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彪西选定标题的方法与他的前人大多相同。例如,人们在理查·施特劳斯的《梯尔·艾伦斯皮格尔的恶作剧》和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的作品标题中很容易意识到作曲家在音乐中所要表达的故事情节或感情变迁,其中的情绪感染多于视觉性的想像。而德彪西的音乐作品标题绝大多数都是象征性的,是以视觉性语言来表达音乐的内涵。在这方面,同样与前人有着本质的区别。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虽是以视觉性标题命名,但音乐却是建立在对感情的呼唤上,对鸟鸣和暴风雨的描写应该说是一种带有感情色彩的叙述,而并非是对现实情景的描写。德彪西的音乐作品标题与此不同,它点明了音乐中对景物进行视觉性描写时的种种意象。它被允许在各种不同情况下做各种暗示或略带含蓄的表露,从而给人留下了视觉形象重于情感叙述的印象。如钢琴作品《水中倒影》这一标题,很可能使人联想起自然景物在特殊情况下的特定状态,联想起对这种特定状态的视觉印象,至于情绪因素这时常常是被忽略的。
这种视觉性标题是德彪西神秘主义的表现之一,也是对作品内涵的提示,使人们对音乐内涵有了理解的基础。
德彪西音乐作品中的神秘色彩是当时欧洲艺术领域内出现的一种新思潮的反映。19世纪的结束,在一定意义上说也促进了艺术上一个时代的终了。人们在新时代到来之前,犹如迷途羔羊一般苦苦求索,试图发掘出新的艺术土壤,培养出艺术的新形式。东方艺术在欧洲的出现,使他们真正看清了人类艺术才智的博大,看清了自己的发展方向。当时的东方艺术在欧洲鲜为人知,它的表现形式与内涵对欧洲艺术家来说都是十分新奇、神秘,对此怀有强烈的兴趣。许多人把眼光投向东方艺术,模仿它的韵味,借鉴它的形式,再现它的神秘。如马勒的《大地之歌》,歌词来源于中国唐诗;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是以东方佛教的涅槃思想为无限旋律的构想……
德彪西处在这种的艺术潮流中自然不甘落后,他对东方艺术中种种有特色的东西都表现出了极大兴趣。如果要从德彪西的作品寻找受东方艺术影响的证据,大概例子并不太多。但从他晚年时曾打算创作一部以释迦为题的歌剧来看,他在这方面所作出的努力并没有落在别人的后面。虽然这部作品因为德彪西的去世而夭折,但我们也不难看出他对东方艺术中那种独特的神秘色彩的强烈憧憬。交响诗《海》是德彪西的代表作之一,在它的创作过程中,日本版画家北齐的作品《神奈川冲波里》对德彪西不能不说产生了一定影响。北齐版画中浮现出的映像与德彪西脑海中所要表达的画面共同汇成了《海》的末乐章。用德彪西自己的话来说:“音乐并不能使自然再现,而是倾向于自然与想像力之间神秘的相互一致。”这种有机的结合方式就构成了德彪西的《海》以及其他作品的特点之一,这也构成了他音乐中神秘主义的本质。德彪西整个创作生涯都是通过声音与种种清晰的梦幻景物打交道,在他具体的创作过程中,考虑最多的常常是如何将这种梦幻般的景物用恰当的音响表现出来。专门研究德彪西的英国音乐学家、作曲家爱德尔·洛克斯皮塞尔认为:德彪西从许多带有印象派风格的绘画或异国情调的艺术品中获取了创作的灵感。德彪西的印象派音乐特点,同绘画中的印象主义和文学中的象征主义一样,是不能以各式各样的观念做合乎逻辑的组合、并依据传统方式进行归类的。以德彪西为首的印象派音乐家们较多地依靠听众的感官去“观看”那种整体蒙眬、模糊但局部清晰、明确的音乐效果。在这里,音乐的主要组成部分是一种标题性的气氛,而不是各种情感、观念连续发展的逻辑关系。
与病魔相伴的晚年
