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赶到琴湖时,已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两个小时。按照计划,小何已经驾船把药品送走,留下话来,让端阳在莫老头这儿过夜。莫老头是个孤老头,受人雇用,守着琴湖的几道鱼簖和一个闸口。没人明确莫老头是新四军的联络员,但自从秘密水道打通之后,他这儿就成了事实上的联络点。莫老头终日沉默寡言的,不爱和人说话,就是和端阳有话说。知道端阳要在他这里过夜,莫老头蛮开心的,提个小兜网到湖里一转悠,就逮回来半退篓活蹦乱跳的青虾。
这时候,端阳在小湖上放鸭。对于这些立下大功的“空军”英雄,是应当好好犒赏犒赏的。小何把药品送回去了,并没有把鸭子带走。
莫老头站在簖边的草棚子里招呼:“端阳,天快黑了,你还放鸭啊?不怕把鸭子放野了?”
一般的养鸭人忌讳让鸭子在野地里过夜,怕鸭子起了野心。暮色苍茫中的芦苇荡尤其能唤起鸭子的野性。端阳不怕这个,还故意让他的鸭子保留点儿野性呢,要不然,鸭子怎么能成为“空军”呢?
端阳把鸭群拢在簖棚旁边的栅围子里,就来帮莫老头择虾。
刚从水里逮上来的虾太活泛了,你把手插进装虾的篓子里,那些虾就会噼里啪啦地撞过来,叫你的手又麻又痒。得用力摇篓子,把里头的虾折腾得没了力气,才能把虾倒出来择,要不然,虾会像水点一样四下里溅出去。所谓择虾就是把虾分成三类:第一类是虾壳呈青色的老虾,第二类是蜕壳不久的软壳虾,第三类是介于二者之间的虾。老壳虾用来挤虾仁,软壳虾用作酒呛虾,其他的用来做油酱虾或者炒茭白丝。江南人一般都这样吃虾,端阳知道的。
一边择虾,端阳一边就在想着和公公。端阳恍然觉得自己是与和公公在一起。和公公被鬼子抓走了,不知是死是活。如果还活着,现在会在哪里呢?会在监狱里吗?还有小弟和大米,他们是不是也在监狱里?端阳当然也想到了胡顺,但立即把胡顺从脑子里赶跑了——原来,胡顺是大叛徒胡传魁的儿子!想起这个,端阳就觉得无奈,觉得愤怒——胡顺啊胡顺,你怎么会是胡传魁的儿子呢?想起这个,端阳就有点别扭,有点委屈——胡顺啊胡顺,我们是真心把你当朋友的啊,而你居然是胡传魁的儿子!一句话,想起胡顺这家伙,端阳的脑子里就乱糟糟的,不知该把胡顺当作朋友还是敌人。
莫老头见端阳怔怔的,以为端阳牵挂药品,就安慰道:“端阳,别担心的,我看得出,和你一起来的小何蛮能干的,路上不会有事的。”
端阳知道莫老头误会了,顺着话题说:“我回来迟了,小何骂我了吧?”
莫老头说:“骂你?他担心你还来不及哩。怕你半路上遇到意外。这不,他猜对了,你果然遇上了麻烦。幸亏你把红鼻子引开了,你知道吗,你这些鸭子,这一次是盘旋了好久才落下来的,它们哪知道危险,就觉得好玩哩……”
只有遇上了端阳,莫老头才会这么唠唠叨叨的说话。莫老头后来说的话,端阳差不多没听见,听莫老头提起红鼻子,端阳的脑子里“嚓”地亮了一下,一下子就把和公公、小弟、大米,还有红鼻子连在了一起。把这些人连在一起的是一个地点——监狱!和公公他们被囚在监狱里,而那个红鼻子是管监狱的什么头目……
三种虾菜再加上红烧鱼和炒螺蛳,莫老头做的这顿晚饭够丰盛的呢!吃饭的地点也好,是在临水的竹排上,一边吃,一边可以欣赏暮色中的苇荡风景,多好哎!
