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北洋舰队在甲午黄海海战中原定采取什么队形?战时究竟采取何种队形?队形的变动是否系被人擅改?这些问题一直是历史学界所争论不休的,其中北洋海军总兵、旗舰“定远”管带刘步蟾是否因贪生怕死而“擅改队形”,则是人们争论的焦点之一。由于史料的记载完全不同,人们的观点截然相反,此事直到现在仍是一桩疑案。
有些史料记述了刘步蟾“擅改队形”的经过。英人泰莱在所著《泰莱甲午中日海战见闻记》中写道:黄海海战之前,北洋舰队提督丁汝昌曾召开战事会议,“议决战时众舰前后分段纵列,成直线,每段大抵姊妹舰二,成四度行列(InQuarterLine)”。但是在发现日本舰队,北洋舰队起锚迎敌之时,队形忽然加以变化:“镇远本在后相傍,忽疾趋而前,若欲相比肩者。他舰之行动亦同此可异。当时,指挥舰队排布之信旗已发出,一望即证实予(即泰莱)之疑惧。信旗所示,为诸舰相并横列(LineAbreast),以主舰居中;而非如提督与诸管带所议决之分段纵列。”为什么北洋舰队队形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泰莱认为责任在刘步蟾身上,“此为其深谋焦思之结果;彼所谋思者非他:当遇敌时,将何以善保其皮也。以战斗舰居中央,弱舰在两翼,则敌人之注意,必最先及于后者。如此则不致敌方炮火自始即集中于彼所住舰,如前后纵列所当有之结果。”意思是说,如按原定之“分段纵列”队形,“定远”、“镇远”
二舰居前冲突敌方舰队,敌方炮火必然首先集注于此二舰之上;于是刘步蟾耍了个花招,改“分段纵列”队形为“相并横列”阵势,以其他军舰来吸引敌方炮火,以牺牲诸弱舰来保全自己。但是,当时这种“相并成直线之排列,未见完全”,原因在于“两翼弱舰,觉其位置之危,逗留于后;故我方舰队成半月形”。据泰莱说:当时他已发现了刘步蟾的“奸诡之举”,是加以纠正呢?还是听之任之呢?他考虑到“此出乎意外之信号已引起舰队之纷乱,若复更改,纷乱当益甚。
予惧其涣散而不可收拾也,两害相权,以保持现状为轻。无论此策当否,予秉之而行。予自望塔跃下与诸上司会,为言曰:‘总兵己发错误之信号,令相并横列,主舰居中;请观众舰;然若更改,纷乱转甚。’众韪其议。
《冤海述闻》书中亦记:“查海战利在铁甲舰为先锋,次等舰为中队或后队,以铁甲坚利便于攻敌且能保卫弱小之船,故各国必以铁舰为督船,既能折冲敌锋,而在前引领,变阵亦灵动也。是役,我军以‘定远’督船并‘镇远’铁甲居中,而反以弱小之船作左右翼护之。倭船作双行,鱼贯而来,且据上风,我已失势。”
类似的记载,在日人浅野正恭著《日清海战史》中也可看到,浅野氏写道:“初,支那舰队之起碇而前也,阵形如小队横阵,此虽发自将令,然全队实已自至于死地。无他,以势力最大之舰居中央,适以强固两翼之战术相背,若以‘定远’、‘镇远’排列于两翼之间,或得免于败亡,亦未可知。然此不独丁提督及其顾问之责,盖以督阵宣令之刘总兵不传丁之信号,而丁既发之,不遑变更之也。不宁唯是,开战后刘之妨害命令,或妄自更变,至于再三”。
此外,《晨园漫录》、姚锡光《东方兵事纪略》、罗惇曧《中日兵事本末》等书中,也都有刘步蟾假传号令,“擅改队形”的记载。
长期以来,由于黄海海战时泰莱与刘步蟾确是同在“定远”舰上,描述得又十分细致,所以相当多的人把此看做“信史”,认为“最有参考价值”,相信刘步蟾在海战开始之前,为了躲避敌方炮火而违反军令,故意错发信号,把北洋水师原来议定的“分段纵列”、两铁甲舰居前的阵势,擅自改成“相并横列,以主舰居中”的队形,结果造成了北洋水师阵形混乱,战斗失利。连台湾战史研究室所编《中国历代战争史》中也说:“旗舰管带总兵刘步蟾殆为当时海军高级军官之败类。开战之初,擅改阵形,其唯一之理由,即刘步蟾欲使己身处于最安全之地位。盖如是布阵,则敌舰避坚击暇,必先击其两翼,而炮火当至最后集中于旗舰上也。”
