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有一天喜滋滋地回家,报告家人说,县政府要派他出公差,往上海走一趟,采购纸墨笔砚日用品。
太不愿意爹出门,眼袋挂得老长,腮帮子吸起来,噗噗地吹着烟筒子里的灰,眼皮不撩地说:“青阳这么大个县城,十来家杂货行,要哪样东西没有?买个纸笔,还用得着特为跑上海?”
爹恭恭敬敬地:“直接从上海买,货色多,也好,价钱还合算,一样省一点,多了,就是个大数。”
太不以为然:“省又省不到你头上。”
娘替爹说话:“老爷为公家做事,尽心尽力总是好的。”
太不高兴地把烟台墩在桌子上,抬了脸:“要几天呢?”
爹掐着手指头:“坐火轮到通州港,再上大轮船,来回总要四五天。到了上海,走走看看,办办事,也要三四天。总在十天之内到家吧。”
太松了口:“尽早回来。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没个男人,睡觉都不敢闭眼睛。”
爹马上轻松起来,笑嘻嘻地上前拿了太的烟台,装上一锅烟,递到太手上:“不碍,张大帅吴大帅在北边打仗,弹子儿飞不到青阳来,这边还是清平世界。”
接下来,爹开始讨好太和娘,问她们想要从上海带点儿什么?上海十里洋场,英国货法国货日本货,吃的用的穿的,除去星星月亮,什么都有。太和娘都摇头,说,人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强。
梅香心情激动地守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爹,等着爹问她的话。她想要一根扎辫子的玻璃绳儿,还想要一盒彩色蜡笔,如果能有一双系带子的红皮鞋,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是爹根本没有朝她看。爹把她忘了。
第二天一早爹就出了门。
爹走没两天,云开雾散,太阳火一样地照下来。潮湿得能拧出水的家,只一个大太阳天,地干了,墙也干了,板壁和房梁散发出旧木头暖烘烘、香喷喷的味。
太指挥着娘和余妈“晒伏”。厨子老五是家里唯一的壮劳力,太吩咐他这两天不必买菜做饭,早起煮一锅粥凉着就行,空下时间帮忙抬那些箱箱笼笼。
梅香很奇怪,平常也见不到家里有多少东西,怎么一到“晒伏”,古年八代的老货都冒出来了呢?看看天井里,能搬动的椅子条凳都搬出来了,能卸下的门板都卸下来了,几十个皮箱藤箱樟木箱敞着口,花花绿绿的衣物鞋袜、针头线脑、古玩字画摊了满满一天井,扑鼻子都是呛人的霉旧味。娘和余妈累得一个劲儿揉脚跟不说,连老五叔都拼命捶后背,说他搬东西搬得腰折了,明天怕是爬不起来了。
不知疲倦的只有梅香一个人。她兴致勃勃地在箱笼和门板间穿梭,一会儿找到一只爹小时候穿过的虎头鞋,一会儿翻出一串红艳艳的玛瑙珠,一会儿又捞到一顶太爷从前戴过的小斗篷样的官帽子。梅香把官帽子戴到头上,玛瑙珠儿套在手腕上,还拣了一条大红缎子的披风裹好,迫不及待跑到娘的房间照镜子。镜子里的小人儿,红缎子披风盖住脚面,官帽子扣到眉梢上,眉檐下是半张红通通的晒成油爆虾的脸。
余妈追过来,不由分说扒她身上的红披风。“你个小疯子!晒得滚烫的衣服往身上裹,不怕长毒疖子啊?”
梅香问余妈:“披风是娘的吗?我怎么没见娘穿过?”
余妈笑:“这是你娘结婚上花轿的装扮,如今都不时兴了,没人穿了。”
梅香要求:“留着,我上花轿的时候穿。”
余妈嘴一撇:“看看,难怪老太太张罗着要给你爹娶个小,要你爹生儿子呢。姑娘再宝贝,心都不会在娘家。才多大个人?倒惦记着上花轿!”
梅香扑上去捂余妈的嘴:“不准说!不准说!”
一连晒了三天伏,收东西装箱时检点物品,发现少了一只从太爷手上传下来的金胎包镶珊瑚的首饰盒。太脸色发白地说,那可是个好东西,从前皇宫里赏下来的,要是卖到识货的人手上,值大钱。太盘查,一天井的衣物皮货古玩,怎么就会独独少了这件物事儿?
余妈就回忆,三天当中,挑水的呆小二来过,隔壁的裁缝娘子来过,街上开杂货店的麻子张来过,还有谁谁谁……
娘不准她乱猜疑。娘说,这些人也不是头一回到家里来,再说一天井的东西呢,谁就能独独识出那首饰盒儿是个值钱的宝?
太心惊胆战地得出结论:一定是晒伏晒得露富了,让手段高明又识货的贼人盯上了。太吩咐,等爹回来,这事要报官。爹回来前,从今晚起,睡觉多睁只眼睛,天再热,大门二门房门都要关,还要上门杠。
梅香心里怕怕的,盼着爹快回家。爹在县政府里做事呢,县府养那么多的差役,还拿不住几个贼人?
晒过的衣物装箱后,要放樟脑丸,防蛀,也能防潮。几个大人搬箱倒柜累了半天,已经没了抬脚的力气,娘就派梅香上街去采购。娘嘱咐她,不要买街头麻子张家的,有假货,街坊邻居还不好意思计较,买就要买县政府门口兴隆货栈的。
梅香攥了满把的钱,走到兴隆货栈门口,碰上爹的一个同事许伯伯。许伯伯开口就问梅香:“你娘怎么了?听说病得厉害?”