莫老头见端阳心不在焉的样子,就知道端阳心里有事,说:“端阳,想家啦?怕你妈担心啊?”
端阳说:“莫爷爷,你玩过蟋蟀吗?”
莫老头说:“小时候玩过。有一年,逮到一只麻头紫,厉害!我叫它麻元帅。中秋节斗蟋蟀,我的麻元帅赢了七个月饼。天冷了,我舍不得,把麻元帅焐在被窝里……”
“养过冬天不曾?”
“没,没挨过冬至,死了。不是冻死的,是饿死的,麻元帅后来牙口发软,咬不动东西啦。”
端阳说:“你喂它啥了?”
“我还能亏待它?虾肉,鳗鱼肉,饼屑子还有煮熟的扁豆什么的,都是好东西吧?”
端阳叹口气,说:“东西是好东西,可它的老牙咬不动。我告诉你吧,要让蟋蟀过冬,你得喂它豆腐。这是秘方噢。”
“豆腐?你试过这个?”
“我小舅舅试过。他那虫子过了元宵节才归天的。”
“归天?哈……”莫老头开心得不得了。
端阳说:“那时,你怎么不请教我啊?”
莫老头说:“我还不认得你嘛。哦?哈……”莫老头又笑起来,这不荒唐啊?那会儿端阳还没有影踪哩!
端阳说:“莫爷爷,等会儿这只风灯借我一用,好不好?”
莫老头明白了:“逮蟋蟀?”
端阳说:“那边的大荒坟,说不定有好虫子。”
莫老头想不到在这样****的年代,有人还有玩蟋蟀的心绪,不由得感慨起来,一仰脖子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说:“好,好!真是年少不识愁滋味啊!”
放下筷子,端阳就去找来竹子做蟋蟀管儿。锯一节竹子,一头留节,一头通了,再在竹上削出两道缝来,蟋蟀的临时囚笼就做成了。
莫老头今天兴致高,还在喝酒,说:“这次要是逮到好虫子,你可以亲自试试,让它过冬。这豆腐到底灵不灵?我不敢说。我听人说,得喂霉了的饼屑子,你也可以试嘛……”
端阳这时在设想逮到蟋蟀之后如何去监狱的事……
逮蟋蟀要等到后半夜才行。怕自己醒不过来,端阳在临睡之前喝了几大碗开水,还反复关照莫老头别忘记叫醒他。端阳已经定了靠蟋蟀进牢打探的计划,手里必须有几只真正的好蟋蟀才行。
半夜时分,端阳在沉睡中被人摇醒,以为是莫老头叫起床呢,一睁眼睛,看见的却是朱侠伯。
端阳一骨碌爬起来,低声叫道:“老朱,怎么是你啊!”
站在朱队长身后的是小何:“端阳,朱队长不放心你,连夜来看你。”
端阳赶紧问:“小何,药送到了吧?”
朱侠伯说:“送到了,送到了。端阳啊,这次你立大功啦!见到那些药,把丁医生高兴得跳起来了。”
小何说:“你刚才去哪里了?我等你等得急死了。”
端阳就把卡子上遇险、半路上遇到红鼻子的事说了。
朱侠伯听了直点头,说:“事先想周到,到时候又能随机应变,我们的小端阳长进了!”
端阳不好意思起来:“还说呢,要没有那盒万金油,说不定就有麻烦了。”
朱侠伯说:“对,这下子,你佩服大福师了吧?”
端阳说:“还有那篮子鸡蛋,也不是我想到的。”
朱侠伯不知道鸡蛋的事,干脆让端阳从头说说飞鸭送药的全过程。小月和阿邦提一篮鸡蛋守巷口,确实也是老到的一笔。
听了这些故事,朱侠伯说:“这次送药很成功,敌人做梦也想不到我们还有空军呢!端阳,躺在床上,你想过没有,这一次为什么这么成功?蜡烛弄夺枪又为什么没这么成功?”