但是,也有一些历史资料证明刘步蟾并无“擅改队形”之事。据此,有些论者断定泰莱在《甲午中日海战见闻记》中所说刘步蟾擅将“分段纵列”阵势改为“相并横列”队形,是“无中生有,挟嫌诬陷”。他们认为,北洋舰队原先并无以“分段纵列”阵势迎战的计划,其后也并未以“相并横列”队形对敌,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刘步蟾擅改队形的事情发生。他们从以下几个方面对刘步蟾“擅改队形”的说法提出了质疑:
第一,泰莱文中所谓的“战事会议”,既无具体时间,又无其他内容,可见不是黄海海战前的临战会议,而只是平时召开的一种战术讨论会。即使在这样的会议上曾有过“众舰分段纵列”的决定,也不应死守某种阵形一成不变,根据战争的实际情况,临时改变阵形是完全可能的,也是十分必要的。事实正是如此,北洋舰队就是根据日舰成单纵阵,似欲“直攻中坚”的形势,而将并列纵阵临时改变为犄角雁行阵的,这已为中外史料所证明。汉纳根在关于黄海海战的报告中说:“九月十七日,我队与敌队相峙,曾布为并列纵阵前进,其后改为单纵阵,终至采用后翼单梯阵”,说明北洋舰队在接敌时曾经数次改变过阵形。姚锡光《东方兵事纪略》也说:北洋舰队接敌时,“汝昌自坐‘定远’为督船,作犄角鱼贯阵进。遥望倭船作一字竖阵来扑,快船居前,兵船继之。汝昌谓其直攻中坚也,以‘镇远’、‘定远’两铁甲居中,而张左右翼应之,令作犄角雁行阵”。这段记载,不仅叙述了改阵经过,还指明了改阵原因。被访问的曾经参加黄海海战的北洋舰队老水手,也都说:北洋舰队“先是排成双纵阵前进,一会儿又摆成人字阵式,向敌舰直冲”。由此可见,泰莱所说北洋舰队一起锚,阵形就被刘步蟾擅自改为“相并横列”,似乎不曾采取过双纵阵前进,这是十分可疑的。
第二,如果北洋舰队阵形不是由丁汝昌等所定,而是为刘步蟾所擅改,那么,从泰莱于午前11时左右发现刘步蟾“改阵”到午后12时50分海战打响,其间相隔两小时之久,双方舰队相距尚在二三十海里之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这么远的距离内,完全有可能把刘步蟾所“擅改”的“相并横列”阵形重新变为“分段纵列”阵形,这在时间上既完全来得及,在行动上也并不很困难,只要把犄角雁行阵的两翼舰只向中间收拢即可,并不会造成什么“若复更改,纷乱当益甚”的严重后果。由此可见,北洋舰队之所以来再重新变阵,并不是如同泰莱所说的“然若更改,纷乱转甚”,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只能说明刘步赡并不曾擅改阵形。
第三,泰莱说,刘步蟾违令改阵后,“两翼弱舰,觉其位置之危,逗留于后,故我方舰队成‘半月形’”。这不仅与其文中关于北洋海军官兵“狞厉振奋”、亟思一战的记载难以吻合,也与其他一些亲历战阵的外国人的记述相矛盾。当时在“镇远”舰上参战的美国人马吉芬记载说:“各舰见旗舰‘定远’扬‘立即起锚’之信号,无不竞相起锚,行动较之平日更为敏捷,即老朽之‘超勇’、‘扬威’两舰,起锚费时,因之落后,然亦疾驰,竟就配备”。汉纳根的报告中也说:
“诸华舰颇能如余之意”。当时正在附近海域“观战”的英国远东舰队司令斐利曼特描述道:中国舰队“以两舰相对,自顶点各向正横后的45度线上,左右排列,状若锯齿,……自日舰观之,恰如楔形“V形”,向敌阵猛冲。这些记载与泰莱所说的矛盾之处将如何解释?
第四,如果真如泰莱所说,刘步蟾为了居中躲避敌人炮火而擅改纵阵为横阵,那么他就不应该在队形未整之前就冒险冲敌,而据史料记载,刘步蟾在“横队未整”和后续舰“均赶不及”的情况下,即指挥定远舰急急先行,并终始居于夹缝雁行阵的“人”字形之首,将自己暴露在敌方炮火之下,因而成为敌人炮火的重点攻击目标,这岂不是与刘步蟾躲避敌方炮火、保全自己生命的初衷南辕北辙了吗?
由于存在着以上疑点,所以有些论者认定所谓刘步蟾因贪生怕死而肆意违抗军令,擅将北洋舰队“分段纵列”阵势改为“相并横列”队形的说法,是子虚乌有之事。历史事实究竟如何?看来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