一些当时的音乐批评家们在听了德彪西创作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作品后,高兴地宣布:德彪西已是“江郎才尽”,并开始对他所有的作品进行清算。德彪西又一次受到了刺激,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大声说道“不!……根本没有德彪西派。我没有收过一位弟子,我只是我自己”。随着频繁的出国活动,德彪西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体状况的不佳,他曾一度打算离开音乐领域,来专心爱惜自己的身体。1913年7月14日在致R·葛德的信中说:“如果要逃避,惟有自杀,别无他途。”表明德彪西并没有想用积极的方法来改善其身体状况,他自己也承认“真正的意义是我已经到了力量的极限”。1905年,德彪西在创作管弦乐《海》期间已经在服用“奎宁”以及其他药物。1907年在致出版商狄兰的信中,德彪西曾详细地讲述了自己肠道疾病的情况。到了1909年,德彪西因为身体的原因开始服用少量吗啡、可卡因和其他药物。在致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的信中也曾提到了一些身体疾病的情况,但德彪西并没有真正意识到疾病能够使他离开这个世界。另外,他认为凡是艺术家都不应被疾病所困扰。因此,他隐瞒病情,不积极配合医治,这无疑成了加速他死亡的一个重要原因。
1914年德国对法国宣战,德彪西的创作热情也受到了极大影响。一向对德国人统治欧洲音乐的状况感到不满的德彪西面对德军的入侵更是痛恨万分,他怨恨自己不能像萨蒂那样拿起枪保卫巴黎。他想写一部“英雄进行曲”,但又觉得坐在子弹打不到的地方大谈英雄主义是不诚实的,于是改变打算。
1915年,德彪西在内心世界又萌发出了新的创作冲动。为此,他欣喜万分,他说:“我又发现了在音乐世界中拥有的权利,这是近一年来所没有的……”他为钢琴写了几首作品,并在这些作品上都标下了他那特有的、纤细而又带有贵族气派的手迹“法国音乐家克劳德·德彪西”。这一年,德彪西还写有两首室内乐作品,自此,他的创作能力便开始随着疾病的加重而衰退。1915年底,经诊断德彪西患上了称直肠癌,接受了数次镭射治疗后于同年12月7日进行手术。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这样描述他的这一生活:“当工作顺利的时期一过去,这疾病便袭上来了,我因这疾病而痛苦流泪,请想想这可恶的疾病使我连续打了四个月的吗啡,打针时整个人犹如梦游的死尸。意志连根被拔起,想往右边却会走向左边,身不由己。如果把我的苦恼一一说出来的话,最后连你都要为我而哭泣……我像农场的黑奴一样不得不工作,想完成你的好意——等待着的为小提琴及钢琴的奏鸣曲……,但是,现在真不知道何时会发生何种命运。我觉得,好像自己再也不认识音乐了。”
自1915年12月以后,德彪西就在时刻等待死亡来临的状态下生活,身体继续虚弱下去,精神也随之日趋不安、焦虑。第二年,德彪西几乎没有接触过乐谱,他所寄望能够根治疾病的手术进行以后并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效果。这使德彪西再生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每当友人来访,德彪西部试图控制自己以给人留下一个比较健康的形象。1916年7月在一封信中德彪西这样写道:“每天过的日子只是焦躁……忍耐吧!”他在疾病的折磨中羡慕来访的友人们,他说:“如果不会打扰你的生活,我将张开双手迎接你,你的健康是那么美好。”