梅香一头雾水,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答。娘怎么就病得厉害了呢?娘不过是小产了,养息了几天,如今不是忙里忙外屁股都没空落座吗?
许伯伯当梅香的面赞许爹:“你爹是个有情意的人,肯花钱花工夫带你娘到上海看洋医生。不是我说,像你爹这样的,青阳城里还真是没几个。梅香你长大了,要晓得孝顺你爹哦。”
梅香心里糊里糊涂,出门之前还惦记着买樟脑丸要还价,结果也忘了,递过钱,随人家给了几包,用一个小竹篮拎着,迷迷糊糊往家里走。
娘和余妈已经把箱笼都归置妥当了,就等着梅香的樟脑丸塞进去,上盖,落锁。
娘看看梅香的脸:“出门一趟,怎么像丢魂了呢?”
梅香递上樟脑丸,不说话。
娘上前摸摸她的额头:“脸色这么红,别是中暑了吧?”
梅香忽然叫起来:“我没病!你也没病!”
娘被她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嗔怪道:“越大越不会说话了,颠三倒四。”
吃过晚饭,老五叔在天井里洒了水,余妈搬出乘凉的竹榻。太上了年纪,不怎么怕热,早早就回房睡了觉。老五和余妈忙完了事,分别在自己房间里洗澡。天井里只留下娘和梅香两个人。
梅香有一句话在肚子里拱来拱去,她拿手摁着,那句话不服气,咕咕地叫着要冒头。梅香没办法,仰起脸,怜惜地看着娘:“娘啊,问你一句话,爹对你好不好?”
娘用蒲扇轻轻拍了她一下。“傻话!爹好不好,你还不知道?”
梅香把脑袋扎到娘的怀里,堵住鼻子里的酸涩:“娘,假如有一天爹不要你了,我会对你好,我一辈子不离开娘。”
娘拍打着怀里的梅香,像摇晃一个奶娃娃一样,慢悠悠地晃荡着:“娘记得你的话。娘就等着将来享你的福啦。”
爹是在立秋那天回的家。黄包车一直把爹送到家门口,爹搬下来大包小包的许多好东西。
给太的是一大提篮各色洋点心,一件紫红团花缎吊了灰鼠皮的齐膝长袄。给娘的是两块衣料,一块是墨绿色的提花丝绒,一块是薄如蝉翼的浅紫色乔其纱。爹说这两块料子都是外国货,上海市面上最时兴的东西,他在一家英国洋行门口排了半个时辰的队才抢到手。娘心疼买这两块料子要花好多钱,爹就说:“噢哟,你们是没见上海女人花钱,真是过了今天不过明天了。”娘嗔怪,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我们吃饱穿暖就行。爹笑笑,不再理会她。
爹给余妈和老五叔也买了东西:余妈是一顶冬天戴的绒线帽,老五叔是两双洋线袜。两个人收了东西,眉开眼笑。东西不在多少,老爷想着他们,这就是团团和和一家人的意思。
爹最后才拿出给梅香的礼物。他是故意要逗着梅香,想看她着急心慌的样子。爹给每个人都分了好处了,怎么没给梅香啊?梅香还两手空空的呢。
可是梅香的态度让爹很奇怪:她靠在门边,一声不响地看着爹跟家人周旋,小脸儿绷得有点紧,神情是淡漠的,遥远的,抗拒的,与自己毫无关系的。
爹招手喊她:“梅香你过来。”
喊了两遍,梅香拖拖沓沓地走过去。
爹拿出一个半人高的大纸盒,眉里眼里都是笑:“丫头,猜猜盒子里是什么?”
梅香不猜。反正也猜不着,爱是什么是什么。
爹打开纸盒,献宝一样地,把盒子里的东西亮出来。是一个两尺多长的漂亮的洋娃娃!娃娃的脸蛋是细瓷做成,粉白粉红,蓝色的眼珠子可以滴溜溜地转动,金黄色的头发卷成小卷儿披下来,头上扣一顶浅浅的蕾丝花边帽,花布连衣裙鼓鼓地蓬开,脚上是一双浅口带搭扣的红皮鞋。
余妈惊呼:“我的个妈!这娃娃怎么做的?差一口气就能活了!”
爹举着娃娃逗梅香:“喜欢不喜欢?”
梅香是真喜欢,她喜欢得心儿都要跳出喉咙口了,喜欢得浑身上下的汗毛孔都张开了,哗哗地唱起歌儿了。她长到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小人儿,这个真人一般鲜活的外国小仙女!
可是梅香强迫自己不许笑。太和娘都还蒙在鼓里呢,她们不晓得爹在公事房里撒了谎,他撒谎说是带娘去看病,结果他带的是芸姨。还有,爹哪有许多银洋买这些好东西呢?他是卖了家里的宝贝才有钱花的,那个皇帝老儿用过的金胎包镶珊瑚的首饰盒,哪里是贼人偷走了啊,根本就是爹拿了,爹就是那个败家的贼啊。
梅香这么一想,马上又觉得很伤心。她的伤心和高兴掺杂在一起,有一点混乱,有一点迷糊。她不知道自己搅在这个局面里,应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