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端阳赶着鸭群下了湖。
鸭子在鸭棚里憋几天了,一出端阳家的水栅门,就开心得不得了,好多鸭子欢叫着,扑动翅膀在水面上疾走,踩出一道道雪白的水花。
听凭鸭子野了一会儿,端阳打起呼哨恢复了鸭群的秩序。这个庞大的鸭群从小受到过严格的管束和训练,每只鸭子都知道必须遵守的几个纪律。其实,这种培训不是很难,只要坚持一些规矩就可以了,因为鸭子在野生时期就有服从头鸭的本能。一些聪明的隔年老鸭大致能听得懂端阳的简单口令。听不懂也没关系,只要跟着头鸭、学着头鸭的举止就可以了。端阳在头鸭的脖子上系了一条红丝带,便于自己和鸭群识别。鸭子第一次下水就是跟着红丝带的,它们是绝对尊重系着红丝带的首领的。
因为老首领年岁大了,而小白点又进城立了功,端阳现在已经把红丝带系到了小白点脖子上。小白点聪明着呢,理直气壮地游到了鸭群最前面,担当起头鸭的职责。它响亮地叫:“呷呷,呷呷……”听起来蛮威严的。
端阳一下湖就关注着西瓜墩。西瓜墩失去了活力,就像浮在水面的半个西瓜。端阳心里一揪一揪地难受,忍不住吼一般唱起了山歌:
一把芝麻撒上仔天,
我肚里山歌末千千万。
要唱山歌末你就唱啊,
唱仔山歌心不烦。
白米饭好吃田难种,
樱桃好吃树难栽。
真心话好说啥人听哪?
山歌好唱末口难开……
唱的是古老的山歌,也没啥确切的意义,但这么喊着,这么吼着,端阳心里慢慢就好过了些。
在湖上唱歌声音传得远,红石村的好多乡亲都听见了。由于胡传魁的无耻叛变,乡亲们这些天积累起来的愤懑情绪,似乎忽然得到了释放。太阳照样升起来,山歌照样唱起来,你个胡传魁龟孙子算个屁,你奈何得了这九千顷阳澄湖啊!
唱着唱着,端阳心里又难受起来了,他想起这古老的山歌就是和公公教他的。和公公,你现在在哪里呢?小月在城里,知道爷爷出事了吗?银子还在岛上吗?
端阳一划竹篙,柳叶船的船头就对准了西瓜墩。端阳决定上岛去看看。他继续唱着歌,还夹杂一些指挥鸭子的吆喝声,就这样大张旗鼓地向西瓜墩去。端阳想好了,要真有人为难,就说是到西瓜墩吃西瓜的。
端阳就这样带着他的鸭群浩浩荡荡地到达了西瓜墩。端阳对鸭群下了分散觅食的口令之后,就上岸直奔和公公的小屋。
小屋敞着门,白狗银子头冲外当门趴着,把守着这个没有人的家。它太饿了,头昏眼花,浑身乏力,不由自主地在打盹。有人!它抖擞起精神,站起来,冲着来人发出严厉警告。
“银子!银子!”
银子认出是端阳,严厉警告立即变成了急切的招呼。
“知道知道。”端阳捋捋银子的脖毛,让它安静下来,在屋里屋外转个圈,没见人,就见屋里被翻得一塌糊涂,屋后的西瓜地也是一片狼藉。鸡埘坍了,鸡都不见了。只有挂在房门上馒头笼里那只翠绿的蝈蝈还活着。
银子对着端阳低声呜咽,是一种焦急的询问:我主人去哪儿啦?我主人去哪儿啦?
