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城去红石村的陆路有两条。一条是到了沙家浜后经西瓜渡到达,另一条是绕道太平镇,直接到达。袁雷选择的是第二条路,他对西瓜渡有一种彻骨的恐惧。
四个人上路了。四个人心里各有一把如意算盘。
肥田的焖肉面居然使袁雷产生了幻想,指望着再次立功后就跳出是非之地,远走他乡。端阳的父亲是袁雷的救命恩人,他的残存的天良本不愿利用端阳来效力鬼子,偏偏白狐认出了端阳,他也就不得不再无耻一回了。
事出突然,端阳的计划是在路上临时想出来的——他们不是要找新四军后方医院吗?那好,我就带你们下湖去,到了芦苇荡,我总有办法摆脱你们的。摆脱不掉也不要紧,水上飞还会怕你们几个人?到了芦苇荡,这三个家伙不过就是三只无脚蟹。
袁雷和端阳想得都太简单了,狡猾的三角脸号称白狐,他是不会轻易下湖的。肥田断定袁雷的叛变还没有被新四军觉察,但三角脸觉得并无把握,他假扮白医生并不是要打入新四军后方医院,只是想通过端阳再抓一个新四军地下联络员。抓一个联络员,有两支枪已经足够了。通过袁雷,虽然抓住了西瓜渡的和公公,但那个倔强的老头至今咬着牙关没有吐露一个有用的字。肥田对此很不满意,严令三角脸抓紧利用袁雷这张牌,侦得新四军后方医院的确切位置。对于袁雷,肥田当然是不会让他跳出是非之地的。事实上,肥田已经把决定袁雷生死的权力交给了三角脸——如果失去利用价值,白狐就可以相机处置。
县城到太平镇原本是有一条简易公路的,因主要活动在太平镇一带,忠义救国军把公路桥炸掉了,使鬼子无法长驱直入。那时,忠救军还是一支抗日的民间武装。从县城到太平镇,现在得绕许多小路,不熟悉的人一不小心就会绕迷了路。端阳的小舅舅是太平镇人,端阳小时候常来舅舅家玩,所以对这一带的路是很熟悉的。他引着三个心怀鬼胎的人避开村落,专选荒僻小道走路。和沙家浜一样,太平镇也是地处伸进阳澄湖的半岛之上,走着走着,就会遇上大片的沼泽苇丛。这么绕着走,挺合三角脸的胃口,他不想遇上胡传魁的人,免得端阳起疑。
走着走着,就到了一个拉拉渡口。端阳知道这里离太平镇已经不远了。
“野渡无人舟自横”,在江南,有些偏僻的渡口是只有渡船没有艄公的。在船上系上两根长长的麻绳,分别拴在河的两岸,人在船上拉动麻绳,就可以渡河了。这种渡口俗称“拉拉渡”。
引着这三个自投罗网的家伙走,端阳心里煞是得意,就怕这三个家伙半途变卦,不去红石村了。就为这个,虽然对袁雷恶心透了,端阳还是装出了亲热的样子,和袁雷七搭八搭地说一些以前交往的事——飞机墩啊,药兜肚啊,荷包蛋啊……
袁雷自小就有小腹痛的毛病,特别是受不得秋天寒,一受寒就犯病。犯起病来也并不怎么严重,只是小腹隐隐地疼,但也叫人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朱侠伯出身中医世家,本来就是一名中医,一入秋就让袁雷把一个小药袋束在肚子上。这是朱家的祖传验方,戴着药包真灵验呢,就是行动剧烈时容易掉落药包。后来,端阳妈妈知道了,特地为小袁缝了一处带着松紧带的药兜肚……
端阳妈对武工队的战士大多熟悉,只因为袁雷的命是丈夫的性命换来的,所以对袁雷更加亲热。小袁自幼没了父亲,母亲带着他嫁了人。因为继父对他不好,他妈妈更加心疼小袁,给小袁下的面条常常会埋着两个煎鸡蛋。把鸡蛋埋在碗底下是怕小袁的后爸看见。听小袁讲这个童年的故事时,端阳妈忍不住流了泪,以后,只要有机会,端阳妈就会给小袁下一碗面,碗面上放两个油煎蛋,碗底里还埋着一块肉,或者一块鸡。之所以要把肉和鸡埋在碗底,是怕小袁不肯接受……
听端阳提起这些往事,袁雷心里煎煎地难过,就觉得是在掏他的心肺,是在羞他的脸皮。
说着这些事,端阳此时也难过起来——小袁啊,小袁啊,都把你当作自家的兄弟和孩子,你怎么就投了鬼子啊!
听着,听着,袁雷的脸色变得苍白,觉得小腹在隐隐作痛。
说着,说着,端阳突然就不说了,只觉得一股怒火在身体里烈烈地燃烧起来,就想在袁雷的脸上连抽十八个耳光。
三角脸感觉到了什么,说:“袁先生,你怎么了?”
袁雷说:“一经风,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小肚子疼。你们等我一下,我去方便一下。”就钻进路边的苇丛去拉屎。见了三角脸的示意,黑脸汉子也跟着进了苇丛,说也要拉屎。他的任务就是盯住袁雷,可不能让他溜了。
三角脸和端阳在路边坐着。
三角脸搭话说:“端阳,去过上海伐?”
“没有。”
“我觉得你有点面熟,我们见过面伐?”三角脸心里有点不踏实,怕端阳还记着那次盯梢的事,故意这么试探。
端阳猜到三角脸的心思,说:“我没去过去上海,怎能见到你呢?听说上海国际饭店高得不得了,我想去看看,就是太远了。”
三角脸放心了,说:“国际饭店不能看,一看,帽子就落脱了。”
端阳说:“哎呀,真有这么高啊!”换个话题,又说,“白医生,你这个藤箱里装的是药吧?”