虽然德彪西的病情每况愈下,但在一段时间内他对镭射治疗抱有信心。为此,他忍耐着病魔与药物的双重折磨。病情稍有好转他便产生了继续创作的念头。他给一位出版商朋友写信,表示他希望能开始工作。“或许尚不能确信健康已恢复,但我为目前的情况打下了终止符,决心不能让这傲慢的疾病继续猖狂。如果说我因为疾病而必须从这个世界消失的话,那么我也决心在此之前尽自己最大努力与义务。”又说:“如果克劳德·德彪西不能继续创作音乐的话,那么他本人又有何理由活下去呢?除了音乐之外,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主宰我。”于是,德彪西又开始了创作一部小提琴奏鸣曲的工作。
家中的经济状况是德彪西除疾病以外的又一困扰,因为妻子与爱女在1916年夏末双双患上了当时流行的一种疾病。为此,德彪西不仅要尽一些丈夫与父亲的职责,还要为治病再次筹集款项。另外,德彪西创作的进度也不能令他满意,在他的住宅附近有一处兵营。从早到晚那滴滴答答的军号声严重骚扰着他的创作,他的感觉就如同许多人在他耳边敲锣打鼓一样的难受。
1916年秋天,德彪西来到了巴士克海边。这时,他的健康状况似有好转,他的创作工作加快了脚步。10月17日,他在给出版商朋友的信中说:“最近常到菲勒岬散步,在散步中终于捕捉到了为小提琴及钢琴而写的作品终束部的核心音调。”11月时,德彪西返回巴黎,随他而来的便是冬日的严寒。由于缺乏取暖的煤炭,德彪西不得不向这位出版商朋友写信求助,他说:“我像圣薛巴斯强那样的烦恼着……,朋友啊,我目前的这种情况,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由于长时间使用吗啡,德彪西就如同一位耄耋之年的长者,老态龙钟、行动迟缓,目光中再也找不到那种冷静、机警的神态。1917年2月,他终于完成了那部作品的第一、第二乐章。一位音乐批评家对此赞叹到:“一位体弱的艺术家,挥拂残余的全部力量,在呼吸都不能正常的情况下坚持创作。”可以说没有一位音乐家能比德彪西更强地让人感觉到在生命终止线上痛苦挣扎的悲哀。用德彪西自己的形容:“那就像落了叶子、枯萎的玫瑰,再也没有任何阻挡死亡的障碍,即使在风雨中也不会引起同情的千百颗心的悲剧之一。”的确,悲剧正在一步步逼近德彪西。不久,又传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1917年3月25日,德彪西的母亲去世。对此德彪西表现出了一种难以表述的悲伤,在致出版商朋友的信中,他仅用了一句话来表达他的心情:“可怜的母亲死了。”尽管母子之间并没有那种亲密无隙的关系,但德彪西对母亲的爱与理解、同情却随着年龄而增长,特别是此刻的德彪西也已病入膏肓。听到亲人去世的消息不免也会为自己的命运悲哀。
1917年5月5日,德彪西与小提琴家卡斯顿·普烈合作公演了他的最后一部新作——《小提琴奏鸣曲》。二人合作一直到9月中旬,这是德彪西的最后一次登台的机会,似乎有些谢幕人生的意味。对此,有人这样描述当时的德彪西:“我为他那样消瘦、衰弱的身体和憔悴的容貌而惊讶,为他那茫然失神、气馁沮丧的表情而惊讶、他的脸色像是流出来的蜡灰。”1916年至1918年间,德彪西人生末期的照片与患病前判若两人。表情痛苦,脸部干瘪,眼光呆滞、混浊。1917年7月初,德彪西感到极度疲劳并时常呕吐,他说:“午前,心理有哈里科拉斯的大灾难将要到来的感觉,同时也盼望着发生能使自己不必努力去工作的大事件,比如革命或地震。这并不同于厌世主义,我所感觉到的是冷酷的生活,因为我必须与无情的疾病作斗争,我的心中不能有为世界增添麻烦的想法。我目前的这种模样如果映入他人的眼里将会带来什么呢?哦!神啊!如果为了指挥天上的音乐而需要求助于地上的人的话,这个崇高的任务我想我是最适当的人选……”“对我来说,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想更往前迈进的这颗心愿,如同是我每天维生的面包一般,或许隐居到废墟中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