端阳见了银子走起路来飘飘忽忽的虚弱样子,知道它饿得厉害,赶忙到柳叶船上把带的午饭拿来给银子吃。
银子大口吞吃,噎着了,呛着咳着。
端阳拍拍白狗,说:“别急,别急。”
银子有点儿不好意思,转过身体,不让端阳看它的吃相。
端阳决定把银子带回家去。见银子吃饱了,端阳就招呼它上船。银子不愿意,它要留下守着家。端阳坚持着,把银子抱到小船上,随即集合起鸭群离开西瓜墩。船离岸了,银子明白这是要带它走,急了,冲着端阳吠着,示意让它回去。端阳安抚它,不断说着话:“知道,知道,你在这里行吗?吃什么呀?知道知道,等和公公、小月回来,我就送你回来好不好?银子,要听话……”
银子不听这个,不顾一切地跳下了湖,向岛上游去。白狗的突然跳水把鸭子们吓了一跳。好多鸭子不满地叫喊起来。
既然白狗如此坚决,端阳没再坚持。银子的忠诚使端阳好感动,他朝登岸的白狗挥着手,说:“银子,好样的!银子,我每天来看你!”
上了岸,银子摇身洒水,跑到它的那块小高地上,目送着端阳驾船远去。
端阳要去破航船那边看看,这是妈妈关照的。
破航船停泊的地方是一片椭圆形的水面,水比较深,但出入这个水面的两条水道并不深。其中一条水道在春天时被端阳和母亲用两道泥坝筑断,坝上如今长满了芦苇,不熟悉的人已难以找到。仅剩的一条水道也被改造过,很浅,稍大一点的船,或小船载重了就难以通过。这么一来,这个被端阳称作“金家湾”的地方就成了一个藏船的好地方。
端阳对这一带的芦苇荡就像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芦苇荡里的水道密如蛛网,每条水道的样子几乎是一样的。你得记住许多许多的细节才能辨认路径,否则,你很快就会迷路,就会在芦苇荡里瞎子牵磨一样团团转,出不来,更不用说找到目的地了。
柳叶船一进“金家湾”,端阳就看见了破航船旁泊着的两条小船。端阳觉得这两条小巧玲珑的船都挺眼熟的——是谁在这里?
正疑惑,航船船舱里钻出两个人来——呀!这不是武工队朱侠伯和通讯员小何吗!没错,朱侠伯正朝这边摇着手打招呼呢。
端阳喜出望外,大声叫着两人的名字,稀里哗啦打着桨,把柳叶船靠上去。端阳正要找武工队报告西瓜墩的事呢。上了航船,端阳刚说出“西瓜墩”三个字,就被朱侠伯打个手势止住了:“端阳,西瓜墩的事我们早知道了。”
端阳着急地问:“和公公他到底怎么了?”
朱侠伯说:“他被鬼子的夜袭队抓走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和伯是我们武工队的联络员。他是我们的人。”
端阳说:“那我们得去救他!”
朱侠伯说:“我们正在想办法。”
端阳说:“我刚才去了西瓜墩,那儿没人。”
小何说:“你还喂了白狗,对不对?”
端阳在西瓜墩时是一直留心着沙家浜湾水面的,根本没见过一船一人,小何怎么会看见自己喂狗呢?就说:“我没有喂狗,我哪来的狗食?”
小何得意地说:“你问哪来的狗食,对吧?我再算算……”闭上眼睛,动着几根手指,装出捏指阴阳的样子。
朱侠伯笑道:“端阳,你别信他神神道道的。其实,我们一直在监视着西瓜墩,看,有这个呢。”他从小何的背包里掏出来一架望远镜。
端阳明白了,一把抓过望远镜,说:“我试试!”
端阳还是第一次用望远镜,挺兴奋的,可镜头里却是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急了:“哎呀,是不是坏掉啦?”
小何还想逗他,说:“你还没念密码呢,我告诉你密码:1234567。念嘛。”
端阳知道小何在逗他,而且他的手指已经发现了一个旋钮,说:“你骗人也不看看对面是谁。”
“是谁啊?”
“我,金端阳啊!”
旁边的朱侠伯忍不住笑起来:“你们两个,碰到一起就打嘴皮官司,我看是半斤对八两,谁也赢不了谁。端阳,调准焦距没有啊?”