三角脸正想打探端阳和后方医院的关系,说:“后方医院缺药是伐?”
端阳说:“你带盘尼西林吗?”
三角脸说:“咦,你还懂药啊?”
端阳说:“我家里就住过新四军的伤病员,我老是听医生和护士说这个药,说盘尼西林啥病都能治。”
“你们家住过伤病员?什么时候?”
“那时候,我们村差不多每家都住着一两个伤病员,医生每天挨家挨户查病房。”
“你认得刘医生吗?”
“不认得。”
“听说刘医生叛变了,我是来顶他的职务的。”
端阳装出对这个不感兴趣的样子,还是说:“白医生,你带没带盘尼西林?”
三角脸说:“有好多药的,不过,没有盘尼西林。那种药在上海也不好买。东洋人控制得老严的。”
端阳说:“那我看看其他药材。”说着,就伸手要去开箱子。
三角脸按住藤箱,说:“别动,有些药不可以见阳光的。”
其实藤箱是锁着的,三角脸根本没必要紧张的。端阳看到箱子是锁着的,这么着是乘机看看三角脸腰间的内容。端阳隐约看到三角脸腰间的手枪——这个左撇子果然是把枪别在左边的。
这时候,听得袁雷和黑脸汉在苇丛里尖叫,接着见两个人从苇丛中惊惶失措地逃了出来。原来,袁雷的左手被蛇咬了一口。
端阳跳起来,说:“蛇在哪儿?在哪儿?”
一边问着,一边就冲进了芦苇丛,他要看一看咬人的蛇是什么蛇。被蛇咬后,对蛇的认定是很重要的——是不是有毒,是哪一种毒蛇。毒蛇有多种类型,有的是血液型毒,有的是神经型毒,有的是复合型毒,针对的治疗是不同的。
那蛇逃得快,端阳到底没能见到它,只能通过伤口来判断了。
见袁雷手腕上有四个针样的伤口,端阳就认定是毒蛇咬的,说:“白医生,这肯定是毒蛇咬的,快给他治治吧。”
三角脸哪里懂这个,说:“这个,这个,我是西医,西医不研究这个。”
端阳让袁雷在草地上躺下来,一时找不到带子,就随手扯了一片苇叶来缠在袁雷的手臂上。这样可以延迟毒液到达心脏。一时找不到刀子,端阳折断了一支芦苇,用芦苇折断处的锋刃来为袁雷扩创排血;又去水边蒲草丛中捉来一个鼻涕虫,用苇刃剖开洗净之后敷在袁雷的伤口上。
袁雷挺腻歪鼻涕虫的:“这不是蜒蚰吗,多脏啊!”
端阳说:“这是土法子,这东西能吸毒的。”
三角脸挺佩服端阳的能干,说:“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土法子?”
端阳说:“我没办法了。你是医生,你得下药哎,要下蛇药。”
“蛇药?”
“季德胜蛇药,有吗?”
“什么季德胜蛇药?”
端阳说:“没有药,不好办。这样干躺着不行的。”
三角脸说:“那怎么办?哪里能找到蛇医?”
端阳说:“小袁躺着,不能走,一走动,毒素很快进心脏里去了。”端阳想说“我去找蛇药”,可突然想到袁雷是个该死的叛徒,就没说出口,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心里烦得要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三角脸不甘心计划泡汤,坐到端阳身边来和端阳商量,打听这附近有没有蛇医。
端阳摇摇头,心里在恨恨地说:“该死的叛徒,老天爷要报应你了!”
袁雷闭着眼,额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被毒蛇咬后,伤口会剧烈疼痛,再过一会儿,全身的中毒症状就会出现。
袁雷睁开眼睛,说:“端阳,别走开,别走开。”
端阳不忍心看着他,别过脸,心里还在骂:“不争气的,该死的,不争气的,该死的……”忍不住又回头看,见袁雷解开了手上绑着的苇叶,还把敷在伤口上的鼻涕虫拨掉了。端阳想:“狗东西,你找死啊?”
是的,袁雷就想这样死去了。袁雷这会儿最想有一支枪,如果有,他会在失去知觉之前把身旁的两个特务打死,然后再开枪自杀。当然,在自杀之前,袁雷会向端阳说出一切,说出他内心巨大的痛苦和愧疚。没有枪,他就只能这样躺着等死了。他又闭上了眼睛,在心里说:“袁雷,快死吧,快死吧……”
端阳忽然明白过来——不能让袁雷死,他死了,自己的计划就泡汤了,就对三角脸说:“白医生,这里没的蛇医,但这里离开太平镇不远,我能去镇里找到蛇药。”
黑脸汉说:“没有蛇医,哪来蛇药啊?”
端阳说:“我有个亲戚在镇上,他身上长年备着蛇药的,就是那种季德胜蛇药,蛮灵的。”
三角脸想了想,说:“那里是忠义救国军的地盘,胡传魁已经投敌了,我们去的话……”
端阳说:“我去,我是小孩子,他们不会在意的。”
三角脸也没有其他办法,就同意了端阳。端阳捡起草地上的蜒蚰,去水里洗干净,重新敷在袁雷的伤口上。
这时,袁雷的意识已经有点恍惚。端阳听到他蠕动着嘴唇,在含糊地说:“枪,枪,给我枪……”
端阳辨别一下方向,快步向太平镇奔去。
等端阳走出一程,三角脸朝黑脸汉打了个“盯上”的手势,又说:“带一条船回来,向忠救军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