的,”医生回答,“但是如果我是你,我要尽可能早点辞退这个女人,我不喜欢她的眼睛,她那副神气,看来随时都会大撒泼。”
“我明天一定尽可能另找一个。”他答应道。
医生总是隐约地感觉在哪里见过这个画家,但又无从记起。
过了几天,约安尼斯医生又来到布利街上这座房子里,看过病人之后,医生和画家谈起了往事。这时,医生才知道,他就是蜚声画坛的大画家伦勃朗。
后来他们谈起了艺术,约安尼斯医生对艺术(除音乐外)一无所知。当他们谈起一个意大利人的两幅画,作者的名字他已遗忘,但绘画表现的是罗马大戏场,以晓风残月和公共会场的废墟为背景。约安尼斯医生说:“任何一个年轻的画家,如果能到那个奇异的国家作短暂的逗留,研究古代的大师,必会得到很大的启发。”伦勃朗:“对的,对于少数几个年轻画家来说,这也许是有益的事。如果他们生来就是拙劣的画家,那么最好到阿尔卑斯山的那一边去做拙劣的画家。因为一个人在什么地方画画,确实无关重要,而主要的全在于他怎样画画。数以百计的年轻人为了要到国外学习艺术,以致倾家荡产。他们还不如呆在国内,加入面包师公会,或者做裁缝,当码头工人。因为只要他们有才能,即使从不离开自己的陋巷或者自己的房间,才能也必然会显示出来。如果他们没有才能,那么,意大利的日落和法兰西的日出,西班牙的圣贤和德意志的魔鬼,都不会使他们成为真正的艺术家。”
谈到这里就完了,几分钟后,他们的思想势必又回到楼下大房间里的病妇和楼上小房间里的婴孩身上,谈到母亲迅速康复的可能性,以及孩子是否受到了母亲的衰弱体质的遗传,或者能否度过难关。说起这孩子,约安尼斯医生实在弄不懂。那孩子看来很健壮,但不肯安静,常常哭叫,这就惊吵了母亲,使她疲劳不堪。因为不用说,只要约安尼斯医生一离开这座房子,那保姆便找借口,立刻把孩子从楼上铜版画印刷间里搬回楼下的住室里。
是的,萨丝佳是个孱弱多病的妇人,但像许多肺结核患者一样,她完全感觉不到她的病情的严重。她只觉得衰弱无力,当然,有时候极度衰弱,发热渐渐耗尽了她的体力。她在以可怕的速度减轻体重,但她感觉不到痛苦或不安,除了偶尔一阵咳嗽之外,她几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疾病。也许那些并非以怜悯人类病痛而闻名的天神,反而认识到这种痛苦多少超过了大多数人所能忍受的限度。
约安尼斯医生每次来访布利街的这家人,萨丝佳总是说:“我比上次你来看我时稍微好了一点,亲爱的医生。”她那样可爱,那样可怜,那样有耐性,而又那样毫无起色,让人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怜悯。
有时候,约安尼斯医生从安桑奈·斯鲁伊斯街角上给她买些鲜花来。每逢带花来,萨丝佳便像小孩子那样高兴。
之后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使约安尼斯医生忽然看出,伦勃朗从不了解他的妻子病情的严重。他的思想全部集中在他的绘画上,除了粗鲁而直率地宣布大祸临头之外,任何办法都无法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他对他妻子的健康情况是那样“无知”。现在他走到另一个极端。他痛斥自己的疏忽大意,把自己称为杀害妻子的罪人。他小心地把画笔在一罐松节油里洗净,仔细地在一块布上擦干,脱下画家工作服,把画架从亮处移开,走出室外,随手锁上房门。下了楼,在妻子的床边上坐下,握住她的手说:“亲爱的萨丝佳,现在我来给你做保姆吧。”直到她死,他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房间。
这是因为他非常深切而柔情地爱着这个女人。的确,且将画布和颜料,或者腐蚀铜版画家的金光闪闪的铜版所创造的东西置之不理,在一切有生之物中,他最爱她。
从此以后,布利街这座大房子里有了一种秩序。伦勃朗在大房间的角落里辅了一张小床。雇了一个专管清洁工作的女仆,装硫酸的瓶子和盛松脂的盆子都已搬到大门左边的一间小屋里。一两幅发散出强烈的新鲜树脂气味的油画,也暂时移到楼上画室里,泥煤火改为木柴火。木柴的价钱贵得多,但看来主人的收入颇为可观,他没有理由计较这点额外开销。保姆基尔蒂仍然住在这座房子里,但她小心地躲着不见约安尼斯医生。
这一次他总算在生活中摆脱了那个从前一直闹得他片刻不安的泼妇。他没有摸过画笔。虽然听说他早已接到订件,要给城市自卫队新建的俱乐部画一幅大型油画,但约安尼斯医生从未见他画过任何草稿。
伦勃朗说不能急着动手,不妨等一等,人们无论如何会喜欢它的,并且说,这幅画将来是否能够完成,他毫不介意,只要他能使他的妻子活下去。他常常一连几个钟点坐在她身边,低声跟她聊天,这似乎是使她安睡的最好的办法,因为10分钟或15分钟以后,她便闭起眼睛,静静地躺着,可爱的面庞上浮现出微笑来。她看来那么年轻,就好像只有20岁,要说她不久即将死去,似乎难以置信。然而我们的医术,尚未找出抵抗这种疾病的方法,所以冬天过去,新的一年到来时,约安尼斯医生就知道这将是萨丝佳的最后一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