刚才,端阳躺在床上一直在思谋着逮蟋蟀探监的事,根本没想过别的,随口说:“那次真倒霉!”
朱侠伯说:“这次不是也倒霉吗?卡子上遇上狼狗,半路上遇上了红鼻子。还有,遇上袁雷那次,你想过没有,悬呢!我想着有点后怕,要不是袁雷最后的悔悟,那会是怎样的结局啊?”
端阳吐吐舌头,搔搔头皮,这些都是他没有好好想过的。
朱侠伯说:“老金,打败了仗你要总结,打胜了仗你也要总结,要动脑子,这才有大的长进,知道不?”
端阳说:“朱队长,那你帮我总结总结。”
朱侠伯摇摇头:“你吃饭也让我帮你啊?不行,你得自己来。你可别偷懒,我记性好着呢,下次见到你,你一定得说出个道道来。”
小何与莫老头都出去警戒了,草棚里只有朱侠伯和端阳两个人。
朱侠伯说:“端阳,我半夜到这里来,一是你没跟小何一起回来,我放心不下。第二,我是想和大福师见个面,商量一件事。明天早晨,你进城去,让大福师想办法来这里和我见个面。”
端阳一本正经挺胸敬礼:“是!”
朱侠伯勾起手指刮了端阳一个鼻子,说:“得了,敬礼有用左手的吗?”
端阳强辩道:“人家右手没空嘛。”他右手提着件褂子,没空呢。
朱侠伯说:“还是半夜,别起来,继续睡吧。”
端阳说:“我本来要起床了。”
“干吗?”
端阳指指桌子上准备着的风灯和蟋蟀管儿,说:“逮蟋蟀去。”
朱侠伯说:“在家不逮蟋蟀,到这里来逮?端阳,有什么计划吧?”
端阳觉得自己还没想周全,说:“这里有个大荒坟,说不定有好虫子的。就这样。”
小何走进来,听说端阳要去逮蟋蟀,说:“端阳,不行,朱队长在这里守夜,你不能私自行动,不安全。”又凑到端阳耳边轻声说:“你是水上飞战士,还是小毛孩?”
端阳不依了,说:“你才小毛孩呢,你以为我逮蟋蟀为玩啊?”
一旁的朱侠伯听出苗头来了,轻声说:“端阳,说吧。”
已经说漏嘴了,端阳只好把计划说了。朱侠伯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让小何出屋去警戒着点儿,才说:“端阳啊,看来我得帮你总结了。要听吗?”
“那、那好吧。”
朱侠伯和端阳面对面坐了,想了想,说:“端阳,刚才小何说了战士和小毛孩,这两者有啥不同呢?毛孩子不是也想打鬼子吗?我说不一样,你说一样吗?”
端阳说:“是不一样吧。”
“怎么个不一样?”
端阳想了想,说:“战士有真枪。”
“就这?噢,你们几个在蜡烛弄夺枪就是为了当战士啊?”
“还有不一样。战士有人领导。”
朱侠伯说:“说对了。应当说,战士身后有组织,战士服从命令,遵守纪律,明白为什么打仗,怎么打仗。对不对?”
“对的。”
“行了,记住了这几条就成了。这么一总结,你知道飞鸭送药为啥这么成功了吧?”
端阳是个聪明孩子,怎么不明白呢?说:“我不去逮蟋蟀了。”
朱侠伯摇摇头:“不,你得去,让小何与你一起去,任务是逮几只好虫子。”
端阳不明白了。
朱侠伯笑起来,说:“端阳,你知道我明天要和大福师商量啥事?告诉你,和监狱有关。我们要进监狱摸情况。你说的这个红鼻子,正好派用场了!”
端阳一惊:“啊!”这可真是歪打正着啊!