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回到家时,发现妈妈不在家里。隔壁王好婆过来说,妈妈有事出门,让端阳别忘记喂鸭子。
端阳想,嗨,这事还交代个啥,喂鸭子本来就是我的事嘛。
端阳在饲料间里一边为鸭子砸螺蛳,一边梳理着思绪。
忠义救国军的投敌,使阳澄湖地区的局面变得复杂。最近几天,妈妈不让端阳下湖放鸭,说兵荒马乱的,尽量不要出去乱走,可她自己一会儿割草,一会儿出门,简直有点神出鬼没的样子了。她会去哪里呢?她是撑着柳叶船出去的,是去太平镇小舅舅那里,还是下了芦苇荡?
想着想着,一个直觉“当”一声从端阳的脑子里跳出来:莫非妈妈跟大福师、和公公一样——也是新四军的人?没错,那天大福师说过的,如果和公公不在,就把钢笔交给妈妈。
这个念头使端阳挺激动的,没心思砸螺蛳了,又爬到屋顶上去四下瞭望。端阳焦急地等着妈妈回来,好证实自己的猜测。
端阳家在红石村的最西临湖处,往东看差不多能看见整个红石村——绿树掩映之间,一幢幢房子毗连成片。那棵最高大的树是皂荚树,像巨大的绿伞一样挺立在村子中央,和村子北头那棵姿态优美的合欢树遥相呼应。村子南头有一块巨大的红石,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这个村子就是因为这块红石头得名的。老辈人说这是一块天外飞来的“落星石”。新四军在村上时,也有人去研究过这块石头,说这确是一块陨石,也就是落星石的意思。红石就在湖边,听说南宋时,韩世忠和梁红玉曾在这里操练水军,这红石曾做过他们的指挥台。往西北方向看,因有马财主家的高屋挡着,无法看到渡口和西瓜墩;而向西南方向看,倒可以看到广阔的芦苇荡。
这会儿,端阳就在向芦苇荡眺望,希望能看到妈妈的踪影。
己是傍晚,秋云在芦苇荡上空布排出一个高远无边、变幻不定的阵势。秋风则在大芦苇荡里掀起一道一道绿色的波浪。芦苇荡太大了,无边无际的样子,一条柳叶船摇进去,就像一条小鱼进了大海那样的了无痕迹。
这一片大芦苇荡使端阳生出来一个希望——和公公在发现情况之后,是不是躲进芦苇荡去了?只要进了芦苇荡,和公公就没事了。和公公会这样做的,他对芦苇荡太熟悉了。他会这样做的……端阳闭上眼睛,小和尚念经似的把“他会这样做的”这句话一连念了十多遍。要不是突然响起的枪声,端阳本来打算念满100遍的。
枪声突然响起,只一声,所以一时无法确定方向。等到又连着响了几枪,端阳才断定枪声来自渡口方向。端阳心里一紧——那边又发生什么情况了?
马财主家的房子真是讨厌得要命!
过了一会儿,屋顶上的端阳看见了一个从渡口方向狂奔过来的男人。那是个年轻人,好像受了伤,跑起来跌跌撞撞的。他奔到了合欢树那里,好像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向村子里奔来。他的身影一会儿被树木挡住,一会儿被房子挡住。这是个什么人?追他的人呢?
追赶的人迟迟没有出现。端阳猜想追赶的人可能在湖中的船上,赶上来还有一段时间。
奔跑的人已经到了皂荚树下,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端阳看见村里一些院门开启,里头露出表情紧张的脸,然后又把门关上了。乡亲们是怕上敌人的当。日伪常常派特务冒充新四军或“民抗”队员来敲门求助,然后对相助的群众残酷打击,所以群众对这一类情况都抱着谨慎的态度。
端阳在屋顶上居高临下,看得清楚——那人确是受了伤,伤的是腿,那鲜红的血还在流呢!端阳看不过去了,赶紧从屋顶上下来,打开院子门往巷子外跑,却在巷口遇上了邻居王好婆。
王好婆说:“端阳,先别过去,再看一看。”
端阳说了声“来不及了!”径直奔到了伤者身边,说:“叔叔,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那人本来趴在地上的,听到端阳的问话,侧过脸来,说:“渡口出事了……”说了这一句,他就疼得说不出话来了。原来他不仅伤了左腿而且还伤了胸部,那儿的血浸透了衣衫。
端阳说:“渡口出啥事了?”