端阳这才知道这个旋钮是调“焦距”的,说:“调‘小机’还不容易吗?行了,清楚着呢。”
可惜这里让高高的芦苇包围着,否则,端阳真是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小何说:“端阳,别看个没完了,今天,朱队长等你来,还有话对你说呢。”
端阳一愣:原来,妈妈让他来这里看看航船只是一个由头,原来是朱队长要找他啊!
小何说:“小端阳,都说你机灵,你倒猜猜,朱队长找你是啥事。”
端阳说:“这还用说,是想看我的飞鸭对不对?”
朱侠伯赶紧说:“对,对,上次在飞机墩说了没看成。”
端阳说:“没问题,我让你们眼见为真。”
小何纠正道:“不是眼见为真,是眼见为实。”
端阳说:“实不是真吗?你说呢。”
小何说:“行了,快指挥你的舰队吧。”
端阳跳下柳叶船,解了缆,一点竹篙,小船就无声地滑到了水面中央。听得一声呼哨,正在水面上、苇洲上分散觅食的鸭子就哗啦啦集中到了小船四周,等待调遣。
端阳大幅度地摇动手里的竹篙,让竹篙上的红绸带呼呼地飘成了一朵火苗。鸭群被调动起来,顺着竹篙旋转的方向绕着小船奋力游动,速度越来越快。一时间,水花飞溅,嚓嚓有声。
端阳吼一声:“嗬!嗬——”
有鸭子飞离了水面,一只,一只,又一只……飞离水面的鸭子最后达到了二三十只。先是用力地扑打翅膀,不久就从容起来,成了鸟那样的真正的飞翔。其余的鸭子见端阳的指挥棒停止了舞动,就不再做起飞的努力。它们侧仰着头,羡慕地看着飞起来的同伴。
从“海军”转为“空军”的鸭子在盘旋中完成了整编。它们围着柳叶船一圈一圈地飞,半径越来越大,高度越来越高。它们挺老练地拍动翅膀,或者乘风滑翔,在蓝天里显得自由而快活。似乎出于某个规则,它们在飞行中并不吵嚷,偶尔响起一声两声“呷呷”声,听上去像是一种口令。
端阳说:“这是头鸭在叫,看到了吧,是那只飞在最前头的。”
小何说:“戴着红领结呢,够威风的!”
朱侠伯忽然说:“它叫小白点,是不是?”
端阳一惊:“咦,你怎么知道的?”
朱侠伯说:“这说明我一直在关心你。”
小何说:“这小白点立过功,帮你引开了日本兵对不对?这是你妈说的。”
朱侠伯说:“端阳,与和公公一样,你妈妈也是我们的人。你可能猜到了一点儿,可还吃不准对不对?你妈不会告诉你,因为这是纪律。这种事连自己最亲的亲人也不能说。”
端阳说:“你怎么说了?”
朱侠伯说:“问得好。那好吧,你把你的空军召回来,召回来了我就告诉你。”
端阳说:“这些鸭子在家里闷几天了,这会儿飞得起劲,等一会儿吧。”
小何说:“这些飞鸭怎么训练的?”
端阳说:“这是秘密,不能说,连最亲的亲人也不能说。”
这话把朱侠伯逗乐了:“哈哈哈……端阳端阳,你真是刀子嘴。厉害。”
小何说:“刀子嘴,豆腐心,这是老婆婆哎。”
端阳说:“我不是豆腐心,我是豹子心!”
小何说:“只听人说豹子胆,哪有豹子心的?”
两个男孩又贫上了。朱侠伯说:“瞧,鸭子回来了!”
端阳摇动竹篙,让空中的鸭子降落。鸭子们正玩得欢,磨蹭了一会儿才降落到水面。它们降落的动作要比起飞的动作轻盈得多。
朱侠伯招呼头鸭:“小白点,小白点……”
小白点根本不理睬,大摇大摆地游进苇丛中觅食去了。
朱侠伯说:“怎么就呼不应它?”
端阳说:“你是陌生人,它也是单线联系的。”
朱侠伯又开心地笑了:“端阳,你这套对答如流是跟你爸爸学的吧?他是摇航船的,总是能说会道的。”
端阳的爸爸其实是个闷葫芦,端阳的能说会道倒是和他的小舅舅很像。端阳想说他是“外甥不出舅家门”,却没说出来。想到小舅舅,端阳心里有点儿虚——小舅舅眼下还在胡传魁部队里呢。
朱侠伯亲切地拍拍端阳的肩,让端阳进船舱和自己并排坐下,认真地说:“端阳,谢谢你,非常谢谢你,你为我们做了一件重要的事。”说着,郑重地伸手握住了端阳的手,用力摇了几摇。
端阳不明白:“你说啥?”
朱侠伯说:“我们及时获得了胡传魁叛变的消息,避免了许多损失,这不是大事吗?”
“那为啥谢我?”
“因为这个重要情报就是你从县城带回红石村的。”
端阳眼睛一亮:“是大福师?”
“就是那支钢笔。”
端阳自言自语道:“我还是迟了一点儿对不对,不然和公公他怎么会出事呢?”
朱侠伯按了按端阳的肩膀,说:“不是,和伯出事是另外的原因。说不定是我们内部出了问题。”
端阳眉头一皱:“我们内部?会有问题?”
朱侠伯点点头:“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斗争是复杂的。”
端阳想起自己曾对大福师有过误解,挺惭愧的。
朱侠伯说:“端阳,在想什么呢?说说。”
端阳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不能错过了,就鼓起勇气说:“我想参加武工队。”
朱侠伯说:“端阳,其实,你早就是我们的人了。你机灵,有胆气,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武工队队员,一个优秀的通讯员。”
“通讯员?”
“就像你妈妈一样,你不愿意吗?”
端阳站起来,说:“我愿意!”
朱侠伯也站起来,说:“那好,欢迎金端阳同志成为水上飞。”
端阳不明白:“你说水上飞?水上飞不是你们的队长吗?”
小何的脑袋探进船舱来,说:“水上飞就是我们武工队,武工队队员都是了不起的水上飞!你也是啊!”
原来是这样啊!端阳一下子就觉得自己长高了,觉得自己忽然长大成人了!
不过,端阳还有一个问题:“小何,那打下鬼子飞机的是谁呢?”
这个本来很简单的问题却一下子把小何问哑了。小何看着朱侠伯,支吾着不知说什么好。
朱侠伯说:“打飞机的人你认识,他就是小袁啊。”
端阳兴奋起来:“原来是他啊!砰!一枪一架飞机,多来劲!小袁真是了不起!”
看着端阳的兴奋劲,朱侠伯和小何都有点沉重。得到胡传魁叛变的情报,朱侠伯立即派出小袁赶到太仓去通知那里的秘密联络点。可小袁从此就失踪了。后来得知,那个联络点已经被敌人破坏——这就是说,小袁很可能已被敌人逮捕。接着发生的和伯被捕事件,说明先期被捕的人中间已经有人叛变。武工队和地下党组织正在努力调查这件疑案。
朱侠伯说:“端阳,我有事,先走一步,小何会留下来和你谈一些具体的事。小何,你和端阳好好谈谈。”
端阳见队长要走,说:“队长,我有一件事,就是、就是你什么时候发我枪啊?”
朱侠伯想一想,说:“哎呀,我还是很穷的,一时没枪可发。这样吧,等我手头有了枪再说,好吧?”
端阳想:嗨,没有枪,算什么水上飞啊?端阳好不容易忍住了,没说出这句话来。
队长走了,小何也没正面说发枪的事,只是举了不少例子。这些例子就说明一件事:水上飞队员的枪,大多不是发的,而是从敌人手里夺来的。
端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