那人答非所问:“我从上海来的,我是给新四军送药来的,哎唷……”
端阳想,如果这是真的,那真是紧要的事,可是,这是真的吗?
那人说:“我不行了,你别管我,我把药藏在土地庙枯井里了,你千万别去土地庙,你只要想办法把这个情况告诉新四军,或者……”
端阳觉得这真是为新四军送药的人,连忙去扶他。
那人挣脱了端阳的手,说:“他们来了,你快走,快走开……别管我……不要管我……快走!”
端阳说:“或者什么?”
“或者报告给武工队的、武工队的长官。”
村北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端阳赶紧闪进巷子,跑进院子关上门,然后飞快地上了屋顶,又从女儿墙的漏花中观察那个伤者。
追过来的是五个穿便衣的汉子,凶狠地把伤者逮住,往渡口方向去了。一个领头模样的最后离开,临走时,他在皂荚树下的古井里打起一桶水来,洗了洗手,又用洗过手的水将伤者留在地上的血迹冲散掉。
端阳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沾了血,是刚才扶那人时沾上的。走下屋来,端阳把手上的血擦在一片树叶上,然后才洗了手。
到这时,端阳已经断定这个伤员是个冒牌货。那人说了“武工队的长官”,这不对,新四军武工队是从不说“长官”的。还有,这血也是假的,要不然,这染血的树叶早就引来苍蝇了。
端阳妈妈黄昏时分才摇着柳叶船回到家。妈妈见到端阳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渡口的情况。
端阳说:“和公公不在西瓜墩。西瓜墩上没有人。”
“你上西瓜墩了?”
“没有,银子回到墩上了,看它奔来奔去的样子,就能断定墩上没有人。”
“你真没有上西瓜墩?”
“船被你摇走了,我没有船。有船我也不会上去。我猜一定有人在监视着西瓜墩。后来,那边果然有了动静,有人从那边跑到村里来了。”
“是谁来了?”
端阳就把假通讯员的事讲了,还说了自己认定假冒的依据。
端阳妈听着,先为儿子捏了把汗,后来倒为儿子的冷静分析感到了欣慰——这小毛头,倒能遇事动脑子了!心里高兴,可嘴上还是在责怪儿子:“你看看,差一点就上人家当了。”
端阳说:“妈,那你说我怎么办?别出去,别管事对不对?可如果那个通讯员是真的呢,你也不管?你说嘛。”
妈妈缠不过儿子呢,说:“行了,我是让你遇事要冷静,要多动脑子。”
端阳说:“行,那我问你,我可以去西瓜墩吗?你给我动动脑子呀。”
妈说:“脑子要自己动,你说呢,你先说说为什么去,去了干什么?”
端阳说:“为什么去?我怕银子饿死。就为这个。”
妈看着儿子:“就为这个?”
端阳说:“我说为了和公公,你一定会说——小孩子家,这不是你管的事。”
端阳学妈妈说话的腔调学得挺像的,把妈妈逗乐了,忍不住笑起来。
端阳不笑,说:“妈,你回答我呢。”
“什么?”
“去西瓜墩。”
妈妈想了想,说:“那得想一个去那儿的理由。”
“那好,我准能想得出。我放鸭路过,不行吗?”
“那也得明天再说。”
“妈,我是为和公公担心呀。”
妈摸摸儿子的头,说:“孩子,担心和伯的,不止你一个人。我们明天再说,好吗?你说放鸭路过,有晚上出门放鸭的啊?”
事实上,那白狗是端阳妈和和伯之间约定的危险信号。一接到这个信号,端阳妈即装作割草,用镰刀在合欢树上刻了一个约定的报警记号——秘密交通员见到这个记号,就不会再去西瓜渡了。
吃晚饭的时候,端阳妈见儿子闷闷不乐的样子,说:“端阳,还想和公公啊?”
端阳不吭声,心里难受呢。
等一会,妈又问:“端阳,怎么不问问妈妈去哪儿了?”
端阳说:“这不可以问的,对不对啊?”
“为啥?”
“猜的。”说了就埋头扒饭。
端阳妈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子,心里在说:都说没了父亲的孩子长得快,也许有点道理的。孩子他爸,你看,我们的儿子长大了,他心里明白着呢。
端阳妈这样想着,觉得喉咙里被什么哽住了,嘴里的饭咽不下去,眼圈也红了。
端阳发觉了妈妈的神情,说:“妈,你怎么啦?”
端阳妈背过身去添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